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談話之後, 秦王政正式下達了在韓地推行新律的政令。因是托詞為過渡之策,朝野上也沒什麼人反對。
韓人原本心驚膽戰地等著傳說中的嚴苛秦律推廣開來,結果在扶蘇有意安排的鄉人解說之下, 得知韓地用的是寬鬆的新律,簡直震驚了。
“秦國有這麼好的心?!”
大家都不相信,在他們印象裡,秦人都十分野蠻粗俗,根本不講道理的。
可新律擺在那裡,扶蘇特意讓人用新紙印刷了好幾版不同文字的秦律張貼在了官衙牆上。
那麼多人裡總有識字的,自己去看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更有住在秦韓交界處的韓人,他們這邊語言隔閡不像其他地方那麼深,還是能夠彼此交流的。
隻要詢問一下對方要遵守的秦律, 就能發現自己確實占了便宜。不多時就開始有秦人羨慕他們律法寬鬆了, 抱怨自家前不久才因為犯法被罰了一甲。
漸漸的,韓人心裡生出了一點隱秘的高興,仿佛占了什麼便宜一般。
氣候漸漸入了冬。
冬季無事, 朝堂上清閒了下來, 每日朝會開始為一些雞毛蒜皮吵架。
連吵三天沒什麼要緊的小事情之後, 眼看著秦王政要不耐煩了,終於有人跳出來說了一件大事。
這位侍禦史上來就道:
“啟稟王上,臣近日命人尋訪各地官學, 發覺事情不太妥當。”
禦史台擁有監察百官的權利, 從上到下分彆設有禦史大夫、禦史丞和禦史中丞、侍禦史。禦史大夫權利僅次於丞相, 兩位丞則是禦史大夫的副手助理,侍禦史則是底下的普通成員。
不是所有侍禦史都老老實實監察犯錯官吏的,有些人就是想搞個大新聞,於是容易插手不該他們參奏的內容。
這位侍禦史不知為何盯上了大秦的官學, 而且看樣子對官學現狀很是不滿。
秦國原本就有官學,是用來培養小吏的。官學中的學生並不全是貴族之後,也有表現優異的庶民。
但眾所周知,比起文,大秦更重視武。所以這種隻能培養小吏的官學存在感非常低,也沒養出什麼人才來。
最好的佐證就是如今大秦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官員,基本都是六國之人。
所幸扶蘇如今的要求也隻是培養小吏而已,天下一統之後缺的正是小吏而非高官,秦國官學已經夠用了。
隻是基於大秦如今的社會現狀,秦人比起上學可能更青睞的還是上戰場。而且之前擴大官學規模的時候,又恰逢滅韓之戰,根本找不出太多能上學的男丁。
所以這位侍禦史探訪到的官學情況,就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
扶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這老頭用一驚一乍的口吻譴責官學胡鬨。
“入學的多為女子,幾乎見不到多少男丁……”
侍禦史對這個性彆比例十分不滿,他作為男人,感覺到了威脅。
秦王政聽著他洋洋灑灑挑刺了一籮筐,心裡頗為不耐煩。
嫌棄女學生多,你倒是自己去找男丁來上學啊,男丁不要上戰場的嗎?真以為秦國遍地是男人了?
懶得搭理這個老家夥,秦王政直接看向兒子,示意他自己來回應。
官學性彆比例失調的事情扶蘇早就和父親通過氣了。
可能是拜之前上百年嚴法管束所賜,如今的大秦子民有一種很樸素的實用觀念——那就是做選擇的時候一定要選利益最大化的方案。
具體表現如下:
每一家的孩子數量是有限的,好多人家還因為常年打仗死了不少兒子,所以大秦平民階層普遍陰盛陽衰。
沒多餘的兒子怎麼辦呢?那就讓女兒頂上唄。
於是,在聽說學堂包口糧和住宿之後,平民們就愉快地把家裡適齡的孩子都送去選拔。
平民們想著,但凡選上一個,就能給家裡節省一大筆開支,選上的越多自家能占的便宜就越多。
要是孩子學得快,提前當上了小吏,說不定還能讓全家沾光呢。
這麼一算,隻送一個孩子過去太吃虧了,當然要全送。送的越多,被選上的幾率就越大嘛。
他們這樣的想法最終導致了參與考核的平民裡少女占比極高,而女性在智商上又不比男性差,所以經過公平的考核過後,留下來的女學生數量自然十分可觀。
參選的男性太少,這能怪誰?
扶蘇慢條斯理地說道:
“若是禦史能想出個讓大秦子民多生男丁的法子,我也樂見其成。”
侍禦史被噎住了。
但他不會這麼輕易就被說服:
“戰事停歇之後,大量男丁回鄉務農,緣何不在他們之中再招一批學生?”
侍禦史覺得反正都是培養小吏,這些男丁很多在戰場上也建立不了能封爵的功勳,頂多賺點田地。既然如此,他們完全可以在非戰之時學學文,說不定能有靠當官改變命運的一天呢。
扶蘇眉頭緊皺,滿臉不讚同:
“禦史這是何意?莫非是想瓦解我大秦的虎狼之師?”
士兵都去當文官了,誰來打仗啊?
侍禦史又被噎住了。
長公子你站哪邊的?你到底是不是個男人了???
“況且男丁戰時要從軍,回鄉要務農,如何有時間去學堂學習?”
這個要求也太苛刻了,真以為人的精力是用不完的呢。
再說了,學習最忌諱斷斷續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扶蘇是要培養基層官吏的,大秦的基層官吏有多忙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這種隔三差五來學一段時間的方案,能學出什麼來啊。
武將們也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不再事不關己地站在旁邊看熱鬨。
楊端和第一個站出來反駁:
“不可!大秦周圍並不太平,中原五國、北域匈奴、西域諸戎俱都虎視眈眈,怎能令士兵去從文?”
有腦子的人都能想到,即便天下一統,也始終會有宵小蠢蠢欲動。所以大秦的虎狼之師最好不要輕易妄動,不著急給他們改業找新出路。
至少等六國安分下來再說。
武將們發現這老小子想挖他們的牆角,頓時同仇敵愾起來。
反正女官都是文官,和他們武將沒什麼競爭關係,他們才不管呢。可如果想動他們手下的士兵,那就是不行。
於是一個接一個地站出來反駁。
武將們甚至想讓秦王政下令,不僅現役士兵不許去學堂,剩下學堂裡那些男娃也得放歸。
這些孩子長成之後就是下一代的士兵,怎能都去從文?不好不好,軍事實力是絕對不能衰落下去的。
侍禦史:“???”
我想把學堂裡的女子趕出去,結果你們反而想把男子都趕出去?彆太離譜!
全民武裝的大秦畫風實在是格外不同,入秦不久一直沒怎麼接觸武官的侍禦史完全理解不了這群將領的腦回路。
他單知道大秦尚武成風,沒料到有這麼誇張。
聽聽這是人話嗎?什麼叫“男丁就應該去參軍,從文太浪費了”?六國男子皆以入朝做官為榮,怎麼到了你大秦就反過來了?
扶蘇淡定地看著將領們全自動幫他噴禦史,後退一步深藏功與名。
其實男子都去習武是比較畸形的發展,但誰讓大秦缺人呢,人不夠就隻能做個取舍了。
先用六國文官和大秦女官頂著,根據扶蘇的經驗,他們大秦的女官半點不比彆人差,完全可以壓製住那些有小心思的六國文官。
一個禦史根本吵不過這麼多將領,其他在大秦待久了的文官也早就習慣了這個畫風,沒人跑去自取其辱。
於是侍禦史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將軍們你來我往討論一番,最後給出了他們認為最合理的解決方案——
“男丁都去參軍,文官缺人就讓女娃頂上。正好女娃細心,肯定能把文官的活都給乾好。”
非常完美,邏輯通暢。
侍禦史差點沒被他們給氣死。
將軍們不太理解這家夥的腦回路,為什麼非要打壓女子。他們武將隻看本事不看性彆,女人怎麼了?女人有本事他們照樣欽佩。
嘁,文官就是矯情。
肯定是他們文官能力不行,擔心被女人比下去,這才跳腳的。不像武將,全靠實力說話,有實打實的功績擺在那裡。
大秦初期的文武官員互撕還是比較少見的,秦王政看得直挑眉。
這種情況在國家平穩的時期出現的比較多,文官喜歡在那個時候跳出來打壓武將,扶蘇早就習以為常了。
侍禦史嘴不過這麼多人,最後憋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句:
“那也不需要那麼多女官吧!”
六國在文武上就兼顧得很好,幾乎看不到什麼女官女將的影子。怎麼到了秦國,就缺人缺到必須用女官的程度了?
扶蘇就等有人問這個呢。
他好整以暇地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疊好的紙,展開和大家細細算了一筆賬。
按照大秦郡縣製的治國策略,六國統一之後天底下足足有幾十個郡和上千個縣。
郡級彆的官吏就不提了,光是縣城,就得配備縣令、縣長、縣丞、縣尉之類的。有些職位如同縣尉等,需要的還不止一人。
後頭的鄉間組織三老、有佚、嗇夫、遊徼,亭裡的亭長,裡中的裡魁這些都不提了,光是縣級的官吏就得要近萬的數量。
如果大秦不提前準備好這麼多基層官吏,難不成還和上輩子一樣直接用本地人?六國沒了,六國的官員還在原地任職是吧?
滿朝文武被扶蘇甩出來的數據砸得啞口無言。
這這這,原來需要這麼多嗎?
其實鄉間的那些也很需要人手,比如遊徼,就是類似衙役的存在,負責緝捕犯法者。而秦法規定得過於詳細了,需要大量遊徼四處巡邏,光遊徼的需求就是個很龐大的數量。
偏偏,遊徼的要求還很高。
他們得非常熟悉秦律,不然沒辦法及時發現周圍有誰犯了法,抓住了人也沒辦法第一時間判斷懲處的力度。
派往六國的遊徼要求更高,他們還得學會當地的方言,否則無法和當地人溝通交流。
所以縣官還不是最大的缺口,遊徼才是。沒有遊徼維持基層的法治,秦律的推行就會成為一個笑話。
早朝結束之後,眾人還沉浸在統計學帶給他們的震撼裡。倒是扶蘇開始折騰新的東西了,他認為學堂裡那些預備女官不能隻學文不習武。
“若是六國暴民與秦吏產生了衝突,秦吏須有自保之力。”
這都是血淋淋的教訓。
上一世很多秦吏在六國任官時被當地人暴起打殺,其中有一些是因為秦法嚴苛激怒了黎民,更多的還是反秦人士在背後搞鬼。
大秦很難做到給每個郡縣都配備士兵駐紮,隻能儘量提高秦吏的戰鬥力了。
而且遊徼是要緝拿犯人的,不能打也不行。
正好有不少秦人認為戰場太危險,不適合家中女子前去。那麼那些天生適合且喜歡習武的女子,不如轉變目標去當遊徼。
其實大秦是允許女子參軍掙軍功的,但真正搏出頭來的寥寥無幾。既然如此,還不如在其他崗位發光發熱呢。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因為朝中文官多為六國之人,導致六國被滅後出現了官官相護的情況。
始皇在鹹陽遭受刺殺,居然連刺客是誰、怎麼混入鹹陽、又是怎麼逃脫的都查不出來,這讓扶蘇完全無法忍受。
六國之地也就罷了,那可是鹹陽城!
這一次他高低得把鹹陽城中的所有官吏都替換成信得過的,尤其是基層小吏。在六國徹底歸心之前,六國反秦人士休想滲透進來。
秦王政看著兒子寫出來的又一份方案,已經懶得念叨他為什麼不好好休息了。
“你……罷了。”
秦王政把規劃書收好,承諾回頭找朝臣們商議細節。
他喚來侍者給兒子呈上一疊甜糕:
“隻許吃一碟,不許將我這裡弄得到處都是點心屑。”
動腦費神,多吃點好的補一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