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博弈 趙人聰明反被聰明誤(1 / 1)

對敵之策差不多就是這樣, 剩下的細節要等到開戰之後再根據局勢調整。

秦王政接過蒙毅速寫下來的計劃書查看一遍,確定沒有疏漏,點了點頭。

“扶蘇。”

扶蘇乖巧答道。

“散布流言的人手, 你和王老將軍交接一下。戰場上形勢瞬息萬變,他需要及時決策。”

要是每回趙國的消息都要在鹹陽這邊轉一手,很容易延誤戰機。

倒不如交由王翦全權負責, 什麼時候流言需要推進到下一步,由他自己決定,這樣效率更高。

扶蘇自然無有不應:

“是, 父親。”

情報人手交到主將王翦的手中,那麼之後任何事情都會第一時間告知王翦。哪怕鹹陽能得到消息, 也會慢上一步了。

王翦對於王上的信任十分感動,連忙抱拳領命。

彆看這種操作好像是應該的,前線大將本來就該最早得知消息。實際上很多君王都做不到這一點, 生怕大將在外仗著有兵有情報就擁兵自立了。

更有些腦子不好使的君王, 還會下令將領不許輕舉妄動。每次都隻能等坐鎮都城的君主下達指令, 毫無自己決策的機會。

秦王政大概是另一個極端。

戰事商量好了, 將領任命完了, 他就甩手不管了。他自己隻在關中調度糧草, 確保前線士兵不會缺衣少食。

至於每一場仗怎麼打、為什麼要這麼打,任由將領做主。無論是輸是嬴, 班師回朝之後再細細討論。

將領們就很喜歡這種甩手掌櫃的操作,這在他們看來是君王的信任。

不過有一說一, 沒有君王在後頭胡亂指揮, 大秦確實很難打敗仗。

扶蘇卻是做不到像他爹這麼瀟灑的。

因為扶蘇很樂於參與進戰略的商討中,恨不得親自到前線去充當軍師發光發熱。隻可惜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的身份都注定他不能亂跑。

曾經有一回他差一點點就能禦駕親征去打匈奴了, 韓信都答應帶他了。

結果!被王賁和蒙恬給聯手撅回去了!可惡!

扶蘇依依不舍地目送將軍們整裝出發,心已經飛到了兩軍戰場上。

整個坑死李牧的計劃都是他和王老將軍一起商討的,他不在多不好啊。中途出現變故,就隻能靠老將軍一人思考對策了。

秦王政無奈地把兒子拎回去:

“彆看了,你給寡人老實待在鹹陽修養身體。”

扶蘇開始了每日一次的替自己伸冤:

“我身體很好,沒有那麼虛弱。”

秦王政充耳不聞:

“就算身體好,你也休想去前線,那裡太危險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前線刀劍無眼的,萬一出了什麼狀況可怎麼辦?他總不能再半路改去培養長孫吧?

扶蘇隻能老老實實地待在鹹陽等消息。

第一場戰役爆發得比眾人預計得都要快。

秦國調集兵馬的動靜瞞不了人,趙國早已得到了消息。所以李牧趕在大軍壓境之前就已經抵達邯鄲,從趙王遷手裡拿到了大軍的指揮權。

來之前,李牧特意叮囑了代地大部隊不要擅動,小心防備匈奴。跟隨他南下的隻有機動性強的騎兵,來得倒是不少。

——代地那邊有趙長城,步兵留下守城倒是不怎麼困難,這才能抽調出騎兵來。若是要出關主動襲擊匈奴的話,騎兵就不能調走了。

根據趙國那邊傳來的消息,李牧進宮面見趙王時不是很愉悅。

當時趙王遷是和郭開一起接見的李牧。

郭開皮笑肉不笑地敲打這位老將:

“最近城中有一些不好的傳聞,說是武安君有意勾結秦國。當然,我和王上是信任將軍的,所以此戰將軍可要好好打。”

李牧眉頭一皺,他對這位相國很是不喜。但畢竟是活了這麼大歲數的人,也不是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不至於當場給人撂臉子。

所以李牧隻是表情冷淡地表示:

“老夫一心向趙,若真有勾結外敵的心思,三年前又何必將秦軍打退?王上與相國放心便是,這次也必讓秦國滾回關中!”

老將軍自認為已經很給郭開面子了,都沒有直接叱罵奸臣誤國。他這個人就是這種性子,能為自己辯解兩句已經是說軟話了。

但是吧,有些人他小心眼。你冷臉、你語氣硬邦邦的,在他看來就是你看不起他。

雖然李牧確實看不起這對君臣來著。

想要維護好關係,那就不能隻做“我以為”的事情,要方方面面照顧到。不然就是前功儘棄,不僅達不成目的,反而更惹人記恨。

趙王遷對李牧甚是不滿,倒是沒有當場表現出來,等人出宮之後才發作。

趙王很不高興:

“他剛剛那是什麼表情?埋怨寡人誤解了他?”

郭開勸道:

“武安君為人傲氣,被誤解了自然會心生不悅。他忠心耿耿,大王莫要因區區謠言就與將軍離心。”

不勸還好,越勸越來勁。

趙王遷想起來李牧有親戚在秦國當將軍,兩邊的血緣關係還挺近的。似乎李牧的父親和秦國的南鄭公李崇是親兄弟?

趙王遷於是又問:

“秦國這一次派了那李崇出征嗎?”

郭開答:

“並未,但是派遣了李崇的孫子領兵。”

戰場上要和堂侄兵戎相向,這讓趙王遷如何能不懷疑兩人是否會私下往來?李氏在秦國混得可謂是風生水起,李牧若想改換門庭,簡直輕而易舉。

郭開假模假式地說公道話:

“當初李曇帶著長子李崇入秦,幼子李璣卻沒有跟去,想來對我趙國絕無二心。李牧是李璣之子,自然和他的父親一樣忠心。”

趙王遷撇撇嘴。

李璣忠心那是李璣的事情,這人確實看著父兄混得那麼好也一點都不心動。但這不代表李牧也忠心,畢竟李曇祖上還一直都是趙國臣子呢,李曇不照樣棄趙事秦了?

郭開想了想:

“王上不如再看看,若他真勾結了秦國,必然瞞不住,很快就會露餡的。”

這番對話刻意沒有避開旁人,是以趙國貴族很快就聽聞了。

眾人哪裡想到這是郭開在故意為自己營造好形象,隻當他郭開雖然奸佞了一些,大事上還是拎得清的。

大戰在即,郭開能替武安君說好話,勸一勸王上,說明這人還有救。

殊不知郭開這是在為李牧挖坑,配合秦國的下一步計謀。趙王遷本就疑心李牧對自己不滿,接下來隻會看什麼都吹毛求疵。

郭開原本都沒指望能說服趙王遷相信李牧背叛趙國,所以他想了另一套更穩妥的說辭。

大致就是——李牧對王上您不理朝政的行為不滿已久,已經暗中勾結了其他公子想要扶持對方上位。

按照正常邏輯,趙王應當不會懷疑李牧叛國。倒是李牧想換個趙王的可能性,更有說服力。

尤其是他趙王遷本就是被先王廢長立幼扶起來的,原本的太子趙嘉是嫡長子,頗有美名。

結果沒等郭開掏出這麼完美的說辭,趙王遷自己先給李牧找到了叛國的借口,懷疑人家想去投奔親戚。

郭開:“……”

這可怪不得我啊!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郭開實在是搞不懂趙王遷的腦回路。

兩邊的李氏族人都儘心儘力地為自己的國家征戰,怎麼人家秦王就沒懷疑過隴西李氏叛國呢?

人比人得死。

大概這就是悼襄王廢長立幼的報應吧。

越跟趙王遷相處,郭開就越覺得趙國要完。若非如此,他也不至於著急找下家,能在趙國一手遮天不比去秦國當個不一定有實權的高官舒坦?

郭開唉聲歎氣地回府去了,反倒讓暗中盯著他的人覺得他是真的在替李牧擔憂。

這也就是那群貴族不知道當初廉頗歸國失敗是郭開收買了使者乾的,不然他們絕無可能這麼天真。

回府之後郭開隻是冷笑。

整個趙國上下全是蠢貨,唯一有點能耐的公子嘉也十分天真。

糊弄這些蠢貨,隨便做做戲就行了。他現在表現地越信任李牧,後續處決李牧的時候就越不容易穿幫。

機會很快就送到手裡了。

李牧到底是知道了邯鄲出現過對自己不利的流言,於是戰事上越發儘心,避免被人抓到把柄。

隻是武將有武將的思維,他們理解不了傻缺君主的想法。

李牧覺得自己隻要牢牢把守住了重要的城鎮關隘就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再將秦軍打退,那便萬事大吉。如果局勢好一些,能順便搶幾座秦國城池,便再好不過了。

所以為了大局計,發現秦國派遣小股部隊去打某個沒什麼要緊的城池時,李牧穩住了沒有妄動。

打仗很難一座城都不丟,而且那城池附近也沒什麼險地可以防守。左右這種丟城隻是暫時的,等打退了秦軍,輕輕鬆鬆就能收複回來。

以往的七國互相攻伐都是這樣的。

一時半會兒的得失做不得數,要看戰事徹底結束之後、談判也完畢了,什麼城由誰占領、又有哪些城割讓給誰,那才是結束。

因此丟掉第一座大城時,李牧眉頭都沒動一下。

王翦看他不動作,立刻變本加厲,又分了幾隊兵馬去攻其他幾座城,快速拿下了更多的城池。

秦國一分兵,李牧就覺得機會來了。

敵人主動削減自己的人數,他豈能坐視不理?當然要上前去打一波試試水了。

隻是這番試探還沒打出結果來,分兵的隊伍居然又回來了。李牧也同一時間收到了那幾座城淪陷的戰報,頓時意識到情況不對。

好歹是大城,就算沒有他李牧的支援,何至於被攻陷得那麼迅速?

李牧臉色冷肅:

“必然是出了內鬼!”

估計那幾座城的太守早就有投降之意了,攻打隻是個幌子。

可惜了,之前分兵的時候沒能打疼秦軍,現在人家兵力回撤,隻怕更難打。

這邊李牧隻想到了城主投降的事情,完全沒料到後續還有彆的麻煩。戰報遞到了趙都邯鄲,趙王遷直接坐不住了。

“這才剛剛開打,怎麼就丟了這麼多大城?!”

趙王遷還特意去翻了往年的戰報,似乎沒有一上來就丟這麼多的。就算丟,那也是丟的小城,和大城根本不能比。

趙王遷這下連郭開都有點埋怨了:

“相國,你還說李牧沒有二心,這是沒有二心的樣子嗎?”

郭開當然不能這就順杆往下爬。

如今的局面能糊弄趙王,糊弄不過貴族。而且趙王遷的不滿也沒有累積到極點,現在就動手為之過早。

因而郭開還是勸道:

“武安君或許有他的考量呢,一時得失算不了什麼。”

果然沒幾天,李牧的奏報就遞過來了。其中寫明了他懷疑那幾座城早已暗中投靠了秦國,否則不可能這麼快就被攻破。

倒也有幾分道理。

趙王遷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尤其是在其他宗室臣子都讚同李牧判斷的情況下,趙王遷也不願意和所有人唱反調。

他賭氣地說道:

“若是武安君能打退秦軍,那寡人就信他沒有叛國。”

眾人覺得這不難。

他們秦趙國力相當,秦國也沒了白起那樣的悍將。三年前能打退秦國,現在自然也可以。

於是所有人滿口答應,一個個都特彆信任李牧。

然而他們忘了,三年前的局勢和現在可不一樣。

先不說三年前秦國有沒有徹底做好準備,是否隻是試探著出兵。就說今年的趙國局勢,可彆忘了那場趕在秋收之前出現的大旱。

趙人收成銳減,饑荒遍地。哪怕勉強靠著剩餘的莊稼沒被餓死,也遠不如秦人強健。

但凡這群貴族去前線看一眼兩邊的士兵,就會發現問題的嚴重性。秦人個個精神飽滿、吃飽喝足,趙人卻大都面黃肌瘦、不少人還是靠著分發的軍糧才吃上飯。

吃不飽就沒力氣打仗,哪怕最近吃飽了,之前虧損的那幾個月,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養回來的。

李牧每天都很心力交瘁,帶著這樣的兵不打敗仗已經很不容易了。

趙國期待著他能儘快打退敵軍,可事實上,李牧隻能做到儘可能地拖延秦軍的步伐,再找機會反擊。

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若是能運作得好,一舉反敗為勝打潰秦軍也不是不可能,就是等待的時間比較磨人。

李牧等得了,趙王遷不一定能等。

如此這般拖延到開戰後的第三個月,冬季即將結束,快到春耕時節了。

李牧算完日子,精神一振。

他們趙國因為去歲的饑荒,各家基本沒留什麼種子。所以春耕不春耕的,耽誤也就耽誤了。

趙地物產還算豐富,之前冬天是因為季節的原因沒東西吃。春天一來萬物複蘇,庶民靠著野菜之類的也能活下去。

撐到戰事結束就好了,他總會想法子給他們弄到來年的種子。

可是趙國無所謂春耕,秦國有所謂啊。他們秦國士兵不得回去春耕的嗎?萬一耽誤了,莫非他們也想像今年的趙人一樣去啃樹皮?

李牧倒是不知道秦國私底下和諸戎弄了耕牛的交易,其實不擔心延誤春耕。

他隻下令軍隊做好準備,等到秦國士兵都生出退兵回鄉的想法,再一舉反攻,占領氣勢上的高地。

為了鼓舞士氣,李牧甚至都沒和趙王那邊商量,直接做主說若是能提前打退敵軍,那麼剩下那些調集來的糧草也全數發給士兵們。

到時候士兵可以帶著糧食歸鄉,能夠借此支援一下家中老小。有了這些糧食,家裡就可以少餓死幾個人了。

李牧會做出這個決定,也是無奈之舉。

他發現很多士兵打仗的時候不怎麼出全力,一開始隻以為是怕死。後來才知道,士兵們這是在蹭糧食。

如果戰事結束,他們就要原地解散回鄉去啃樹皮野菜了。一個搞不好,不僅家人,自己也得餓死。

但是留在軍營裡不一樣啊,趙國提供糧草。他們就算不能頓頓吃到十分飽,好歹也餓不死。

這麼一對比,士兵們恨不得這場仗多打幾個月,打到家裡不缺糧了為止。

人性如此,李牧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所以他隻能出此下策,用分糧來激勵將士。

很多人還是做不到隻管自己吃飽、不管全家老小的。兩相對比之下,與其自己獨自在軍營混吃混喝,倒不如多帶點糧食回鄉接濟親人。

果不其然,這個決策傳達下去之後,整個趙軍營地士氣大振。大家都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把秦人打回老家。

鹹陽宮中,秦王父子倆一同查看奏報。

秦王政看完之後搖了搖頭:

“李牧完了。”

扶蘇讚同地頷首。

表面上看,李牧這麼做好像是一招精妙的破局之法。秦人著急回鄉士氣不佳,他們趙人為了分糧一鼓作氣,運作得好就能一舉奠定勝負。

可實際上,李牧這是在自掘墳墓。他不經過趙王同意就做下分糧的決定,這種操作絕大多數君王都是忍受不了的。

正常來講,打仗結束了,剩下的糧草當然要收回來,哪有分下去的道理?

糧草多寶貴啊,這可是大爭之世頂頂值錢的東西了。

李牧分糧,不僅是蔑視國君的權威,也侵犯到了貴族們的利益。而且在糧食這個東西上頭多的是貴族能搞的小手段,好些人還靠它撈錢呢。

不用任何人提醒,王翦和郭開都意識到了現在就是扳倒李牧的最佳時機。

很快,趙國朝堂上就出現了一波人,主動跳出來彈劾李牧。

這群人甚至都不是郭開安排的,郭開隻是暗中挑撥了一下,他們就自己站出來了。

他們向趙王遷進言:

“李牧打了三個月,寸功未立。依我之見,不如將他撤換下來,派遣趙蔥、顏聚接替主將的位置。”

李牧都已經把士氣激勵起來了,他們覺得接下來隨便換一個有本事的將領都能借機打退秦軍,也不一定非要李牧上。

先換掉膽敢侵害他們利益的李牧,等仗打完了,反口不認之前分糧的承諾,難道那些庶民還敢有意見不成?

而且現在換將,還能換上他們自己的親信。這是多好的給己方將領刷軍功的機會,退秦的大功勞,錯過了著實可惜。

這樣一個明眼人都覺得很瞎的提議,得到了趙國朝廷八成官員的力挺。

因為李牧這人實在是不討朝臣喜歡,他脾氣又臭又硬。要不是打仗確實厲害,趙國還用的著他,早把人排擠出去了。

現在其實也沒差多少,李牧已經被排擠得常年待在代地抵禦匈奴了。

少數一些覺得不妥的朝臣實在是沒什麼話語權。

有人擔憂撤換李牧會導致戰事失利,卻被懟了回去。郭開的黨羽配合那些貴族一起反駁,認定現在局勢大好,誰當主將都輸不了。

甚至那群推薦趙蔥的人還振振有詞:

“我趙國難道隻有李牧一個厲害的將領不成?不給其他將領曆練的機會,又如何能培養出能和李牧匹敵的名將?”

可真會做白日夢。

最終,換將的呼聲太高,李牧被罷免了職位。

反正大家隻是把他撤下來,讓他回代地繼續守門,又沒打算弄死他。

貴族們想想覺得沒什麼問題,他們一直都是這麼乾的啊。有事把李牧喊來乾活、事情乾完了就把人趕走,沒毛病。

這一次也是一樣的,他們隻是習慣性地用完就丟而已。

李牧就這麼被強行召回了邯鄲,帶著渾身黑氣去面見趙王。他想勸趙王放他回去繼續指揮作戰,不要意氣用事。

因為是去勸人的,又想起之前邯鄲的流言,李牧特意換掉了身上的甲胄兵器,以示自己毫無威脅。

然後,他進宮去了。

貴族們也沒覺得有問題,他們等著李牧鬨一場之後無功而返,灰溜溜回代地去呢。

結果李牧這一次進宮,壓根就沒能再出來。

趙國貴族頓時傻了。

不是,王上您還在猜忌李牧叛國呢?這都過去多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