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
秦王政聽了兒子的計劃, 皺眉想了想這個趙高是誰。
無果,毫無印象。
這很正常,趙高的第一次出人頭地在胡亥長大了一些的時候。
那時他因為為人勤奮、精通律法得到了秦王政的賞識。不僅被提拔成中車府令, 掌管君王車架, 還被派去教導公子胡亥斷案判獄。
現在的胡亥才五歲, 遠不到學這些的時候。而且這個年齡還是公子們集體增長五歲後的結果, 按上輩子的正常年紀來算, 胡亥怕是才剛出生。
所以趙高其實是天下一統那會兒才得到的賞識,在此之前一直待在隱宮裡頭。
扶蘇解答道:
“趙高是趙國宗室的遠支, 其母因觸犯律法被刑僇, 羞於見人,便一直待在隱宮勞作生活。”
趙高的母親也是在那裡與人生下趙高兄弟幾人的, 所以他並非自己犯罪被處刑才去了隱宮, 而是受母親牽連。
趙高本人在此之前並未受過什麼刑罰,大秦的宦官也不全是閹人,趙高就是其中健全的宦官。
秦王政一聽這人是個罪人之後,立刻失了興趣:
“你緣何想起這麼個人?”
秦王政對人才的出身沒什麼偏見, 若是真有才華, 他一樣會重用。但這個趙高能被扶蘇安排去做這種要命的差事, 顯然證明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更重要的是,這個趙高還是趙國宗室遠支,越發討人厭了。
秦王政平等地不喜歡每一個趙國宗室。
扶蘇並不意外父親的反應, 但他也深知父親很吃討好賣乖這一套。
要不然上輩子趙高犯下重罪即將被蒙毅處決的時候, 父親也不會因為趙高的一番巧言令色就赦免了他,還讓他官複原職。
扶蘇深以為這個處置很不妥。
大秦以律令治國,怎能輕易放過犯法的人?他趙高於大秦又沒有功績可以抵罪,怎麼算都沒有網開一面的資格。
愛惜人才可以, 但是得有個底線。哪怕把趙高調去一些棘手的崗位讓他戴罪立功,也比官複原職要好。
繼續回去當中車府令,能立下什麼功勞?把帝王車架精心保養得更好嗎?
但當皇帝的嘛,很多時候就是這樣。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上自然隻憑自己的心情來。
指望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是做夢,法律隻是帝王治國的工具,是用來維護他們手中權柄的。
扶蘇很難說服父親在類似的事情上完全按律處置,那就乾脆彆讓趙高這種的小人有機會接近父親好了。
這麼多年來,父親身邊也就出了趙高一個膽大包天的,犯了罪還敢嘰嘰歪歪,其他人哪個不是乖乖認罰?
扶蘇便道:
“趙高最擅長奉迎獻媚,讓他去辦這件事,便不用我們明說。他自己會揣測上意,將事情辦妥。”
秦王政秒懂。
既然“不用明說”,那麼就相當於一切都是趙高自己的想法,是他自作主張。
他說他是估摸著上位者心意行事的那就是了?上位者可什麼都沒說,分明就是他自己曲解了王上和長公子的想法!
而且更妙的還是趙高的出身。
隱宮出來的宦官,為了出人頭地、脫離罪惡的過去,一著急做出什麼自以為對的錯事那不很順理成章的事情?
更何況他趙高還是趙國遠支,誰不知道秦趙不合啊。趙高這麼乾,那可說不準到底是秦國的意思,還是趙國的意思。
很好,以後他趙高就是趙國奸細了。
卸磨殺驢的時候就把這個推論拉出來,邏輯非常完美。
秦王政被兒子的一番妥善安排給震住了。
半晌,他才找回聲音:
“你打哪兒學來的這些陰謀詭計?”
總不會是跟他學的吧?
秦王政左思右想,反複自省,也沒想起來自己有這手段,應該沒法言傳身教才是。
扶蘇心虛地移開目光。
什麼陰謀詭計,聽著多不上台面啊,這叫足智多謀!
有的人生來就有這種天賦,沒辦法的事情。
秦王政也不管他了:
“罷了,隨你折騰去吧。”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管他什麼手段,對大秦好就行。有能力的繼承人總比光風霽月的傻子要好,國與國之間的博弈,誰跟你講道義。
既然父親都放權了,那扶蘇當然不能叫父親失望,能上的手段都上了才不辜負他的期望。
於是鹹陽宮裡很快流傳出一則消息,說是長公子那邊需要一名宦官替他全權負責照看韓國舊貴的事務。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做得好了,能入公子的眼。現在誰不知道長公子是所有公子裡最得王上青眼的兒子,早點投誠就能早一些成為下任秦王的心腹。
整個鹹陽宮裡的宦官都心思浮動起來,試圖給長公子身邊的侍者塞錢打通關係,拿到這個名額。
原主身邊的侍者原先都是楚係安排的,這幾個月扶蘇已經不著痕跡地替換了一部分。
既然是自己人,自然知道扶蘇的意圖。所以他並沒有輕易給其他宦官承諾,而是一直拖著,和所有來討好的人打太極。
眾人意識到這位侍者油鹽不進,恐怕並不是愛收受賄賂的那種人。
不少人都打消了走他門路的心思,但也有人不信邪,覺得是給的還不夠多。
隱宮中。
趙成將自己攢下的銀錢都給了趙高:
“兄長,我們這點錢真的能買通長公子身邊的侍者嗎?”
趙高閉了閉眼:
“試試吧,縱使不行,也沒什麼損失。”
傳聞裡沒出現過誰給了錢之後對方拿著錢不辦事的情況,都是直接說不收的。既然如此,何妨一試呢?
趙成一想也是,咬了咬牙道:
“那不如我們再借一些,若是事成了,日後榮華富貴少不了,借的錢自能還上。若是事情不成,再將錢幣退回,也不必背上負債。”
趙高點點頭:
“你說的有理。”
於是趙家兄弟又去找相識的人借錢。
隱宮中的人大多沒什麼前途可言,也少有像趙高這般有本事的。所以趙家反而是其中最富庶的一家,還有心氣敢嘗試去抓住機會翻身,其餘人大多想都不敢想。
聽聞趙高要借錢,他們倒也不吝嗇。沒人生起與他相爭的想法,倒是都挺盼著趙高能得勢的,好拉拔一下他們。
最終,趙家兄弟籌集了不少錢,找到了扶蘇這邊。
接待他們的依然是扶蘇身邊的侍者。
要釣的大魚上鉤了,侍者卻不著急一口答應。他挑剔地看著這筆錢,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答複。
做局就是要這樣,不能太上趕著。要是直接收網,魚兒就會意識到自己被套路了。
能在扶蘇身邊坐到侍從領頭人地位的,又怎麼會是庸才呢?
侍者便道:
“這錢呢,我是不缺的。若你隻會行賄,如此重要的大事,我可不敢交給你。”
趙成頓時喪失了信心,心想果然還是沒戲。
趙高卻不同,他從侍者口中聽出了彆的含義。
對方不是單純在索要賄賂,而是在告訴他們,人家受賄的前提是行賄的人要有足夠的本事。
畢竟是為長公子辦事,為了點錢最後挑出個沒能耐的家夥,把事情辦砸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公子身邊的人能缺錢?人家就是順手撈點外快,沒打算將自己的職業生涯都賠進去。
趙高想,這就是他等候已久的良機啊!
難怪之前那些人都沒通過,必定是他們腦子不好使,沒聽出侍者話裡的深意。連話都聽不懂的蠢貨,自然也過不了這番考核。
趙高立刻表示:
“小人明白長公子的意思,必然能將事情辦得妥妥當當。”
侍者眉頭一豎:
“長公子能有什麼意思?公子如此仁善,隻是見不得有些人陽奉陰違,欺辱韓人罷了!”
趙高趕忙告罪:
“是小人誤解了,公子如此宅心仁厚,高與家弟必替公子‘好好’照顧貴人們。”
侍者這才滿意地點頭,毫不客氣地把兄弟二人帶來的所有錢財都收入囊中。
臨走前他叮囑道:
“韓侯地位尊貴,萬不可怠慢了。侯爵的待遇配不上他的身份,公子吩咐要以諸侯之禮待他。”
正話反話,趙高還是聽得出來的。他立刻把韓侯從穿小鞋的行列裡摘了出去,明了之後該盯著誰折騰。
趙成懵懵懂懂:
“這、這就成了?”
方才不是還在挑剔他們給的錢不夠嗎?
趙高恨鐵不成鋼:
“你怎麼連話都聽不懂?罷了罷了,之後你緊跟著我,給我打下手,彆自作主張鬨出禍事來。”
趙高回話的時候特意動了個小心眼,說自己和弟弟會一起照顧那些舊貴。侍者沒有針對這一點反駁和敲打,便是默許了他可以帶弟弟一起去赴任。
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趙高心裡有點雀躍。
回去收拾東西準備赴任的路上,他細心叮囑弟弟,以後要如何行事。
首先,該針對誰、該善待誰,這個是絕對不能搞錯的。否則壞了公子的大事,全家都得受發落。
其次,則是行事的具體方法。公子想要的是他們光明正大地欺辱舊貴族,還是隱晦點來,讓人有苦說不出,還需他們自己分析。
再次,要想明白公子為什麼要給這群人差彆待遇,他要達成什麼目的。如果隻是單純地按照命令行事,那誰不行呢?何必特意挑個聰明人過去?
最後,他們既然是兄弟倆一起去的,就正好一個當好人一個當壞人。大棒加甜棗,才能把事情辦得更好。
趙成聽得暈乎,實在是琢磨不透這些個彎彎繞繞。
“難怪最後是兄長得了這個差事!”
其他人哪裡有兄長這麼聰慧?
趙家兄弟上任了,上任第一天就叫韓國舊貴吃了個啞巴虧,簡直苦不堪言。
奏報是直接送到章台宮正殿的,第一個看見的是秦王政而非扶蘇。
奏報裡說,趙高兄弟去了陳縣之後很快安排好了一切。
韓侯那邊的待遇一提再提,日子過得甚至比之前當韓王的時候都要好。
當韓王還要受朝中有識之士的勸誡,不能隨心所欲放開來享受。但是現在沒有忠心大臣能繼續逼逼賴賴,韓侯幾乎要什麼有什麼,日子過得彆提多開心了。
生活待遇提高了,那被軟禁有什麼所謂的?說得好像他當韓王的時候能隨便亂跑似的,不還是整日困在韓王宮中出不去嗎?
趙高是個會來事的,一去就給韓侯擴充了活動範圍。
之前他和舊貴族們都被安排在不同宅院居住,現在嘛……舊貴族都不是貴族了,憑什麼單獨住大宅子?美得你!
說是庶民那就給他過庶民的日子去,每人一間小房子,全部擠在狹小的幾套宅子裡。剩下的宅子,那都是韓侯的。
趙高著人把韓侯所住宅邸附近的舊貴宅院都騰出來,在牆上打通了個門。
這樣一來韓侯雖然依舊被軟禁著,卻能暢遊這麼多宅院。占地面積加起來,可比韓王宮大多了。
韓侯表示很滿意,尤其是看到那些舊貴族過的日子之後,他就更滿意了。
——彆以為韓國上層都是鐵桶一片,他們之間的齷齪多得很呢。
韓侯作為亡國之君,之前沒少被這群人埋怨。
有和韓非關係好的覺得是他強令韓非入秦害了韓非,有嫉妒韓侯待遇好心生不滿的,還有之前在韓國就和韓侯關係不睦的。
總之現在就是雙方都覺得對方討厭,韓侯尤其討厭這群人。
當初是他們勸他要不就投了吧,反正也打不過。投降總比負隅頑抗強,萬一秦國生氣了他們都得倒大黴。
但那個時候,貴族們想的是“投降之後肯定隻有韓王最倒黴,我們這些小魚小蝦說不定會被放過,可以繼續當貴族”。
誰能想到啊,最後竟然是韓王待遇最好,他們倒成了階下囚!
秦王到底怎麼想的,不趕緊斬草除根殺了韓王,反而禮遇對方???
韓侯一想起這些家夥勸他投降的事情就來氣。
他不覺得亡國是因為韓國打不過秦國,他就覺得都怪貴族勸他投降。都是他們導致自己被軟禁的,不然韓國再支撐一下,說不定能等到其他國家的援軍呢。
於是都沒用趙高挑唆,韓王自己就愛上了去找舊貴族炫耀自己的優渥待遇。
趙高:你還怪主動的。
韓侯可喜歡趙高了,他覺得趙高簡直是整個秦國最討喜的人。不僅趙高本人給他安排了那麼好的待遇,他弟弟也很上道。
折騰舊貴的事情都是趙成在乾。
諸如凶神惡煞地命令士兵把舊貴都抓去換到其他地方關著,和彆人擠一塊兒。這在韓侯看來,就是在給他擴充活動範圍啊。
再比如舊貴抗議衣食住行太差勁的時候,趙成又凶神惡煞地罵他們階下囚庶民還好意思提要求。這在韓侯看來,則是在替自己出惡氣。
得罪人的事情反正都是趙成在乾,等事情乾完舊貴怨氣四溢,趙高再迤迤然站出來進行安撫。
“韓侯畢竟是曾經的韓王,爾等身為韓國貴族,怎能嫉妒韓侯待遇太好呢?陳縣這裡沒有太多的好宅子,不得已才叫諸位暫且擠一擠。等日後宅子寬裕了,肯定不讓諸位這麼為難。”
趙成則在旁邊惡聲惡氣:
“一人一間房還嫌小,真當自己是曾經的貴族呢?去看看底層庶民過的什麼日子,好些黔首一家子擠一間房的都有!”
一邊是畫大餅,一邊是威脅再鬨就給你們一家擠一塊兒。聰明人哪怕不信那個大餅,也得乖乖安分下去,避免待遇進一步下跌。
秦王政心情複雜地看完了奏報,對兒子道:
“這個人選,確實選得好。”
趙高兄弟太適合乾這種事情了。
扶蘇看完也挑了挑眉:
“趙高是有點小聰明。”
他想讓趙高做的,趙高都做得非常好。可惜那是個奸佞小人,而且這人也隻有這種方面的小聰明了。
這種人隻適合做點這類陰私事情,不能委以重任。讓他插手軍國大事,大秦就等著玩完吧。
秦王政原本不屑於去提前了解未來發展的,他自信自己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好,沒必要借助這些當定心丸。
但他如今是真好奇了,趙高到底做過什麼,才讓扶蘇特意給他下個套,把人榨乾了再丟。
如此小人,應掀不起什麼風浪才對。
扶蘇聽完父親的詢問,微笑道:
“我還以為父親會繼續裝作什麼都沒發現呢。”
明知道身邊有個重生的人存在,卻能忍住什麼都不問,這個定力扶蘇自愧不如。
換成是他兒子重生,他肯定得把橋鬆抓來。先問清楚大秦在他死後都發生了什麼,天災人禍、新技術、新政策、新人才,一條都彆想遺漏。
兒子的東西就是他的東西,他先據為己有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