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食其就這麼在鹹陽住了下來。
張儀的手書算是他入秦得到的意外之喜了, 像這樣的好東西,以前他作為普通求學者是想都不要想能接觸到的。
酈氏在魏國可以說是基本沒什麼水花,酈食其一家的離開根本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戰國末年舉家搬遷的人不在少數, 大家隻當他們是去其他地方避禍了。
酈食其原本還想把族人留在魏國以防萬一的,但是在秦國待了一段時間之後, 發現秦國是真的安全啊。
人丁興旺的家族怕的是什麼, 不就是戰亂流離失所麼。酈食其沒法保證到時候秦國攻魏時自家能不能躲開禍亂, 倒不如趕緊搬走得了。
旁人避禍都往齊地跑, 但酈食其知道齊國遲早也得被打下來。所以算來算去, 還是巴蜀最太平。
要不是巴蜀被秦國牢牢把持著, 多的是人想躲那裡去。
就在酈食其給族人去信讓他們趕緊入秦的時候, 大秦終於開始點兵了。
滅趙之戰,正式打響。
秦王政點王翦為主將, 預備趁趙地饑荒一舉拿下趙國。
商議軍事戰略時, 將領們最終決議兵分兩路。
一路由王翦和羌瘣帶兵,由井陘出發(河北井陘);另一路由楊端和帶兵,從河內出發(河南新鄉)。
南北夾擊, 直逼趙都邯鄲。
除卻這三位將領之外,桓齮、李信等也隨軍出征。
羌瘣是羌人出身,看名字就能看出來。他率領的是羌兵, 這類遊牧民族出身的兵將作戰勇猛,極善騎射。
趙國厲害的兵也是代地的騎兵, 騎兵對戰步兵算是降維碾壓, 是以秦國這一次調集了不少騎兵應對。
羌瘣平時在朝中沒什麼存在感,這次戰前決策倒是說了不少話。
他道:
“趙國鐵騎常年與匈奴作戰,十分厲害。不過我們大秦也不差,匈奴被打得不敢侵犯秦地, 隻好轉頭去欺負關東幾國。”
要不是秦人太難對付,匈奴何至於整天跟燕趙死磕?燕國那麼弱雞,隨便打打就行了。
倒是趙國,是塊難啃的骨頭。要不是燕國苦寒撈不到什麼好處,想必匈奴是更願意隻打燕國的。
“我們須得防備匈奴趁機作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能給他們可乘之機。”
秦趙兩大防備匈奴的主力開始互毆,匈奴隻要有腦子就會想法子撈好處。要能一舉重創兩國,以後他們入侵中原就能毫無阻力了。
王翦撚著胡須笑道:
“我秦地北境的駐兵自然是不會動的,但他趙國就不好說了。”
若是趙國一不做二不休,撤了代地的駐兵,讓他們都回邯鄲支援。那麼秦軍恐怕不得不自己派兵抵擋,到時候駐守代地的秦軍就要遭受兩面夾擊了。
李信有點擔心:
“趙王昏聵,或許真能出此下策呢!”
李牧的人品是信得過的,不會為了支援邯鄲調動邊軍。可是他們已經決定要除掉李牧了,沒了李牧壓著,趙王遷不一定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眾人對視一眼,意識到這件事還得勞煩郭開。
“想要阻攔邊軍北下倒也不是做不到,隻需陳兵於代地和趙地之間,遙遙對峙就行。”
這樣一來,在沒有外力的乾擾之前,兩方軍隊都不會輕舉妄動。趙軍怕自己打過來會遭遇南北夾擊,秦軍也擔心開打後沒法及時支援後方的攻趙部隊。
但這麼做的話,就要牽製走很大一部分秦軍了。
攻趙的部隊自然是人數越多越好,這麼多人放在對峙上太浪費了。所以在眾人心裡最完美的狀況,莫過於用一小股部隊營造出大軍列陣的假象,嚇住邊軍。
假象終歸是假象,正式開戰一定會暴露。那麼為了一直騙下去,就得阻攔邊軍南下。
“正常情況下,代地的邊軍是不會主動南下支援的。所以隻要穩住了趙王,就能哄騙邊軍一直在北境待著。”
至於怎麼哄騙趙王,這是郭開的拿手好戲。
讓郭開告訴趙王這次秦軍攻趙並不順利,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退兵。趙王根本不懂軍事,隻要防住了其他人跑來告密,趙王就能一直被瞞在鼓裡。
這個說辭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讓趙王遷覺得:既然秦軍沒那麼厲害,那乾掉李牧也無所謂,趙國有的是大將可以抵禦秦軍。
楊端和忍不住感慨:
“此次若能滅趙成功,郭開當居首功。”
打仗分明是將領的工作,但真正起作用的反而是廟堂之爭。這讓身為大將的他們心情十分複雜,總歸有點不那麼爽快。
扶蘇適時安撫諸位:
“若要正面應戰,我大秦也並非滅不了趙國。隻是舉國之力出征太虧了一些,將軍們不如多留點精力去攻伐其他四國。”
言下之意便是,將軍們的能力我們大秦還是非常認可和稱讚的。雖然這一次沒能給你們充分的發揮空間,但那是將軍們為了大秦保存國力做出了犧牲,我們都記得呢。
武將們聽得心裡舒服,心頭的一點點小不悅也煙消雲散了。
秦王政看了一眼兒子。
他自己不怎麼擅長說好話安撫臣下,扶蘇倒是信手拈來。也不知是在哪裡練出來的口才,這麼會拉攏人心。
哼,花言巧語。
扶蘇偏頭衝父親眨眨眼,一副求誇獎的模樣。
秦王政收回視線,矜傲地頷了頷首,算作認可。
眾人假裝沒看見他們父子之間的眉眼官司,繼續商討戰略。
“我們派去趙國的人已經開始散布李牧有二心的謠言了,然李牧如今身處代地,不一定知道這件事。”
事實上秦國就是仗著李牧離邯鄲遠聽不見這邊的流言,這才肆無忌憚。等回頭大軍壓境了,趙王急命李牧過來主持大局,那個時候李牧大概也沒空去聽底下的傳言。
流言的事情也是扶蘇這邊負責的。
他借巴清的手聯合了秦國之前就安插在各國的探子,組成了一張嚴密的情報網。無論是打探消息還是散播流言等,做起來都十分方便。
扶蘇便取出了對應的奏報給眾人傳閱:
“如今邯鄲民間還不是很信這番說辭,我便令他們不要大張旗鼓地宣傳。”
這種沒影的消息若是傳得太沸沸揚揚,反而顯得假。就要這種似有若無的,大家都不相信,那才是最佳鋪墊呢。
“我讓郭開將這則流言作為笑話說給了趙王遷聽,趙王為人糊塗,卻也有猜忌之心。現在他隻當是笑話,等時機成熟,他會自己生出忌憚來。”
而所謂的時機成熟,便是接下來的第一場大戰了。
王翦老謀深算,不必明說就知道長公子的意圖。但他偏不自己點明,因為他知道不能總是他們王氏出風頭,而且大秦也需要更多的年輕將領崛起,光靠他一家是不成的。
於是王翦特意點了上次犯了傻的李信,讓他說一說如何才算時機成熟。
李信一臉懵逼:
“啊?這,這我不知道啊……”
怎麼就點到他了?
他這人就不擅長陰謀詭計,王老將軍是不是故意為難他?
肯定是上次收到他祖父李崇的信件之後不高興了,一直憋著想從他這裡找回場子呢。
李信:老將軍好生奸詐,特意讓我在所有人面前丟臉!
李信悲憤不已,看得眾人無奈搖頭。
李崇那隻老狐狸,到底是怎麼養出這麼傻白甜的孫子?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大家一時之間心裡都有了思量。
要說是故意的,倒也合理。畢竟李氏一族早已戰功赫赫了,不僅是一門雙侯,李崇本人甚至都封了南鄭公。
換他們是李氏,也會選擇用儘手段降低帝王的猜忌。畢竟李崇當初可是跟隨昭襄王的將領,白起的下場還曆曆在目呢。
把孫子養得傻一點,隻會打仗不懂權謀,確實安全。不然祖孫三代都是老狐狸,碰到個疑心病的君主,很容易翻車。
王老將軍也是促狹,故意點他。
這其實是在賣李氏一個好,替他們家穩固人設,不過傻小子李信似乎誤會了。
其實誤會了也好。
兩大軍功家族表面關係不睦,就不容易引起君王的防備。
秦王政親政不到十年,眾人對他的了解還沒那麼深,難免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步了白起的後塵。
扶蘇看在眼裡,但是什麼都沒說。
武將們有點擔憂是好事,這樣就不敢行事張狂了。君臣之間想要長久相處,臣子就不能太過自負狂傲,否則再心寬的帝王也會忍無可忍。
蒙恬見李信答不上來,好心地站了出來,主動接過話頭。
他蒙氏也是三代大將,不過蒙驁十年前已經去世。而且蒙氏也沒有那麼顯赫的爵位,倒不如李氏紮眼。
是以蒙恬並不擔心展露鋒芒。
當然,更多的原因是他與弟弟蒙毅皆為秦王心腹,深知王上的人品,從不擔心被卸磨殺驢。
蒙恬分析道:
“如今流言可信度很低,蓋因李牧尚未留下什麼令人詬病的把柄。倘若下一次戰役李牧戰敗,那麼就能借此大做文章了。”
李牧敗得越慘,流言就越有可信度。
畢竟那可是李牧!上次秦國攻趙直接把秦國狠狠打回去的李牧!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敗了?一定是李牧放水了!
扶蘇笑著讚同:
“正是如此,若打敗仗的次數多一些,流言就能越快地取信趙王。”
隻是如何讓李牧吃敗仗,還得敗得很慘呢?他可不是普通將領,沒那麼容易打敗。
眾人苦思冥想。
秦王政淡定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沒有參與到思考中去。
若是以往,他這個不懂戰爭的門外漢肯定要跟著想一想的。雖然沒什麼用,主打一個重在參與。
但現在嘛,有兒子,那就讓兒子想去。他隻要等大家討論出個合適的方案就好了,壓榨兒子確實很快樂。
不過秦王政很困惑,用眼神詢問兒子:你會打仗?
扶蘇回以一個謙虛的眼神:一點點。
秦王政:?
扶蘇:^_^
讓扶蘇帶兵打仗,那他肯定是不行的。但作為大秦最無可挑剔的太子,他也不允許自己一點都不懂。
所以登基之後,扶蘇痛定思痛,決定補上這個短板。他把身邊沒派出去打仗的將領抓來,隔三差五討論一番戰術。
學習這個就當是處理政務之餘的放鬆了。
所以扶蘇說是會一點點,那還真是隻會一點點。而且會的是結合廟堂權謀的那一點,簡單點說就是很會利用戰爭搞陰謀詭計。
就比如現在,怎麼才能營造出李牧放水打敗仗的局面。
專業不對口的大將們抓耳撓腮,討論到最後也隻討論出了:
“小型戰役可以讓李牧吃敗仗,畢竟李牧的主力軍不會放在那裡。但是這種小型戰役的敗仗,拿去說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
將軍裡的老狐狸就那麼幾個,王翦不肯開口,李崇不在這邊。剩下的中年將領和青年將領都差點火候,想得頭都要大了。
大家齊齊看向王翦尋求答案,結果王翦這老家夥也跟著做出茫然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請長公子解答。
眾人:“……”
演的還挺像模像樣。
扶蘇隻好提醒道:
“趙王遷根本就不懂戰事,他甚至看不出來哪一座城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一個合格的君王,可以不會帶兵打仗,但是不能連自己手裡什麼城池是絕對不能割讓出去的都分不清。
武將們天生就擅長分辨城池的重要性,所以很難想象怎麼有人會不懂這麼基礎的東西。可他趙王遷還就是一點都不懂,是個徹徹底底的門外漢。
昏聵如燕王喜尚且知道燕國都城旁邊的督亢之地不能割給秦國呢。
趙王遷的話,大概隻知道趙都邯鄲是不能讓人攻破的。
武將們:“……”
這就很難評。
扶蘇似乎還嫌眾人受到的衝擊不夠,繼續往下分析。
同樣位處一個地界的城池,可能甲城位於關隘口,丟了的話後方無險可守,敵軍就能直取都城。但是隔壁的乙城就無所謂了,丟沒丟影響不大,這是常識。
然而在軍事小白眼中,甲乙兩城都是大城池。那麼甲城被攻陷了,和乙城被攻陷了,不都是丟了一座大城嗎?有什麼區彆?
軍事小白隻看城池規模,因為這個直觀。
再極端一點,萬一作為重點要塞的甲城是個規模不大的小城,乙城則是個規模可觀的大城。那麼乙丟了,甲卻守住了,趙王遷怕是要炸。
——你李牧丟了個大城跑去守小城,是不是在故意讓城池給秦國?
將領們一想到那個場景,瞬間窒息了。
救命啊,攤上這種沒腦子的國君,難怪趙國要完。
秦王政本來在喝水,聽了兒子的假設,一口水險些嗆住。
“咳咳。”
他一言難儘地放下茶盞:
“你倒是很了解趙王遷的想法。”
扶蘇表示,他隻是天生擅長揣摩彆人的心思而已,多虧父親把他生得如此聰慧。
秦王政:“……”
秦王政不理他,隻對王翦吩咐道:
“寡人記得有幾座趙國城池的太守有意降秦,可在其中挑幾個合適的,開戰後做一場戲。”
直接投降會被趙人罵,倒不如借此機會誣陷李牧一把。選取李牧作戰區域內的城池,攻城戰裝模作樣地打一打。
這樣一來,城池失守就不是太守的問題,太守也是被李牧給坑了。
回頭這群太守搖身一變成了秦國官吏,那也怪不得他們。畢竟是自己人先背叛了他們,太守們不過是想替全家求一條活路而已。
想到這裡,秦王政一頓。
他發現自己被兒子給帶歪了,怎麼也開始滿腦子壞心眼了?
罷了,國與國之間的博弈,不能太講道德,一切都是為了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