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諸戎連紫花苜蓿都能弄來, 那再讓他們順便找點彆的東西也很合理對吧?
西域那邊好東西太多了,真等日後慢慢收集,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去。能早點給大秦子民用上, 自然最好不過。
許多人曾因齊國富庶便對齊地心生向往,願意拖家帶口去那邊生存。大秦隻要努努力, 也能成為比齊國更令人向往的存在。
到時候天下一統, 誰還會罵暴秦呢?說不準許多黎庶反而會欣喜於自己國家被秦國吞並, 自己也能過上傳說中的好日子了。
隻是秦律嚴格, 徭役也重,光是生活條件提高恐怕不太夠。
不說彆的,秦律中就有規定不許無事在街上瞎溜達、不事生產, 違者要受處罰。
可這種情況在燕國太常見了。
燕地多豪俠,不僅愛拎著劍到處晃悠, 還喜歡“替天行道”,一言不合就拔劍殺人。有的是認定官吏富戶欺壓鄉人就直接動手了, 更有為了所謂的“義”就去殺無辜者的情況存在。
雖然扶蘇很看不慣這種視律法於無物、隨意殺人的行為,但燕地確實是常年處在這樣的環境裡,一時半會兒想讓人家改不太現實。
倒是閒逛不事生產這個, 可以酌情放寬一些。
殺人就不行了, 必須按律嚴懲。一年習慣不了就五年, 等刺頭都被處理了,遲早能習慣的。
想到這裡,扶蘇輕歎了一口氣。
秦律哪有那麼容易改呢?他隻是個長公子, 連太子都還沒當上,沒那麼大的權利。
大秦做主的是父親,父親不肯鬆口的話,他說什麼都沒用。尋常小事他撒個嬌父親也就應了, 事關國家根基卻不是輕易能動的。
上輩子還是天下一統五年之後,父親看到了六國庶民遲遲無法歸心,許多縣城都出現了小規模動亂。這才同意先在燕地推行放寬過後的秦律,沒想到效果斐然。
黎民百姓的訴求不多,隻要日子能過下去,他們就能咬牙過。若是苦日子裡能嘗到哪怕一點的甜頭,就會心生感激,乖乖的不鬨事了。
現在滅六國的行動才剛剛開始,也不是修改律法的好時機。好在這件事還不著急,可以徐徐圖之。
其實按照扶蘇的想法,放寬後的秦律應該全境推行,而不是隻給六國優待,他登基後也是這麼做的。
但父親在位時不認同他的觀點,隻把放寬後的律法當成是一個過渡期的適應性律法,打的是等六國黎民徹底歸順再改回原來版本的主意。
也不知父親泉下有知,知道他陽奉陰違不僅沒把律法改回去,還把秦地也改成了寬刑,會不會生氣。
扶蘇撐著側臉想了想,覺得應該不會。
他腦子裡在打什麼小九九,哪裡瞞得過親爹。父親肯定早就看出來了,沒罵他就是默許的意思。
人類的本質是真香。
大概父親看了六國之地任用寬刑後的社會風氣,心裡也認同了這種秦律更適合一統後的天下吧。
扶蘇決定先去試一試,拿修改後的寬刑去試探父親的意思。
正好韓國前不久被打下來了,目前還處在對秦律一知半解的時期,用寬刑作為韓地暫時的律法很合適。
理由都是現成的,就說這是過渡期的秦律。讓韓人先適應適應,免得一上來就按嚴格的律法要求他們,容易引起黎庶反抗。
要是攻打其他國家時,被滅之國的舊地鬨事反叛,也很麻煩不是麼?
扶蘇命人取來新製的紙張,決定把他上位後完善的寬版秦律默寫下來,再拿去呈給父親。
負責改進造紙的工匠入秦已經幾個月了,如今小有成效。隻是造紙的工期比較長,第一批的紙張最近才被送上來,書寫時還很不方便。
但架不住它造價比帛書便宜得多啊!
秦律那麼多字,用帛書寫太奢侈了,用竹簡又要寫一大摞。他倒是能寫,父親看起來卻會非常費勁,運送也不方便。
考慮到第一版的紙暈墨嚴重,扶蘇換了細狼毫,這才勉強能夠順暢書寫。
這樣的紙張還遠遠不達標,想要用紙替換竹簡成為官方的書寫工具,還得繼續改進。
默寫秦律的時候扶蘇也沒閒著,順手給留在戎人部落中那位名為“蔓”的女軍師寫了一封信。
蔓是她給自己起的名字,希望自己能如同蔓草一般擁有頑強生命力,茂盛地生長。
扶蘇準備和蔓達成協議,引導諸戎多找一些大秦需要的作物,並以低價交易。
正好如今的秦國還沒有女子做官的許可,隻準女子從軍。蔓顯然不適合從軍,現在回來也隻能在商道上出力。
若是在部落裡多待幾年,既能給大秦立功,等她功成身退回來時,大秦應該也差不多開始出現女官了,她可以直接入朝。
隻是不知蔓願不願意在戎人部落多待幾年,倘若不願,扶蘇也不強求。
諸戎如此急需經商的人才,稍微運作一番就能讓合適的商人被目標部落給“擄走”,成為新的軍師。
信送出去之後,扶蘇就開始專心處理國內政務。閒暇時間回來默寫秦律,花了數日總算寫完了。
這天午間,扶蘇帶著一遝裝訂成冊的新秦律回到正殿。
秦王政剛用完膳就見兒子出去取了個東西,好奇地望過去,發覺是個沒見過的新玩意。
秦王政便詢問道:
“這可是紙?”
扶蘇在忙活造紙一事滿朝皆知,眾人一開始都對長公子口中所說的“更輕便廉價的書寫載具”不當一回事。
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攜帶又輕便、造價又便宜,長公子莫不是被匠人給騙了吧?
最近是傳聞有說成品已經研製出來了,但誰都沒見到,也不清楚是不是糊弄人的。
秦王政忙於政事沒去過問這些,今日看到書冊才想起來,這個應當就是紙了。
扶蘇將律書放在父親面前,替他翻開:
“這一張張的皆為紙,可以用繩子裝訂成冊,便於收納。”
秦王政沒著急去看內容,拿過書冊仔細研究了一番。片刻後滿意地點頭,顯然對這個新發明很滿意。
這麼小一份冊子,重量幾乎隻和單根竹簡差不多。可是翻開一看,裡面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字,這麼多字用十卷竹簡怕是都寫不完。
秦王政忍不住問道:
“造價幾何?”
扶蘇答道:
“原料廉價易得,隻需耗費些許勞力罷了。若能令墨家繼續改進打碎紙漿的工具,成本還能再降。”
扶蘇接著又說起了造紙十分耗費水源一事。
主要是造紙的過程中會產生大量汙水,需要先處理一番,祛除雜質,才能將清水倒掉。而且最好不要隨便倒入尋常河流中,避免汙染飲用水。
應倒入特意挖出來的溝渠,借此與河流錯開。再引溝渠裡的水灌入大河而非尋常小河,依靠大河的自淨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造紙所用的水溶性汙染原料無非是堿液一類的,在大江大河的巨量河水稀釋下,基本就不剩什麼了。
至於初步過濾雜質時分離出來的廢渣,都是沙塵、纖維一類的東西。其實這個也可以拿來壓製成不用於書寫的“紙”,類似紙盒等。也能拿去燃燒充作燃料,甚至是肥料。
秦王政認真聽著兒子詳細縝密的安排,又提了幾個問題。
例如堿液如何製取的,造紙成本不高,那堿液的製取呢?
扶蘇也一一答了。
其實堿並不難弄,冬日可以去鹽湖尋找,直接就能撈到堿。尋常時期可以利用草木灰製堿,也不算麻煩。
鹽湖雖然在西部高原比較多,但其實蜀地也有。大秦境內供應的鹽不少就產自蜀中,取堿十分方便。
秦王政考教完兒子,這才滿意地下令提高造紙工坊的規模。而後重新翻開書冊,去看兒子在裡面寫了什麼。
書中扶蘇特意用了兩色的墨,將修改後的條例區分開來。
秦王政初初查看時還沒翻到異色的部分,隻當兒子是抄了一遍秦律。等看到修改過後的律令,表情瞬間嚴肅起來。
扶蘇乖巧地等在一邊,等他爹罵他胡鬨。
結果等啊等,等到父親緩緩翻完全篇、等到平日裡開始處理政務的時間早一過去、等到自己蜜水都喝了數盞,也沒等來父親的一個眼神。
扶蘇的姿勢已經從態度端正的跪坐,變成了半倚在桌案上撐著腦袋翻看奏折。
父親今天看新律看入迷了,隻能他多幫著處理一些奏折。否則晚上還要加班忙活,又不能早些休息了。
秦王政放下書冊時,就看見了兒子這坐沒坐相的樣子。
但是即便這麼偷懶,看著也依然賞心悅目。畢竟美男子做什麼都是美的,放彆人身上叫頹廢,放他身上叫慵懶。
秦王政:“……”
秦王政開始反思自己到底是怎麼把兒子養成這樣的,不應當啊。
一本書輕輕拍在了扶蘇腦袋上,把他從邊看奏折邊打瞌睡中拍醒。
扶蘇心知犯了錯,肯定要被說了。立刻放下竹簡坐好,一臉乖巧和無辜地看向父親。
坐姿不好也就罷了,自己還在看奏折的時候打起了瞌睡。
雖然會出現這種狀況是因為下面呈上來的全是簡單輕鬆的政務,他看一眼就知道怎麼處理了,根本不用動腦子。這種沒有半點技術含量的工作持續時間一長,自然容易犯困。
但是父親不會這麼想,父親大概隻看到他輕慢政務,擔心他會不會在奏折裡寫下什麼不靠譜的批複。
擅自修改秦律一個,批奏折犯困一個,兩個問題疊加起來,不知道父親今天要發多大的火。
想到這裡,扶蘇臉上的表情越發無辜,像個乾了壞事不承認的小貓咪。
秦王政可沒見過貓,那得西漢末年才傳入華夏了。他也沒見過自己兒子這從小做慣了的“先犯錯再裝乖”的戲碼,簡直熟練到令他無言以對。
見父親不說話隻盯著自己打量,扶蘇意識到裝乖可能不太管用。
畢竟面前的父親不是上輩子那個對他裝乖習以為常的父親,估計暫時還不吃這套。就像兩腳獸對貓咪的喜愛也要通過不斷接觸貓咪來培養,第一次見這種小動物時不一定感興趣。
扶蘇很快轉變了策略,可憐巴巴地眨了眨眼,開始認錯撒嬌:
“父親,我錯了,以後絕對不在看奏折的時候打瞌睡!”
秦王政:“…………”
很好,除了熟練地裝無辜,連道歉、撒嬌和扮可憐也都同樣熟練,不愧是你。
秦王政將書冊放回桌案上,淡淡開口:
“這份秦律,你是何時修出來的?”
發現父親沒揪著奏折的事情發難,扶蘇難得有點茫然。
啊?這一世的父親這麼吃撒嬌這套的嗎?不應當啊!
但扶蘇還是很快給出了回答:
“修了很久了。”
也就是說早有預謀,不是這兩天才想起來的,而且修改也經過了深思熟慮。
秦王政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隨手拿過之前扶蘇批閱的奏折檢查起來。
扶蘇費解地歪了歪腦袋。
父親怎麼沒發火?年輕時候的父親脾氣原來這麼好的嗎?難道是後來當皇帝當久了,才開始冷酷霸道的?
小時候的事情距離太久遠了,扶蘇已經有些記太不清。他隻記得父親很疼他,每次乾壞事都不會受罰,好像確實脾氣很好的樣子。
破案了,一定是這樣的!
那他是不是可以仗著父親好說話,再多乾一點出格的事情?
上一世天下一統後有許多不錯的政策,他提出來卻總被父親駁回,隻能等自己登基後再推行。
或許年輕時的父親沒那麼固執,肯提前采納呢?
扶蘇想著想著又有些困倦,不知不覺間再次倚靠到了書案上。不小心碰倒了一卷竹簡,竹簡滾落下來發出聲音驚動了兩人。
扶蘇勉強睜開眼看了一下,腦子一團漿糊根本搞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很快又重新閉了起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秦王政意識到了不對。
他伸手將差點把腦袋栽進硯台裡的扶蘇撈了回來,免得他一張俊臉變成黑臉。而後伸手探了探兒子的額頭,摸到了一絲燙意。
發燒了。
因為臉上沒有燒紅,外表看過去完全瞧不出端倪。燒得不是很高,應當不嚴重。
這幾個月扶蘇一直仗著自己年輕力壯,加班加點做了不少事情。他不想父親熬夜,就自己熬夜給奏折分類,一大早還要起來去上朝。
其他的諸如產業鏈的事情、造紙技術研發等等,樁樁件件都勞心勞神。前幾天還趕工寫了新版的秦律,在本來就不多的休息時間裡壓榨自己,不生病才怪呢。
秦王政眉頭皺得死緊,一把將兒子抱了起來。
蒙毅見王上抱著長公子出來,心下一驚,連忙上去見禮。
“去叫太醫來。”
秦王政丟下一句吩咐,就朝著扶蘇的寢殿大步走去。
原來是公子病倒了,蒙毅不敢耽擱,立刻去喊人。
太醫夏無且來得很快,迅速給扶蘇把脈開藥,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
見王上依然表情不好,他寬慰到:
“隻是勞累引起的發熱,並不嚴重,很快就能退熱了。”
秦王政抓住關鍵詞:
“勞累?”
夏無且答道:
“公子想必是許多日沒能好好休息,每日隻睡兩三個時辰,身體自然撐不住。”
秦王政直接被氣笑了。
這小子天天喊著讓他好好休息不要熬夜,結果自己在那裡熬。說什麼擔心他累病,怎麼不想想他自己也不是鐵打的?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怎麼照顧自己!
眾人齊齊低頭不敢說話。
秦王政深吸一口氣:
“都出去,把奏折搬到這裡來。”
他給兒子掖好被角,在不遠處的書案後坐下,決定今日就在這裡辦公了。
讓彆人盯著他不放心,那些人可管不住滿腦子心眼的扶蘇。要是他不親自守著,過段時間就能見到個蘇醒後還帶病跑去查看信件的兒子。
秦王政冷著臉從書案裡抽出幾份來信,快速掃過。果然,等著扶蘇處理的事情還不少。
秦王政大手一揮,在上面落下回複,替兒子把決策做了。
信件很快送回到了寫信人的手裡,最先拿到的是在鹹陽暫時駐紮修整的巴清商隊。
巴清小心翼翼地展開這暫時還很珍稀的紙張,定睛一看,險些驚得沒拿穩信紙。
「尋常小事自己定奪,不許事事叨擾公子,好好做事」
這口吻,除卻王上也不可能是彆人了。
巴清頓感棘手,她不是偷偷摸摸和長公子勾搭的嗎,怎麼連王上都知道了?
要不是最後還有“好好做事”這四個字在,巴清都要以為王上是發現他們兩個勾結之後心生不滿,要斷掉她和公子之間的聯絡了。
巴清擦了擦額頭的虛汗:
“也不知公子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過了明路,她接下來的行動就可以更順暢了。至少在大秦境內,不用再為了避人耳目而選擇曲折迂回的手段,憑白增加時間和精力上的耗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