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計謀 一個優秀兒子的自我修養(1 / 1)

在滅韓這個大消息跟前, 淳於越被打發去了偏遠小縣的事情,絲毫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製藥的縣裡有巴清的人留守,也有馮去疾派去的可靠之人監督, 其實用不著淳於越做什麼。

反倒是他們兩個人,得到了扶蘇的命令。他們需要順便盯著淳於越, 防止這家夥又搞出什麼事情來。

淳於越的洗腦能力還是不錯的, 彆回頭把當地庶民給忽悠瘸了。考慮到這個可能性, 扶蘇才沒有隨便打發他去彆的地方, 而是選了正在搞藥丸生產的小縣。

處理完淳於越的事情,扶蘇便再無後顧之憂。

韓國被滅隻是一個開始,還得防備它死灰複燃。所幸騰將軍已經將能抓的韓國宗室都給抓來了, 應當沒有能複國的公子。

韓國之前沒怎麼派質子去其他五國,倒不是五國心眼好放過了它, 主要是沒有那個必要。

先秦時期為何流行送公子去彆國為質?其實是一種互相威懾的手段。

我手裡有你家的公子,你手裡也有我家的公子。如果撕破臉皮, 兩個公子大概率都得丟命,所以最好維持和平現狀。

不過質子在戰時逃跑回國也是很常見的事情,畢竟各國的防備力量屬實是聊勝於無。

它們可不像大秦變法後搞了個驗傳, 嚴格到能把逃命的商鞅都給攔下來出不了國, 導致自己被惠文王抓住處死。

但不管怎麼說, 質子的存在也是一種投鼠忌器。哪怕質子可能逃跑、哪怕故國可能不在乎這個公子的性命就是想發兵,也總比沒有人質在手強。

出於這種目的存在的質子,放到韓國身上就顯得很多餘了。

韓國從三家分晉之後, 沒多久就開始積貧積弱。往北被趙國搶地盤,往東被魏國打秋風,往西又被秦國按在地上摩擦。

就這種級彆的諸侯國,用得著掌握它的質子、防備它發兵攻打自己嗎?

真打過來了, 那不是主動送人頭。

這也導致了如今韓國竟然找不出幾個流落在外的公子,讓其他五國想幫他複國也一時之間沒有能扶植起來當韓王的人。

真是糟心。

想一想幾十年前被滅的宋國,國土面積也不比隻剩一郡之地的韓國小多少。既然宋國被滅了這麼多年也沒掀起什麼水花,那韓國應該也差不多。

五國國君想了想,感覺這個類比很有道理,於是把這件事拋開不管了。

是韓國自己沒那個複國的福氣,可不是他們不儘心。再說了它本來就苟延殘喘多年,能撐到現在已經是走了大運。

由於秦國在六國都安插了內應,準確說來應該是“秦國在六國都選擇了一些高官進行賄賂”,所以國君們的態度很快就被傳訊送到了鹹陽。

滅韓之後要去對付最難啃的硬骨頭趙國,是以這些天眾臣時常齊聚章台宮,一起商討滅趙的方案。

消息傳來時大家正好都在,秦王政看完嗤笑一聲,遞給諸位傳閱。

眾人看完也沒忍住笑了出來。

“五國如今的君主都是無能之輩,合該他們氣數將儘。”

先看趙國。

趙國在位的是趙王遷,因為生母受寵就被他爹廢長立幼接手了王位。但是這家夥不懂政務,大權都在郭開手裡。

而郭開,不好意思,那是秦國花大價錢買通的自己人。

再看燕國。

燕國在位的是燕王喜,這老頭屬實沒什麼擔當,遇到事情就推太子丹出去抗。

如果太子丹也扛不住,沒關係,砍了太子頭顱送給秦王息怒。再不行就收拾東西跑路,大不了逃到遼東去,這樣總不會被抓了吧?

接著看齊國。

齊國在位的是齊王建,一個天真的小傻子。相國說什麼他信什麼,因為相國是他親舅舅後勝,他覺得舅舅肯定不會害自己。

但是很不巧,後勝也是個收了秦國錢,會無腦吹秦國友善絕對不可能動齊國的自己人。

下一個楚國。

楚國在位的是楚幽王熊悍,這人好一點,因為他活不到楚國被滅,運氣好躲過了亡國之君的成就。

然而熊悍也不是什麼明主,畢竟諡號都是“幽”了,上一個出名的可是導致西周滅亡的周幽王。

最後一個魏國。

魏國國君大概是五個矮子裡最高的那個,沒有什麼“傑出”的事跡可以說。在位十幾年,攻秦時幾乎沒打過勝仗。

打敗仗的時候,被秦國搶了一堆城池。從秦王政五年到秦王政九年,幾乎年年被搶地盤。後來乾脆自暴自棄,主動獻地。

不過他命也不錯,死了之後沒兩年他兒子就成亡國之君了。

這麼一群歪瓜裂棗,若非祖宗留下的基業足夠深厚,秦國滅他們就跟玩兒似的。

眾人表情微妙地對視了一眼,紛紛想起了這些諸侯王的奇葩之處。隻能感慨一聲天命在秦,在彆國都一代不如一代的時候,偏他們連出好幾代明君。

彆國的笑話看看也就過去了,接下來是嚴肅的討論時間。

將軍桓齮分析道:

“趙國與北地匈奴接壤,雙方常年發生戰爭。代地本就民風彪悍,有匈奴練兵更加難纏。”

趙國原本的國土沒這麼大的,畢竟是三家分晉時才分了一部分。

當時的晉國公室其實還在,晉國沒有正式被滅,但早已名存實亡。因為趙氏家主都開始給兒子封太子了,完全不把晉國殘存的宗室放在眼裡。

到諡號為“襄子”的趙襄子繼位時,他的姐姐嫁給了代國的國主。代國就在趙地以北,隔在匈奴與趙國之間。

為了吞並代國,趙襄子以小舅子的身份約見代王,代王毫無防備地前去赴會,然後就被乾掉了。代王一死,趙國吞代便猶如探囊取物。

這個手段不是很光彩,後來他的姐姐傷心欲絕,乾脆拔簪自刎了。

不過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這麼長的時間足夠趙國消化代地,不像當年那般民怨沸騰。

兩百年來趙國鐵騎經曆了無數場合匈奴的廝殺,即便在如今昏君頻出的背景下,戰鬥力也頗為不俗。

這都要歸功於代地本身尚武之風盛行,以及名將李牧的精心操練。

老將王翦直接斷言:

“若放李牧參戰,攻趙將十分困難。三年前我們曾出兵攻過一次,當時便是為李牧所阻,這才不得不休戰。”

楊端和讚同道:

“李牧不好對付,若要硬打,恐怕損失良多。”

秦王政隻是聽著,不置一詞。

半晌,他偏頭看向跪坐在身側的長子:

“若是你,會以什麼方式解決李牧這一心頭大患?”

秦王政想考驗一下兒子,因此沒有直接給出決斷。

這可問對人了。

其一,扶蘇有整個滅六國的記憶,大秦到底用的什麼計策,個中細節他全都一清二楚。

其二,扶蘇畢竟是主持過吞並匈奴之戰的帝王,哪怕沒有記憶這個作弊器,他也能給出行之有效的方案。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扶蘇是個很擅長利用流言的人。

表面完美無瑕的人,他都能眼神毒辣地挖掘出對方的弱點,輔以攻心之術。更何況趙國這個狀況簡直就是個篩子,破綻一抓一大把。

扶蘇自然不能按照上輩子的應對方案來答,以他的驕傲也不屑於抄答案。而且那個方法是王翦提出來的,扶蘇總不好搶老將軍的功勞。

是以扶蘇謙虛地表示:

“我不曾帶過兵,沙場征戰之事並不太懂,倒是朝堂爭端能說上一二。”

“如今趙國內部不穩,李牧手握重兵必受猜忌。不如在趙都邯鄲境內散布流言,稱李牧認為趙王昏庸不堪大任,已經悄悄投降了秦國。”

秦王政聽明白了兒子的意圖,但武將們並非全都會意。有些人隻懂帶兵打仗,這些朝堂裡的彎繞有聽沒有懂。

桓齮就耿直地質疑道:

“公子這招真的有效嗎?趙人皆崇敬李牧,恐怕不會輕易被流言煽動。”

反倒是王翦笑了:

“不,流言不需要讓趙國黎庶相信,隻需趙王信了即可。”

以趙王的腦子,他可不見得分辨得出流言是真是假。

秦王政隻問兒子:

“你是這麼想的?”

扶蘇自然搖頭:

“並非。”

王翦一愣,片刻後恍然大悟,撫掌而笑:

“原來如此!”

公子說趙國內部不穩,李牧會受猜忌,眾人便條件反射地認為這個猜忌李牧的會是昏聵的趙王。可其實趙王貪圖享樂不愛管事,真正感覺到被威脅了權柄的,另有其人。

趙國政治大權早就掌握在了相國郭開的手裡,而軍權則在李牧手上。

自古武將都能靠武力值輕鬆鎮壓文臣,倘若李牧哪日對郭開不滿到了極點,難保不會猝然發難。屆時郭開就要成為階下囚,甚至直接被李牧斬殺。

郭開會有這個擔憂很正常,因為他確實是個玩弄權術的奸臣,把趙王給架空了。偏偏李牧比較正直,早就看不慣他了。

扶蘇的意思是,流言傳得沸沸揚揚之後,無論李牧到底有沒有背叛趙國,郭開都可以拿它大做文章,問罪李牧。

扶蘇侃侃而談:

“若李牧沒有反心,也不願在這個關鍵時刻與君王和相國鬨翻,他就得卸去兵甲以示自己並無威脅,再獨自進宮去向趙王辯白。”

“一旦進宮,便是羊入虎口。李牧身上有這一盆臟水,郭開光明正大殺了他也不用擔心背上罵名,還能繼續在趙國為相。”

年輕的小將李信撓了撓頭:

“不對吧,趙人都不相信李牧叛國,郭開殺了李牧怎麼可能不背上罵名?”

趙人肯定會大罵郭開是奸臣,覺得他為了權勢不擇手段。

扶蘇輕笑,提點道:

“奸臣的罵名可會影響到郭開的權利地位?”

這個,還真不會……

郭開一開始是靠趙王的無條件信任才掌握權柄的,現在早就把趙王架空了。黎庶的謾罵有什麼用?不痛不癢罷了,根本動搖不了郭開一星半點。

若是一點點的壞名聲就能逼得郭開退位讓賢,那趙國朝堂內的有識之士早就聯合起來迫使他下台了,還用等到現在?

之所以做不到,不就是因為郭開的親信黨羽太多。郭黨在趙國一手遮天,誰都壓製不了這個人。

“可是這樣不還是有罵名嗎?隻是罵名沒用而已!”

李信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有點認死理,抓住一個問題就非要掰扯清楚了。

幸虧他爹和他爺爺都不在鹹陽,而是在外鎮守南郡和隴西。不然高低得給他腦袋一巴掌,讓他謹言慎行,彆咋咋呼呼的。

扶蘇對這位日後長到幾十歲還依然跟個愣頭青似的名將有一種莫名的包容和憐愛。畢竟這家夥滅楚時背了一大口黑鍋,且赤子之心本就極為難得。

因而他沒有計較李信的冒犯,反倒細細解釋起來:

“我所說的罵名,是趙人質疑郭開叛國,而非郭開是個奸臣。”

李信迷茫地“啊”了一聲,怎麼牽扯到叛國了?

王翦看了半天的好戲,到這會兒才終於看夠了,慢悠悠地說道:

“因為郭開收了我大秦的賄賂。”

李信:“!!!”

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沒有任何人告訴他?

好吧,事關重大,不告訴他一個年輕小將也合情合理。

如此一來,邏輯就通順了。

郭開確實背叛了趙國,他為了金銀財帛和秦國許給他滅趙後可以入秦為官的承諾,並不會介意把趙國坑死。

但在趙國被滅之前,他是絕對不能暴露自己叛變一事的。

那樣不僅協助大秦滅趙的功勞拿不到,他自己也會提前被趙人乾掉,所有功名利祿都成一場空談。

所以郭開殺李牧,是出於忌憚李牧的兵權以及替秦國分憂兩個方面。他得儘量把自己從後頭這一條裡摘出去,讓所有人都認定他隻是單純的為權謀私。

公子扶蘇提出的流言方案,正可替郭開解決這一燃眉之急,堪稱送上門來的動手借口。

否則隻按照王翦提議的“令郭開說服趙王處死李牧”來的話,難免會有人懷疑郭開是不是收了秦國好處。

畢竟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秦趙兩國,特彆喜歡互相使用反間計。這一回是你買通我的相國除掉我的大將,下一回就是我買通你的相國除掉你的大將。

廉頗就是這麼被郭開和呂不韋聯手搞掉的,白起大概率也是這麼被範雎和趙孝成王聯手搞掉的。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範雎與白起不和,郭開與李牧不和,這讓人如何能不聯想呢?

王翦捋著胡須笑道:

“如此雙管齊下,李牧必死。”

外有流言,內有奸臣,裡應外合。李牧除非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斬殺郭開,否則他必死無疑。

不管流言也不進宮辯駁可以嗎?當然可以,但這樣就會被曲解為心虛,越發引起趙王遷的不滿。

李牧想安心帶兵打仗,就不能讓趙王對自己生出忌憚。否則這一次打仗是平平安安了,戰事過去他就要面臨君王猜忌,日子隻會越來越難過。

可是直接殺了郭開真的有用嗎?郭開那麼多黨羽,肯定會奮起為他報仇的。

倒不是他們多忠心,主要是替郭開報仇可以收攏剩餘黨羽的人心。

而且李牧威脅到的也不止是郭開的地位。整個黨派都忌憚他,無論誰接替了郭開,必然要拿李牧開刀。

誰讓郭黨之中都是郭開精心挑選的奸佞呢,根本沒有愛國救國之士。

蒙毅搖頭歎息:

“無論李牧是否入局,他已經彆無選擇了。”

李信敬畏地看了一眼全場的聰明人,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們的心有多臟。

李信:本以為大家都是直腸子武將,結果你們都是軍政兩吃的老狐狸!隻有我一個人是傻子!我恨!

會議結束,李信恍恍惚惚地出去了,思索著自己是不是也該去學一學權謀。

這次的事情讓李信猛然意識到,帶兵打仗沒他想的那麼簡單,不是武將厲害能打會兵法就行的。

朝堂上的手段防不勝防,政治嗅覺不夠的武將很容易掉進坑裡,莫名其妙就被人除掉了。

很不幸,李牧就是這麼個有點耿直的武將。

他天真地認為自己隻要兢兢業業為趙國征戰就不會有事,甚至自信地覺得哪怕君王生了猜忌、自己也能靠著表忠心度過此劫。

大家走出章台宮之後,王翦拍了拍李信的肩膀,留下兩句意味深長的話。

“老夫沒記錯的話,李牧似乎還是你的堂叔?你們李家是不是經常出爽快人?”

李信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終於聽懂了這個意思。

——王老將軍在調侃他和李牧都不懂權謀,腦子缺根筋!

李信憤憤地回家了,決定寫信給祖父和父親。他父親不好說,但他祖父還是很精明的,他們李家才沒有全家都是憨憨。

自己作為小輩不好和老將軍計較,沒關係,讓祖父來。他和王翦的兒子王賁平輩相交,那他爺爺就比王翦高一個輩分,哼。

章台宮內。

大臣們都走了,蒙毅也去門口扮侍衛,殿內隻留下父子二人。

秦王政對兒子今天的表現十分滿意,開口誇獎了兩句。

扶蘇有點意外。

他今天雖表現得可圈可點,卻有些鋒芒畢露了。參考原主留下的形象,其實有些違和。

這幾個月扶蘇倒是有努力表現出自己的政治手腕,可顧慮到人不能一下子改變太多,有特意收斂過。所以留給父親的新印象有,但應該不足以掩蓋這一次的不對勁。

原以為父親會多問兩句,沒想到對方提也沒提,仿佛自己兒子如此厲害是天經地義那般。

扶蘇總覺得哪裡不對。

秦王政卻已經進入下一個話題了:

“流言需要時間發酵,好在我們本也不打算立刻興兵。剛拿下韓國,秋收在即,至少需要休整半年。”

半年的時間想弄出個流言綽綽有餘,屆時他們隻需要等待即可。李牧一死,就能全面開戰。

扶蘇隻得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接道:

“既如此,不若提前一些行動。趕在冬日除去李牧,便可趁著春耕之前的時間攻趙。”

半年足夠秦國弄到不少耕牛頂替勞動力了,哪怕戰事拖延到春季也不會對下一年的收成有太多影響。

反倒是趙國,他們沒有足量的耕牛協助。春天戰事一起,士兵被迫參戰,沒有空回鄉種田。

春耕耽誤了,那從秋收到來年秋收這整整一年的時間,就隻能靠往年的存糧度日。

可是庶民手裡真的有存糧嗎?恐怕是沒有的。

這一層憂慮會讓趙國軍心渙散,失去戰意,隻想早早回家耕田去。大約隻有代地騎兵會好一些,那邊的習俗比較貼近草原。

但,代地掌控在李牧手裡。失去了李牧統率的騎兵,能發揮出幾成戰力就不好說了。

若能快速攻克趙國,說不準士兵歸鄉時還能趕得上晚播。

扶蘇其實不願意看到太多家庭因此餓死,所以希望戰事能儘早結束。這樣趙國和秦國的士兵都能及時回鄉,大秦這邊家家戶戶能多一個勞動力幫忙也是件好事。

秦王政緩緩點頭:

“此事容後再議,還要看將領能否快速克敵。”

這個就不好說了,戰場上的發揮有時候也和敵方將領息息相關。如果趙國派一些沒什麼本事的人領兵,扶蘇的計策就能生效。

扶蘇則道:

“即便李牧身死,滅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明年春耕前的出戰,可以以攻城略地為主,到春耕開始時搶到幾座城就算幾座,然後暫時歇戰。”

這樣既不耽誤農事,又能給趙國士兵一些心理壓力。

趙人可不知道秦國會在春耕前結束這場戰爭,他們隻會擔憂自己延誤農時。心裡始終掛念這件事,如何能專心拚殺呢。

“等春耕結束了,再第二次興兵。我大秦有耕牛相助,春耕速度提高,能打趙國一個措手不及。”

趙國要是敢在庶民春耕的時候強行征兵,那都不用秦國做什麼了,趙國境內自己就能嘩變。

秦王政聽完整個安排,看了兒子一眼:

“你倒是仁愛。”

還擔心趙人接下來一年沒飯吃餓死。

對黎庶如此看重的王公貴族,屬實不多見。

扶蘇無辜地回望過去。

隻要父親沒有直言表達出對他太過在意庶民這件事的不滿,那他就當父親對此沒有意見。

什麼趙人秦人的,分得那麼清楚,過兩年不都是他大秦子民?每個人口都很珍貴,可不能因為戰爭餓死全家。

明面上,扶蘇隻道:

“若是趙人餓殍遍野,等我大秦吞並趙國,還得賑濟災民。”

那時候就得秦國自己出糧了。但存糧都是為了打仗準備的,最好彆有這種本可避免的消耗。

不賑濟災民也行不通,有這麼好的收攏人心的機會,放過去實在可惜。而且死的人太多,多浪費啊。

扶蘇倒不會為了收攏人心刻意阻攔趙人春耕,旱災水災都是經常發生的事情,賑災的機會多著呢。

扶蘇也就是心裡這麼想想,萬萬料不到,一個月後趙地當真傳來了災荒的消息。

秦王政十七年,秋收在即,大旱突發。

旱情必然會影響收成,要麼推遲收割,要麼乾脆減產。這要看大旱有多嚴重,而且會持續多久。

侍官來報:

“趙國兩月前就不怎麼下雨了,偶爾才降一點細雨。到了這個月,乾脆滴雨不下,周遭河流也有明顯的水位下降。”

很多人對大旱其實是不太敏感的,農人倒是關注得多,權貴卻不怎麼關心。所以經常要到河流水位明顯下降的時候,才會猛然警覺許多天沒下雨了。

探子原本也沒想到這次的旱情會這麼嚴重,不知是他沒關注的緣故,還是水位就是飛速間降低的。反正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有一些河的支流斷流了。

再這麼下去,恐怕稍微細一些的河也會斷流。

趙國境內沒有黃河經過,位置又靠北,本來就比較缺水,現在是連調水都找不到從哪兒調。

不過趙國就算坐擁黃河,估計也是不會去向各地調水的。頂多是黃河邊上的百姓日子能好過一點,保住大部分收成。

扶蘇回憶了一下,七國好像都沒有調水的先例。

大約是運輸工具不夠方便,不像他登基後那樣,大力發展墨家機關術,運水運糧都輕鬆了很多。

秦王政放下奏報,示意侍官退下。

他對扶蘇說道:

“趙國今年恐怕收不上來多少糧食,明年即便是春耕,也不一定拿的出良種來。”

這樣的話,就不必顧慮春耕的問題,可以多打幾個月了。

秦王政之前就想說,打仗哪裡是說停就能停的。要是春耕時正好趙國士氣大潰,總不能放過追擊的大好時機,就為了停下來讓兩國庶民完成春耕吧?

左右秦國有耕牛,大秦又不會耽誤耕種。

可最終秦王政到底沒說出來,也不知是不是不想打擊兒子的積極性。

這會兒的秦王政還沒生出“全天下庶民都是寡人子民”的想法,畢竟趙國士兵就是從趙人裡出的。趙人活下來的越多,秦國想打勝仗就越難。

他不是不懂日後吞並了趙國,這些就是大秦的勞動力。可那也得吞並再說啊,總不能為了趙國青壯就去消耗秦國青壯的性命。

扶蘇沒有為自己的決策辯解什麼。

打仗上面他確實會不自覺多顧慮一下庶民的死活,實在是在位二十年,把全天下當自己所有物的思維模式很難轉變過來。

不過打仗能不能說停就停這一點,其實扶蘇是知道的。他刻意留了這麼個破綻在,而不是儘可能完善地說“若是能停最好停下去春耕,若是不成那便隻能苦了黎庶”。

之前表現得太好讓扶蘇覺得自己需要收著點,適當地犯幾個小錯誤無傷大雅。

秦王政卻有些不滿意:

“上回的行軍安排不夠妥帖縝密,沒有考慮到趙國受災的情況。下一次不可再這樣行事了,計策謀劃時要考慮多方面。”

這明顯是吹毛求疵,畢竟秦王政自己都沒考慮過極端情況。

所以他想說的壓根不是兒子沒考慮到大旱,而是兒子沒考慮到戰爭不是說停就能停的。

扶蘇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認錯:

“是,扶蘇受教了。”

好吧,看來父親不想看到他有疏漏,小疏漏也不行。

面對父親這樣的高標準嚴要求,扶蘇隻能點頭答應。好在他從小就是這麼過來的,又有多年經驗,倒是沒感覺到什麼壓力。

回到自己的寢殿之後,扶蘇從暗閣裡取出一卷帛書。

展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扶蘇還記得的過往事跡。其中屬於秦王政十七年的那一部分,最後一條赫然便是“趙國大旱”。

是的,扶蘇是記得這場旱情的。

可他不能提前說,所以規劃行軍方案時全程按照正常無災的年份來布置。

這樣的安排注定是不能直接用的,後續還得考慮到旱情再進行修改。

不過扶蘇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他本來就是想借此展現自己的能力,同時又漏一點小問題,加深他年輕經驗不足的人設。

就是沒料到這個人設會叫父親有意見。

扶蘇收起帛書,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正殿的方向。心道父親果然是父親,就他這點小聰明,不可能次次都摸透對方的想法。

算了,做兒子的比不過父親多正常。

那可是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的始皇帝,他癡長幾十歲也沒用,還有得學呢。

扶蘇愉快地接受了自己執政二十年,回到年輕時候遇到不過三十的父親,依然不如對方的現實。

他可沒有非要超過父親的執念,能有父親一半的聖明、讓後世人說起他不會覺得他墮了始皇威名、是個合格的秦二世,那就足夠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扶蘇減少了玩小手段的次數,乖乖當個老實兒子。

手段玩太多了容易翻車,要是被父親嫌棄那就本末倒置了。而且想要回回都瞞過父親也不現實,還是乖巧一點比較好。

李斯迷惑地發現公子最近都不折騰他了,還有些惶恐,心想公子是不是有了新歡忘了舊人。

但是這份惶恐隻持續到了第二天睡醒,腦子清醒之後,李斯給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麼呢!難道你還盼著公子天天折騰你這把老骨頭嗎?公子有了彆的玩弄目標,你應該高興才是!

想通這一點,李斯心裡爽快了不少。尤其是偶爾和蒙毅約著喝酒的時候,就忍不住用同情又幸災樂禍的眼神看對方。

公子身邊可沒出現什麼新人,那這個接替他被公子折騰的倒黴蛋,絕對是蒙毅無疑了。

唉,蒙毅你過的好慘啊。但是不要氣餒,等公子下一回再移情彆戀就可以解脫了,你一定要撐住。

蒙毅:“???”

李斯最近是不是腦子不太好?造字造傻了嗎?

也對,整天面對著那一堆複雜的文字,被折磨瘋了也正常。

於是蒙毅也開始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李斯,雙方達成了和諧美好的氣氛。

可惜好景不長,秋季結束之前蒙恬回鹹陽了。蒙毅有了親兄弟喝酒,就不愛找又菜又愛喝的李斯當酒搭子。

喝不了多久李斯就趴下了,隻剩他一個人喝,多沒意思啊。

李斯唾棄了一番蒙毅的喜新厭舊,心道怪不得他被公子盯上,就是純活該。

然後李斯就找下屬喝酒去了。

他是對方的頂頭上司,不怕那家夥敢半途撂下上官跑路。

秋季結束時還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諸戎的第二批耕牛到了。

因為秦國承諾了有多少牛就要多少,不拘大牛小牛。和秦國接壤的那些戎人手裡沒那麼多牛,做完第一筆生意能賣的都賣了之後,嘗到了甜頭就想要更多。

這茶可是好東西,他們自己吃不完也不要緊,可以提點價格賣給更遠處的部落。

做一份生意賺兩份錢,豈不美哉?

於是他們就往遠處找了彆的部落換牛。

假設大秦出價是兩塊茶磚換大牛、一塊茶磚換小牛,他們就提價一半賣出去。彆人得給他們三頭小牛,他們才出兩塊茶磚。

這生意可太賺了。

扶蘇對他們偷偷撈油水的行為無所謂,反正做的過分了總會有部落看不慣。

到時候把他們滅了,或者把他們趕走,搶了他們原本和大秦接壤的地盤,就可以直接用低價與大秦交易,避開中間商賺差價。

總之大秦是無辜的,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彆人提價和大秦無關。

不過這麼一番倒買倒賣之後,大秦確實多一文的錢都沒出,還弄到了更多的耕牛。

這樣的中間商他們不介意多來幾個,生意能平穩做下去的話,大秦賺了。要是諸戎自己為了搶優越的地盤大起來,內部消耗了力量,大秦就更賺了。

等等。

扶蘇忽然靈光一閃,如果諸戎因為中間商的爭端自己打出了狗腦子,那他日後吞並西域豈不是難度更低了?

上輩子怎麼沒想到這麼好的主意呢!

唉,真是可惜。

希望在他駕崩的那個世界,秦三世橋鬆能繼承祖父和父親的衣缽,爭取把西域給打下來吧。

扶蘇繼續往後翻看奏報。

諸戎除了做中間商之外,其實還有一點意外收獲。

他們想著既然大秦要許多耕牛,那會不會出現草料不夠吃的問題?關中的青草哪有他們那裡鮮嫩,萬一牛養不好,到時候又怪他們給的牛犢不行。

當然,以上都是借口,諸戎就是想多賺點錢。

光買賣耕牛已經不能滿足他們了,但是又不能輕易把馬賣出去。那就隻好另辟蹊徑,圍繞著耕牛這個大秦的剛需來挖掘衍生產品。

比如適合的牧草——畢竟能搭配牛一起賣的也沒什麼其他東西。

草原上的本地青草沒什麼特彆的,主要是他們那裡格外適合長草,所以才長得好。要賣牧草給秦國的話,還得找找其他地方有沒有更好的種類。

正好諸戎在搞倒賣的生意,就順便讓那些遠點的部落幫忙留意一下更西邊那裡有沒有符合條件的牧草。

暫時還沒有結果傳來,時間太短了,尋草的消息還在慢慢擴散中。但這並不妨礙諸戎提前為自己表功,特意告知大秦使者這件事,也好為以後打開銷路做鋪墊。

扶蘇十分費解:

“諸戎部落什麼時候這麼懂做生意了?”

之前買更多的牛犢賺差價還好說,稍微有點腦子的都能想到。可是賣衍生商品,這個就不是完全沒接觸過商道的人隨便能想出來的了。

諸戎大多不愛動腦子,必然有人為他們出謀劃策。

扶蘇讓人去查了查,過了一段時間,調查的內容連同找到新牧草的消息一起被傳了回來。

諸戎部落確實多出來了一個軍師,是被劫掠過去的燕國女子和戎人生的混血兒。

燕國距離大秦西邊的諸戎部落那可太遠了,也不知道這位命運悲慘的燕女是怎麼輾轉流落到那邊去的。

斯人已逝,過程估計很難查出來。而且查出來也沒什麼意義,無非就是部落之間挨個交易俘虜,一點點流落到西戎這邊的。

扶蘇眼眸微眯,十分不悅。

燕國軍隊真是一如既往的廢物,治下的黎民都保護不了。換到他們大秦,異族敢伸爪子試試?

說回之前的混血兒,那是個少女,一開始在戎人部落裡日子不太好過。不僅是血脈原因受排擠,還有就是女子天然就容易被欺負。

為了擺脫長大之後被迫嫁給哪個戎人的命運,她一直在想辦法自救。

大秦這次的事情對她來說就是天賜良機!

戎人不懂經商,她懂啊。隻要她足夠有用,就可以保證暫時的安全。

諸戎部落之間並不和平,要是他們敢逼迫她嫁給部落裡哪個人,想借此讓她在部落中紮根。那她就敢立刻跳槽去其他部落,反過來坑這個部落。

腦子是個好東西,隻要能想到借力打力的方法,就可以翻手間玩死敵人。

扶蘇派去的人打探是誰在幫助諸戎出主意的時候,就被少女提前截下了這個消息。之後她便悄悄聯絡上了探子,表達了自己想回中原的念頭。

倒也不局限於中原,總之就是七國的地界。

除了她覺得不安全的燕國之外,像秦國、趙國這樣壓著匈奴戎狄打的都行。或許再往南、往東一些,去個異族接觸不到的諸侯國。

隻是有一點她很憂慮,她的長相稍微偏戎人了一些。放現代就是偏向西域臉型的漂亮姑娘,但是放先秦時期容易被人當成異族排斥。

聽聞大秦祖上也是西邊這一塊養馬起家的,或許不會太排斥她這個混血兒呢?

扶蘇看完消息沒怎麼猶豫就下了決定,幫對方歸秦。

混血怎麼了,隻要認同的是他們七國禮儀之邦的文化,那就是自己人。

雖然,大秦現在和禮儀之邦差的有點遠,基本不講武德也不愛講禮儀。

那女子沒怎麼學習過商道和權謀,卻能憑借本能和智慧使用出來。這不是完美的治粟內史人選嗎?

既能應付朝堂爭鬥,又能解決財政問題。多好一個工具……咳,多好一個姑娘啊!

提筆給探子回了信,扶蘇又拿起另一份諸戎送來的好消息。

竹簡上寫著他們通過層層傳遞,終於在西邊找到了一種不錯的牧草。

這種牧草會開紫色的小花,當地人稱它為“木粟”。這是個音譯,戎狄隨便湊的字。

說是那邊的牛羊馬吃了這個之後,長得格外膘肥體壯。而且這種草哪裡都能種,不需要良田,貧瘠地也行,遇到旱情和天寒都不怕。

為了證明自己沒瞎說,對方特意送了一株樣品過來。

扶蘇小心翼翼地從布袋裡將那株牧草倒出來,一眼便辨認出了這是什麼。

紫花苜蓿。

名字是後來大秦有個看不下去的文臣給起的,特意挑了與草有關的字代替之前的木粟。主要這東西是草,和木頭、粟米實在沒什麼關係,用原來的音譯容易引起誤解。

扶蘇當初搞到紫花苜蓿倒不是戎狄主動進獻,而是打下匈奴之後一時半會兒搞不懂西域。但是這麼大塊的地盤放著也是浪費,乾脆物儘其用開了通商。

通商一開,大秦的商人就能光明正大地往外走了。有一支商隊走得格外遠了些,就發現了當地在用這個充當牧草。

扶蘇原本沒想那麼快弄到紫花苜蓿的,畢竟實在是太遠了。代換到現代就是伊朗那一塊,跟裡海、波斯灣和印度洋挨著。

沒想到諸戎為了賺錢居然這麼有行動力,正好省了扶蘇一樁事。

紫花苜蓿的種子可以多買點,等數量足夠了,就可以純靠自己留種種植。

但是價格得往下壓一壓,做生意嘛,不能太大方。

巧了,之前才和諸戎的軍師達成了協議。有對方在,可以從內部幫忙說項,將價格壓得再低一些。

扶蘇決定榨乾軍師在諸戎部落裡的全部價值,多幫大秦撈點好處,然後再把人接回來為秦國發光發熱。

一個人才兩用,簡直賺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