第 92 章 灌酒(1 / 1)

趙高覺得最近有點晦氣。

本來被抓來的楚人已經因為楚地的清剿行動被嚇得老實安分下來了,短時間內不敢再作妖。剩下還有點蠢蠢欲動小心思的魏人也因為隔壁燕人過於配合,生怕自己被比下去日子更難過,也開始學會乖巧。

日子眼看著能安生一些,突然從鹹陽來了個使者。講了一大堆有的沒的,乍一聽很合理,中心思想就是要處置他。

趙高:?

他這是礙了誰的眼了?他不是一直老老實實待在陳縣替太子殿下處理六國舊貴嗎?

說真的,這個活既不能在朝中嶄露頭角、也沒太多實權,並不算很體面的事情。對宦官來講或許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朝中大臣應該是瞧不上眼的才對。

所以按道理說,不該有人眼紅他趙高,非要處之而後快。

趙高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太子身邊出現了新的宦官,想要取他而代之。可他一直防備著這一點,私底下給來往鹹陽傳訊的士兵塞了不少好處,確信沒有得到過任何類似的消息。

那就不是宦官作亂,應該有彆的緣故。

該不會是被放出去的六國舊貴族懷恨在心,一朝翻身小人得誌,就要找他報仇吧?

雖然這裡是趙高經營數年的大本營,可他畢竟隻是一介宦官。來人是鹹陽那邊的使者,陳縣的人沒有誰敢包庇他趙高,就這麼任由趙高被關押了。

未免夜長夢多,王綰讓使者直接在陳縣處決了這個宦官,不用押送回鹹陽了。所以使者沒著急走,而是像模像樣地搞起了審訊。

趙高在陳縣肯定是不乾淨的。

有權有勢不貪一點,那他趙高為什麼要努力往上爬?就為了享受權利帶來的眾人追捧嗎?

這個職位的俸祿待遇雖說也不算差吧,但每天看著那些王侯吃香喝辣,哪裡能不心動呢。尋個由頭克扣下來,不就成趙高自己享受的東西了?

是以王綰在動手之前,就已經搜集到了一定數量的證據,可以將人看押。之後再審訊盤問外加進一步調查,必然能夠將趙高錘死。

後一波派去救人的使者抵達陳縣之時,趙高已經被折騰過一輪了。往日裡把自己打理得十分齊整的趙管事如今發絲披散,形容狼狽,看人的目光陰惻惻的。

在他隔壁,關押的就是他的兄弟趙成。趙成還要更淒慘一些,審訊用刑時被傷了一條腿,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可能會跛。

來人趕緊把他們二人放了出來,表示一切都是誤會。

趙高卻知道並不是什麼誤會。

事情就這麼虎頭蛇尾地過去了,趙高被放了出來,依然做著他的管事。可是誰都知道,局勢已經變了。

之前那波人調查出來的證據並沒有被銷毀掉,而是被後一波使者帶走了,不知送去了何處。

證據還在,就還有被翻出來的一天。

趙高心裡有個猜測,他想,後一波人應該是太子殿下派來救他的。太子命人

拿走了證物,表面上看好像是替他拿去銷毀,實際上可能會留下來作為挾製他趙高的把柄。

不過關於這一點,趙高倒是不擔心。

有把柄在手的人用起來更放心,太子殿下願意留著他的把柄,說明有重用他的計劃。而且這次來救他也能佐證這一點,否則任由他被人處死就好了,何必費勁拉拔?

那麼現在的問題在於,是誰派來的第一波人?

六國舊貴嗎?不太像。

能越過太子先對他下手,讓太子的人隻能慢一步過來救人的,肯定不會是才剛剛在朝中有立足之地的舊貴們。

——除非是韓國的張平父子倆,如今朝中隻有他們權勢最盛。

可趙高了解張良,不會是他。

之前關押韓國貴族的時候,張平幾次生病都是趙高幫忙找的大夫。當時他想的是結個善緣,因為他看出張良並非池中之物了。

張良很在意他的父親,所以即便他不會把趙高當恩人看待,也好歹會承這個情,不主動報複關押過他們的趙高。

因此不會是六國舊貴動的手,隻會是朝中大權在握的官員。

趙高自認沒有得罪過任何人,對那些高官來講,他身上唯一能吸引仇恨的點,恐怕隻有“太子的臣屬”這一項了。

他的兄弟趙成皺眉:

“所以是黨爭導致兄長被盯上了?”

趙成不由得陰謀論起來。

兄長是入了太子麾下,才被人視為眼中釘的。或許都不配做眼中釘,幕後黑手可能隻是想給太子找個不痛快,於是隨便挑了他兄長下手。

這麼算下來,太子也不乾淨。要不是太子,兄長能遭受這些嗎?

後續太子救下兄長,也不過是亡羊補牢罷了。想憑這個施恩於他們,他趙成是不認的。

趙高瞪了這個什麼都敢說的兄弟一眼:

“你小聲點!”

趙成有些不忿,但還是壓低了聲音:

“兄長,你說太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但他故意沒有第一時間來救我們,而是等到最危急的關頭,就是為了叫我們感激他。”

還有那些證據,第一波人都搜集得差不多了,太子的人才來。順理成章地拿走了全部證據,一條沒漏,實在是巧合得過分了。

趙成越想越覺得太子就是故意的。

想到自己變得一瘸一拐的腿,他心中更恨了。

雖然傍上太子之後兄弟倆的日子天翻地覆,已經從底層誰都能欺辱的卑賤宦官,變成了在陳縣一手遮天的權宦。

但有些人就是這樣的,升米恩鬥米仇,且不記恩隻記仇。

趙成不覺得太子提拔他們是有恩於他,他覺得那是自己憑努力換來的優厚待遇。就算沒有太子,以他們兄弟的本事難道找不到其他出路嗎?

趙高這次卻沒有反駁趙成的猜測,他看了一眼弟弟的腿,隻說:

“你是因為腿傷才如此偏激的,不要被仇恨蒙蔽了雙眼。”

可他心裡其實已經接受趙成的推測。

眼見趙成還要口出惡言,趙高打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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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位者就是這樣的,從不管下面人的死活。他們肯用我們,就覺得對我們是天大的恩惠了。你要記住這次的教訓,待他日我們爬上高處,那些欺辱過我們的人自然隨我們處置。”

趙高眼裡閃過一絲野望。

太子又如何?六國那麼多被權臣宦官耍得團團轉的國君,隻要給他機會,彆說太子了,就算太子繼位成了秦王,他也有法子報複回去。

不過在此之前他得消除一些隱患。

趙高說道:

“這次之事雖不是六國舊貴出手,我們卻也要防備以後他們可能會做出的報複。之前對待這些人還是太友善了些,得想個法子叫他們徹底乖順下來,即便日後翻身,也不敢對我們下手。”

重新當回管事的趙高這兩天工作展開得其實不太順利。

因為他下過一次獄,哪怕後續被放出來了,被關押的舊貴們還是覺得他趙高從此有了弱點。

之前好不容易形成的安分局面毀於一旦。

這群人認不清自己階下囚的身份,還敢借此生亂。殊不知即便趙高倒台了,他們也撈不到好處,換個人來也不一定比趙高好上多少。

趙高連太子都記恨,哪裡會放過他們?

所以他決定要狠狠整治一番如今浮躁起來的風氣,讓他們醒醒腦子。

趙成點頭,一切聽兄長的安排。

趙高想了想又道:

“還是得想辦法查到這次是哪邊出手對付我們的,動不了罪魁禍首也要動他幾個爪牙,免得誰都覺得我們好欺負。”

太子要報複,出手的人他也不會放過。

和兄弟談完之後,趙高警惕地檢查了一下屋內屋外。確定沒有人偷聽的痕跡,這才放心。

他的野心可不能提前暴露,否則太子會先一步處決他。

章台宮。

扶蘇翻看了一下王綰的下屬收集來的證詞,覺得這老頭其實也挺有用的。可惜他的政治理念實在和大一統後的秦朝不太相合,注定要被李斯擠下去了。

而且新生代的能人數不勝數,隨便拎出來一個都能把王綰比成可有可無的存在。倒不如叫這位老臣早些致仕,回家養老還能留下一份體面。

第二波去解救趙高的人,實則是秦王政派去的,與太子關係不大。但他們過去的時機倒是和趙成猜測的不差,故意卡了個點。

扶蘇尚且不知自己替父親背了個鍋,不過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的。

著人將證詞妥善收好。

扶蘇對父親說道:

“趙高此人睚眥必報,王綰怕是有難了。”

當初蒙毅隻是秉公執法要處決趙高,趙高被父親赦免後卻為此記恨蒙毅。若非他事敗被殺,要是當真事成,肯定第一個就得報複蒙家兄弟。

扶蘇還記得那時候探子從趙高處探聽來的兄弟二人對話,話

語裡充滿了憤世嫉俗,似乎看誰都不順眼。

這一世扶蘇倒是沒派人去盯著趙高,反正不盯著他也知道趙高兄弟會說什麼。

扶蘇的提醒,秦王政沒太放在心上。

秦王不覺得小小一介宦官能生出多大的是非來,對付相國,就憑他?

扶蘇心道父親上輩子就是因為看輕了趙高,才叫對方有機可乘,能借助胡亥興風作浪。

不過扶蘇也不欲打擊父親,隻道:

“他這人慣會狐假虎威,大約會借助太子一黨的勢力動手。”

一聽會牽連愛子,秦王立刻慎重起來。

王綰和太子本就有矛盾,要是再讓趙高找到機會出手,隻會結仇更深。到時候萬一兩派爭鬥起來,朝局也會變得動蕩。

更何況,秦王政本身也不願意愛子身上沾染這些糟心事。

他當即說道:

陳縣那邊本就該戒嚴,不許旁人隨意出入。王綰手伸得太長,是該懲治一翻。再將守衛換一批過去,內外送信之人也替換掉,杜絕縣內官吏結交外朝的可能。”

秦王政決定用物理隔絕的方式,斬斷趙高往外伸的爪子。

至於處罰王綰,主要是為了安撫太子一黨。王綰無故招惹太子的臣屬,不處罰的話會打了太子的臉,也會叫太子一黨心生不忿。

正好秦王政也想叫王綰以後謹言慎行,那便一並處置了。

扶蘇笑著向父親道謝:

“還是父親疼我。”

王綰最後被罰了閉門思過三個月,但即便是閉門思過,也得乾活。隻不過乾活的地方從衙署換到了自家,而且早朝不必上了。

這處罰要是給公子公主們,他們能笑出聲來。既能睡懶覺又能在家裡待著有人伺候,簡直不要太爽。

可王綰卻很難受,畢竟他不像公子公主們一般胸無大誌。

身為相國卻被罰在家辦公,且不說會不會丟面子,這也不方便啊!

很多事情需要和下屬交接的,在衙內走兩步就能找到人了,現在卻要去王相公家中才行。

秦王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所以王綰被關禁閉的這段時間,有些職務就被交接出去了,由旁人代為打理。而他王綰,隻要負責處理剩下的一小半事務就好了。

代理國相是誰呢?

當然是太子一黨的李斯了。

一來李斯能力足夠,二來李斯有大量的功績在身,三來他是太子黨、王上要補償太子,所以沒有人比他更合適。

李斯做夢都能笑醒,他就知道這次王綰肯定要栽!

雖然現在他李斯還隻是個代理的右相,但問題不大。三個月的代理呢,做得好很可能一舉替代王綰,成功轉正。

他猜王綰現在在家中肯定睡不著覺。

睡不著覺好啊!

等三個月後出來,王上看他一臉憔悴,肯定覺得他年紀大了不中用了。這不就襯托得他李斯很中用了嗎?正好可以取代王

綰。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這句也很適合用在王綰身上呢。

李斯美滋滋地去上職了。

馮去疾看不過眼:

“你收斂一點,不要太得意。”

李斯被他點醒,趕緊揉了揉臉。現在還不能飄,不然不等取代王綰,他得先被王上削一頓。

“多謝馮兄提醒。”

李斯拱手。

馮去疾有點無奈。

兩個同僚,王綰想一出是一出,要作死攔都攔不住。李斯也沒好到哪裡去,時不時就要飄一下,好在還能聽勸。

馮去疾真的搞不懂他們兩個。

王綰的腦回路他就不聊了,李斯這家夥也很怪。恭謹謙卑的時候能謙卑到泥裡,飄起來又飄得叫人沒眼看,實在矛盾。

橋鬆和他有同樣的疑惑:

“李相公真奇怪。”

雖然李斯還沒有正式接替王綰,可大家都知道那是遲早的事情。為了恭維他,有些人就開始喊他李相公,橋鬆不知怎麼也學了去。

扶蘇懶得糾正兒子的叫法,因為他知道齊國撐不了兩天了。齊國一滅,王綰就會跳出來說分封,所以李斯注定能在三個月後成功轉正。

他聽著太孫的疑惑,反問:

“李斯怎麼奇怪了?”

橋鬆說:

“他在祖父和父親面前十分謙卑,但是到了彆人跟前卻很耀武揚威。”

扶蘇撐著側臉看他:

“臣下大多如此,像你蒙卿那般對上對下都很恭謹禮遇的,才是少數。”

橋鬆懂了:

“蒙卿是君子作風,其他人是小人得誌!”

蒙毅:……我覺得太孫在捧殺我,並掌握了證據。

這話要是傳出去,他蒙毅還怎麼和同僚們處好關係?怕是要被一群人記恨上了。

蒙毅趕緊起身告罪:

“太孫謬讚了,毅愧不敢當!”

扶蘇也被兒子的語出驚人噎了一下,他屈指敲在小混蛋的腦袋上,告訴他不要胡說八道。

這一下可沒有收著力道,橋鬆立刻疼得眼淚巴巴。

他捂著腦袋吸鼻子:

“父親,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你怎麼下手這麼狠?”

扶蘇懶得理他,隻偏頭去看史官。

自從上回史官關鍵時刻刷了一下存在感之後,他就再也不是個透明人了。

事不過三,秦王和太子總不可能永遠把他給忘掉。現在他的存在感有時候比蒙毅還強,發生什麼事後,兩位君上甚至包括蒙毅在內,都會第一時間去看他。

史官:看我乾嘛?我又不會亂寫!

史官很不高興,他覺得自己的職業素養遭到了質疑。每次被看都會傲嬌地把起居冊送過來給君上過目,證明自己寫的確實沒有問題。

不過三人看他其實並不是擔心他亂寫,主要就是個條件反射。

所以送了兩回起居冊之後,

秦王政就製止了這種行為。沒有必要,他也沒空檢查這個。

倒是太孫橋鬆對於史官記錄了什麼很感興趣,可惜因為記載中關於太孫的黑曆史太多,史官一般都會捂著不給太孫看,避免自己被太孫記恨。

這次被扶蘇的視線盯上,史官已經脫敏了。就當沒人看他,繼續埋頭奮筆疾書。

他算是發現了,有的時候君上看他其實是為了用“看”這個動作提醒其他人史官還在、你悠著點囍[(”。

比如現在。

扶蘇看向史官,就是為了告訴兒子,史官在呢,你剛剛說的話會被記錄下來。後人查閱史冊會看到這一條,到時候你就會被他們嫌棄口無遮攔。

因此作為大秦太孫,橋鬆你就該學會控製自己,不要什麼話都禿嚕出去。

橋鬆蔫了吧唧地點點頭,保持著捂住腦袋的動作不肯鬆手。

這麼做當然是故意的。

他在等祖父批完手頭的奏折看過來,看到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片刻後,秦王政放下筆,側頭看來。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橋鬆那顯眼的動作,微微一頓。但他並沒有去關心孫子,畢竟孫子是因為嘴賤才挨打的。

秦王反而衝兒子說道:

“寡人記得你上回裝疼也是這麼捂著腦袋的,橋鬆倒是把你那架勢學了個十成十。”

扶蘇眨了眨眼:

“我才沒有裝疼,父親確實打疼我了。”

秦王政充耳不聞,隻去問孫子有沒有學到教訓。

犯了錯挨了打就裝可憐,扶蘇的這個壞毛病可不能讓孫子學去。所以秦王政狠下心沒有安慰橋鬆,而是板起臉教育了一番。

橋鬆對於這樣的區彆待遇很不服氣,他辯解自己沒有裝疼,自己和父親還是不一樣的。

秦王政卻說:

“寡人知道你父親下手很重,但那是你先犯了錯。寡人現在和你說的是犯錯之後即便挨打也不該呼痛賣慘,和你父親有什麼關係?”

他這是在糾正孫子的壞習慣。

橋鬆委屈得不行:

“那為什麼父親這麼做的時候,祖父你卻從來不教育他呢?”

父親能做他卻不能做,甚至父親都是假裝的,他好歹是真疼呢。說犯錯,父親難道就沒有犯錯嗎?

秦王政眼神飄忽了一瞬:

“你父親……他已經長大了,寡人管不了他。但他這樣是不對的,你是個好孩子,不該跟著他學壞。難道你想長大之後變成他這樣的壞人嗎?”

橋鬆:好、好像是這個道理?

小孩子見識少好騙,橋鬆完全沒發現他祖父這是在為自己的偏心狡辯。他接受了這個說法,還認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自己分明之前就下過決心不要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可為什麼總是不知不覺就學了父親的做派呢?幸好祖父及時點醒了他,否則他就要走上歪路了。

橋鬆拖著杌子往旁邊挪了挪,離他爹遠一點。

一定是因為坐得太近才被汙染的!

糊弄完孫子之後,秦王政暗中警告了兒子一眼。讓他以後收斂點⒏_[(,不要總在孩子面前沒個正型。

小孩子最容易跟著大人有樣學樣,扶蘇的傳染性太強,簡直防不勝防。

扶蘇不痛不癢地忽略了父親的警告。

讓他為了彆人改變自己,那不可能。他上輩子也沒把橋鬆教壞啊,父親就是瞎操心。

殊不知上一世橋鬆是被他爹欺負狠了,起了逆反心理。

他爹怎麼做人,他就徹底反過來。他爹是個笑面虎、他就要當死人臉,他爹懶散不羈、他就端正守禮講規矩。

堅決不和親爹一個樣,這才沒學壞。

——最終榮獲“大秦教導主任”這一外號,那就是後話了。

這輩子大約還得有個學宮祭酒和橋鬆爭奪這個外號的歸屬權,而橋鬆或許在祖父的教導下可以擺脫這個花名也未可知。

章台宮裡的小風波到底沒傳出去。

保住了蒙毅的好人緣,也保住了太孫的形象。

臣子們並不知道自己曾經被太孫殿下評價為“小人得誌”過,這屬實是冤枉人了。

官場裡對下屬態度差的人確實不少,但也有很多人左右逢源,或者生性嚴肅對誰都一樣,不好一竿子打死。

扶蘇花了點心思狠狠教會了兒子什麼話該說什麼話隻能憋在心裡,當君王的可不能口無遮攔。

橋鬆現在年紀還小,大家可以對他寬容一些。再過兩年,他要是還這樣,那可就不成了。

在扶蘇忙於教孩子的時候,陳縣那裡六國舊貴的日子越發難過起來。

趙高原本收拾他們隻是順帶的,隨便出口惡氣。他主要想報複的還是王綰一黨,結果還沒來得及動手就夭折了。

他連是誰出的手都還沒打聽到呢,線索隻隱約指向王綰,並不確定真假。結果陳縣被迅速換了一批士兵駐守,後續再想探聽就成了奢望。

趙高發現這批人異常地鐵面無私,根本沒辦法拉攏。

先前拉攏的那些士兵算是白拉攏了,而且他趙高還成了甕中之鱉,閉目塞聽,再沒辦法把手伸到外頭去。

這可不是什麼好跡象。

趙高思索許久,也拿不準現在是個什麼情況。是太子和敵黨的爭鋒引來了秦王出手限製彼此,還是太子為了“保護”他才撤換人手的,都不好說。

遠離朝堂中心確實安全許多,可消息也最為滯後。趙高甚至無法判斷朝中如今的局勢,不清楚當今秦王對太子的信任度到底有多高。

可現在想這個也沒用了,他一個隻能縮在陳縣的宦官,就算知道得再多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警惕地防備了好幾天,也沒見這些士兵露出獠牙。而且除卻往外遞信之外的事情,士兵們都很配合。

趙高放下了心,認定他們是太子派來的人。可能是太子不希望他和外界有聯絡,才出手限製。

不能往外找仇人的

晦氣,那就隻好把氣都撒在六國舊貴身上了。

趙高開始把全部的精力放到貴族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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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士兵按照君上的意思,默默盯著趙高的言行舉止,將這裡的事情一一記錄下來上報鹹陽。

扶蘇原本的打算就是讓趙高去陳縣做得罪人的事情,事後再為了平息群憤把趙高推出來處決掉。

現在趙高怒氣上頭行事有些不管不顧,正合他意。

反正被收拾的也都是不服管教的舊貴族們,這些人無法為大秦所用,又不能全部處死,正愁怎麼處理呢。

趙高最好把他們的銳氣都磨掉,下手狠一點也不要緊。這樣還方便他們收集趙高的罪狀,以便日後翻舊賬。

哪怕是要處決趙高,也得有充足的理由才好。否則顯得他趙高好像是個什麼商鞅第二似的,他配嗎?

秦王政看看趙高的所作所為,搖了搖頭。

“地位低微時能小心蟄伏,一旦掌權卻管不住自己,能力又有限,日後也不會有什麼大作為。”

同樣是容易飄的性格,李斯的實力擺在那裡,所以李斯能當丞相。

趙高空有野心,實力卻不足。那麼他必然會被性格拖累,成就止步於此。

上輩子趙高得勢後就犯過一次重罪,差點被處決。因為受過這一番的打擊,他才重新蟄伏了下去。直到他自認為能鎮壓他的人不存在了,於是再一次囂張得意起來。

如今趙高雖然也遭遇了一次打擊,卻因為“太子的庇佑”躲了過去。而且太子還不像上輩子的始皇那般威嚴十足,趙高和太子接觸太少,對太子的了解還處在原主的“仁善”風評中。

基於這點錯誤的印象,趙高認為太子是個對外仁善的偽君子。有一定的手段,但遠不如王上有威懾力。

沒有了這層伴君如伴虎的提心吊膽,之前的打擊顯然對趙高影響不大。再加上趙高本就目光短淺,才沒有繼續在陳縣維持謹小慎微的形象。

反正周圍的士兵都是太子派來的,太子能不清楚他趙高是什麼人?根本沒必要裝模作樣。

扶蘇照例叫人把陳縣的信件都收好,和之前的證詞放到一起。

而後他看向父親:

“明日是高弟大婚,父親還是決定隻過去坐一小會兒嗎?”

秦王翻開奏折,狀似隨意地答道:

“寡人沒那麼多空閒全程觀禮。”

其實是愛子當初大婚時他忙於國事,不得不缺席了許久,隻在關鍵時候匆匆趕去全了禮儀。

如今其他兒女大婚,不好越過太子這個長兄,而且秦王也不想叫愛子覺得自己的大婚典禮不如弟妹們的圓滿。

無法,隻能委屈所有兒女了。

扶蘇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

“我那次又不算大婚,隻是納妾而已,父親何須如此?”

他沒有正妻,納妾的典禮比不過弟妹們的大婚典禮理所應當。他日後也不會娶妻,沒有對比的對象,其實父親完全可以不顧忌這個的。

秦王政還是拒絕了:

“旁人會說你閒話的。”

有些臣子就是閒得無聊,什麼都要拿出來比一比,最愛在太子和弟妹們之間挑剔。仿佛太子隻要有一個小點上不如其餘弟妹受寵,就代表太子地位不穩,遲早會被取代。

秦王政很煩這個,但他又管不了所有人的嘴,更管不了他們心裡怎麼想的。

扶蘇見父親態度堅決,也沒有再勸。拉著父親去庫房給弟弟挑了一件新婚禮物,便算是補償了。

次日依然是扶蘇替父親參加了婚禮。

公子高並不在意父親隻來一小會兒,畢竟前些日子加冠就是這樣的。父親能來他就很滿足了,而且父親還親自給他挑選了禮物呢。

李斯作為老丈人,在席上倒是謙卑得很。

不謙卑不行,太子在旁邊杵著呢。

這家夥一般隻在君上不在的情況下飄一飄,一旦王上和太子有一個在場,立刻會老實下去。

有人來給太子敬酒,都是李斯主動擋下的,他替太子喝了不少杯。

不過畢竟是他女兒的婚禮,而且太子身份尊貴,敢過來敬酒的人不多。大部分還是其他公子公主,想趁此機會灌醉他們的魔鬼大兄。

結果李相公也太不識趣了,居然替大兄擋酒。要不是婚禮的主人公之一是他女兒,李斯能被他們拖出去套麻袋揍一頓。

扶蘇就笑吟吟地看著李斯和他們鬥智鬥勇,然後不知不覺間被一群人拉遠了。

果然,李斯被拉走後,公子高就帶著妻子過來敬酒了。

都是算計好的。

這下不喝不行了,總不能還讓女方的父親替他喝。而且李斯也不在附近,一時半會兒找不回來。

面前的公子高明顯沒有放過兄長的意思,雖然他是被將閭慫恿過來的。

扶蘇看向二弟:

“高弟是自己想來敬酒,還是當真隻因為弟妹們起哄?”

公子高因為喝多了酒臉有些紅。

可能是酒勁讓他膽子大了一些,他承認了自己的小心思:

“有將閭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我想把大兄灌醉。”

公子高哪裡能不明白,自己娶李氏女代表著什麼。李斯不可能轉而支持他的,所以父親給他挑這個妻子,就是徹底斷了他奪位的路。

按照嫡長子繼承製,沒有嫡子,第一順位就是居長的大兄。大兄之後是他嬴高,而父親為了消除這個威脅,利用了他的婚事。

雖然他還挺喜歡他這個妻子的,但這並不能掩蓋婚事背後的算計。公子高偶爾也會覺得有些落寞和酸楚,可他是個冷靜的人,也不愛爭什麼。

所以平時他並不會表現出來,反而積極接受了這個結果。隻有在喝醉了酒的現在,才敢大著膽子把他心裡那點微弱的不甘告訴兄長。

他也不要求父親對他寄予厚望,隻是,能不能不要防備得這麼徹底呢?

扶蘇看著弟弟眼裡的一絲水光,歎了口氣

他拿起酒杯一飲而儘,才說道:

“父親倒也不是為了這個才給你許配李氏女的。”

公子高不說話。

扶蘇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就算李斯不支持我,他也會這麼做的。”

這次公子高開口了:

“為什麼這麼說?”

他見大兄一杯接一杯地喝,好像並不介意方才的冒犯,心情有點複雜。大兄似乎比他以為的更在意他們這些弟妹,看他難過還會努力安慰他。

其實公子高不信扶蘇說的這些,但他願意聽大兄哄他。

扶蘇倒不覺得自己這是在說謊安慰人,他比弟弟看得更透。

扶蘇喝完最後一杯酒,讓人去再取一壺來,而後解釋道:

“李斯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父親要保他。所以他的子女全部都會與宗室聯姻,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李斯的長子李由早就娶了宗室女,後續的兒女日後也將與王室聯姻。

隻有這樣,這位大一統的最大功臣之一才能保住未來的安穩。哪怕太子出了狀況無法繼位,其他人上位也不能動他李斯。

李斯目前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特殊性,那是因為扶蘇在刻意壓製他,不讓他飄起來做出蠢事害了全家。

但這不代表李斯的光芒真的被其他臣子壓下去了,能完美跟上始皇帝文化政治經濟等全方面大一統腳步的臣子,隻有他李斯。

李氏女安靜地坐在夫君身邊聽著。

她不敢開口,因為她聽到丈夫似乎對這樁婚事有所不滿。心裡不是不難過的,明明平日裡兩人相處得很好。

但漸漸的,她也聽出來了。丈夫不是對她有意見,隻是單純的在吃醋難過而已。

李氏女稍稍鬆了口氣,結果又聽見太子的這番話,被震驚得不輕。

她迷茫地看向公子高,感覺自己好像在夢裡。

原來她父親這麼重要嗎?

公子高也很意外。

但他沒有多問什麼,過了好半晌,他才反問道:

“不是為了大兄,而是為了李斯才聯姻的,不也是在利用我的婚事嗎?”

扶蘇看出來弟弟是醉了。

如果他清醒著,肯定不會說出這麼傻的話。王室成員想要婚事完全不被利益左右有些天方夜譚了,秦王政自己當初還要為了拉攏楚國和華陽太後納大量的楚女為妾呢。

扶蘇伸手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但是父親讓你先和弟妹相處了一陣,如果當時你說不願意,他肯定不會勉強你的。宗室中那麼多人,並不是必須犧牲你的婚姻。”

公子高嗯了一聲,也覺得自己是鑽入牛角尖了。

其實他一開始難過的隻是父親為了大兄居然連他的婚事都要利用,拋開大兄這個因素之後,他其實就不難受了。

隻是大兄主動安慰他,讓他有點享受這個感覺。所以放任自己任性了一回,說了句不懂事的話。

公子高最後擦了擦眼角,拉著妻子起身:

“大兄,你不要總是擔心那麼多。我們能感受到父親對我們的疼愛,不會記恨父親偏心的。”

扶蘇瞥他:

“你敢記恨父親試試。”

公子高笑了一下:

“我才不會記恨父親呢,父親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說著就拉著妻子溜了。

扶蘇低頭看看為了哄弟弟開心喝空的兩壺酒,覺得頭有點暈。

他是作了什麼孽有這麼一群糟心弟妹?還要他一邊給自己灌酒一邊費儘唇舌,才能被哄好。

果然父親就不該生那麼多討債鬼,弟妹多了隻會礙事。

一個兒子還不夠嗎?

父親真貪心!

扶蘇拒絕了侍者的攙扶,自己走出了六英宮。

公子高今日是最後一晚住在這裡了,在這裡成婚也是為了方便父親過來參加典禮。等明日就要搬去宮外,徹底獨立起來。

宮外有攆車靜候,扶蘇想了想還是上了車,沒有非要走回去。他覺得自己可能有一點醉了,某些人故意給他上了最烈的酒,顯然是預謀已久。

高弟剛剛成婚不會受罰,其他人可不一樣。他今晚回去之後父親肯定要生氣,平時父親都不許他飲酒的,說會傷身體。

他等著看那群小兔崽子倒大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