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苦用心 長公子真是個好兄長、好學生……(1 / 1)

一條產業鏈並沒有那麼快就能建立起來,畢竟這其中牽扯到很多處細節。

秦王政將事情交由馮去疾去統籌。

馮去疾如今和李斯差不多,是個已經嶄露頭角,但功勳和資曆尚且不足的新貴。但待到天下一統,他便能頂替支持分封製的王綰,一躍成為大秦的右丞相。

秦以右為尊,是以在名義上,右相馮去疾是要比左相李斯地位高一些的。

不過,名義是名義,真正的權柄多少還要看個人能力和帝王偏愛。

始皇在位時還好,等到扶蘇繼位,想也知道作為“扶蘇陛下唯一心腹”的李斯,肯定是不會屈居人下的。

不過馮去疾能力不錯,扶蘇倒也沒有打壓他。畢竟李斯這家夥有時候容易腦子一熱做出錯誤判斷,有馮去疾和他互相查漏補缺也是好的。

這次差事交給了馮去疾,是他的一個機遇。倘若能夠將事情辦得漂亮,回來之後應當能一躍成為上卿。

前世馮去疾升任右相之前,便是上卿中的禦史大夫。這個職位在大秦非常顯赫,隻比丞相低一等。

大秦的三公九卿,其中三公便是丞相、禦史大夫和國尉。

當然,馮去疾現在的職位也不低。

他之前任為治粟內史,掌管財政。和廷尉李斯、郎中令蒙毅一樣,都屬於九卿。

作為產業鏈的幕後推動者,扶蘇自然不會一點都不參與。但他也確實沒空親自去盯,便提前傳喚馮去疾,與他細細商討個中細節。

馮去疾是個聰明人,雖然整條產業鏈都是眾臣在朝堂上商議出來的,但背後到底是誰在出主意,他哪裡能看不出來?

現在長公子願意提點他,馮去疾自然無有不應,立刻帶上筆墨布帛,過來聽課了。

“如今六國雖已有丸狀藥物,但大多還是直接嚼服藥草或用水煎之。丸藥便於攜帶,不必憂慮做多了賣不出去,可以先在關中挑選生計艱難的庶民參與其中。”

戰國時期醫學著作《五十二病方》中就有藥丸的製作方法,然而古代存儲技術不佳,藥丸做出來很快就容易失去藥效。

所以藥丸很少作為商品售賣,常常是權貴生病後,醫者才少量製作一些。等快吃完了,再接著製作。

但這並不代表藥丸就賣不出去,它製作起來比煎藥更費勁,這才沒有在底層推廣。如果有人願意出售成品,黎庶不一定買得起,薄有家資的人卻不會省這點小錢。

不過藥丸不是完全按照煎藥的方子製作就行的,其中還要進行改良。

好在已有的幾種藥丸方子暫時也夠用,剩下的令太醫署再研製就行。通商不是一兩天的事情,要把商品運到百越再運回來,光是趕路就要花費月餘。

官府雇人製藥自然要給報酬,之前朝堂上倒也有人提議用隸臣妾來充作勞工,如此便不必給錢財了。

提議不錯,可惜扶蘇弄出這個產業鏈來,其中一項目的就是讓利於民。

商君變法以來,大秦的基本國策都是疲民、弱民等。不讓黎庶家有餘糧,這樣才能乖乖種田不想其他。

這種製度在亂世好用,等過渡到太平時期,那就不行了。長此以往必然引起黎庶反抗,尤其是那些沒經曆過打壓的六國之民,他們適應不了這麼嚴苛的政策。

扶蘇並不認為秦國的所有製度都是完美無瑕的,都該六國來學秦。

取長補短才是長久之計,驕傲自滿隻會故步自封。

既然齊國的黎庶手頭能有餘錢,他大秦的庶民為何不能有?

大秦該做的是從上到下整體都變得比彆國更好,而不是把彆國的優勢拉低到和大秦的劣勢齊平。

一個王朝的盛世並不隻看軍事實力和疆土大小,還要看方方面面。若是黎庶過得不好,算什麼盛世呢?

扶蘇以他上一世的經驗確信自己走的道路沒有錯,在他駕崩時九州大地已經走出了戰亂的陰霾。百姓富足安樂,便是再有六國餘孽煽動民心,也沒人搭理他們了。

馮去疾越是同扶蘇交談,便越是心驚。

他意識到這位長公子和他們之前的印象相同也不同。

起初眾臣以為公子仁善到愚蠢的地步,後來發現公子似有改變,大約是被王上罵醒了。

可現在,馮去疾發現,公子從來沒變過。

他的政治理念依然是仁善治國,他和當初一樣愛惜人才。他走的是一條和王上並不完全一致,卻能承接在其後,使大秦平穩過度到太平盛世的道路。

大秦一統之前,真的沒人看出來,秦國政策不適合統一後的天下嗎?

可能大部分秦人都高傲地不肯低頭,但總有眼光長遠的人意識到不對。隻是怎麼改變,不是隨口說說的事情。

大家都是第一次完成大一統,沒有先例可以依照,隻能摸著石頭過河。這樣難免走入岔路,或者停駐不前,抱著僥幸想著或許維持現狀並不會導致事態變差。

畢竟秦國這麼多年都走過來了,也沒出事啊!

馮去疾起身向長公子深深一禮:

“此前是某誤解公子了!”

王上是開疆拓土、奠定基業的霸君,長公子是安定民心、塑造盛世的仁君。

正所謂過剛易折,過柔則靡。一張一弛,鬆弛有度,這樣才能使王朝長治久安。

馮去疾現在已經徹底懂了。

公子不適合打天下,他或許也不懂開疆拓土,所以才會在滅韓的時候為韓非說話。因為公子所站的角度不同,考慮事情的側重點和大家不一樣。

這不是什麼大問題,開疆拓土有王上在就行了。等到公子接手王位,恐怕也不需要他去擴大版圖,那他的仁政就可以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扶蘇微笑: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為了給原主擦屁股,他真是付出良多。

誰說秦皇扶蘇沒有軍事遠見?始皇的兒子怎麼可能隻滿足於區區六國之地!

國庫空虛的時候,大秦都能東出吞並天下。到他這裡國庫充盈了,讓他老老實實守著一畝三分地,做夢呢。

始皇駕崩時,不少名將還很年輕。不把他們派出去繼續擴充領土,豈不是浪費了?

現在的天下局勢和漢初不可同日而語。

漢初時因為秦末亂世打得民生凋敝、軍事實力大退,這才導致從漢高祖到漢景帝都得憋屈地靠和親來安撫匈奴。

然而之前的戰國一直到始皇駕崩,秦趙兩國都是壓著匈奴打的。要是在這個基礎上扶蘇都沒辦法北吞匈奴,他哪還有臉自稱始皇最器重的兒子。

馮去疾並不知道扶蘇心裡打著收伏匈奴的主意。

他隻憂慮一件事:

“長公子的心是好的,但到底和大秦國策相悖。”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扶蘇這條路是承接如今國策的,沒遠見者隻會單純地覺得長公子與王上理念不合,不適合作為大秦的繼承人。

扶蘇知道馮去疾的言下之意到底是什麼,他悠然地倒了一杯蜜水推過去。

“隻要父親不覺得我此舉不妥,那旁人的看法又有何乾?”

決定繼承人的是秦王政,又不是那些隻會叨叨的大臣。

秦王能看不出來兒子到底合不合適當下一任王嗎?這群人不會真覺得自己比王上更有眼光吧?

馮去疾卻覺得公子過於自信了。

畢竟有的時候流言能夠毀掉一個人,萬一日後父子倆關係疏遠了,那再加上流言和朝臣的反對,情況就不好說了。

扶·流言都是他玩剩下的·蘇,但笑不語。

看著公子隻笑笑不說話,馮去疾頓時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他整了整神色,鄭重地表示自己以後定然全力協助公子,防止小人生亂。

誰不想在見證過萬古偉業之後,再見證一場盛世崛起呢?

反正馮去疾很貪心,他兩個都想參與進去。

扶蘇目送著馮去疾打了雞血一樣鬥誌昂揚地走了,眨了眨眼,心想這人收服起來也太沒難度了。

不怪他後來被李斯反壓一頭,李斯那家夥可比馮去疾滑頭多了。

扶蘇慢悠悠喝完了面前這盞蜜水。

後世待客愛用清茶,然而在先秦時期茶是加調料拿來吃的。即便改為單純地沏茶,也會因為此時的茶樹未曾經過代代改良,口感同樣很糟糕。

扶蘇不愛喝那個,也不愛吃茶。

自從大秦一統後,都城鹹陽能夠吃到全天下各地的好東西。當了二十年秦皇,扶蘇的胃口早就被養刁了,一點都受不了茶湯的怪味。

還是蜜水好喝。

就是容易被弟弟們背地裡笑話像個小孩一樣愛吃甜的。

扶蘇翻開了一卷竹簡,上面是先生們給他打的小報告。竹簡記錄了苦於學業的公子們,在課餘時間,是如何全方位挑剔長兄的。

笑話他愛喝蜜水隻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

扶蘇冷漠地垂下眸子,提筆給先生回信。讓對方再多加點課後作業,免得公子們下了課還有功夫編排兄長。

將竹片遞給侍者,命他送到先生那裡去。扶蘇起身離開了偏殿,去尋正殿中還在處理奏折的父親。

弟弟們出身太高,實在是不知人間疾苦。

這個時期彆說黎庶,就是普通貴族也不一定能時時喝上蜜水。皆因會養蜂術的人不多,蜂蜜產量非常少,許多貴族都要碰運氣才能買到野蜂蜜。

蜜水何等金貴,這群小子竟然嫌棄那是小孩子才愛喝的東西。

還是沒吃過苦,沒受過毒打。

這樣下去不行,會長成敗家子紈絝的。不如向父親建議,給公子們增加一點戶外課吧。

農乃國本,公子們五穀不分怎麼能行?先去種兩天田,再去吃兩天糠。

什麼時候記清楚了各種糧食、食品的物價,什麼時候恢複優渥的物質條件。

扶蘇的提議遭到了秦王政的反對。

秦王眉頭微皺:

“種田可以,吃糠便不必了。寡人的兒子何須如此委屈自己?”

秦王政是個十分驕傲的父親,哪怕明知道兒子吃了苦能更快地成長起來,他也不願意這麼做。

提議被父親反駁,這對扶蘇來說並不陌生。

要不然扶蘇順毛哄的能力是怎麼鍛煉出來的?還不是靠反複惹父親不悅,再反複哄回來刷熟練度嘛。

扶蘇太懂怎麼說服他爹了:

“並非我故意苛待弟弟們,實在他們當著先生的面竟然抱怨蜜水不好喝。如此下去,豈非要長成趙王遷那樣的紈絝?”

公子們:???

我們不是!我們沒有!大兄你汙蔑!

趙王遷乃是趙國最後一任國君,貪圖享樂,不懂政事,被丞相郭開玩弄於股掌之間。此人如今已經繼位五年,向各國充分展現了他有多爛泥扶不上牆。

扶蘇的一番添油加醋,立刻讓秦王政警惕起來。

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們當真抱怨過這樣的話?”

連蜜水作價幾何都不清楚,日後不知道要被負責采辦的仆從如何蒙蔽。況且奢靡之風不能助長,否則多厚的家底都能敗光。

秦王政本就對趙國有心結,發覺兒子有向趙國昏君靠攏的架勢,便也沒工夫再去顧忌什麼大秦公子吃糠咽菜會墮了身份。

去鄉野間多了解一些民生也好,免得日子過的太舒坦了,整日裡閒著生事。

秦王政便吩咐扶蘇:

“此事……”

說到一半,有侍官急匆匆來報信,臉上是抑製不住的喜色。

“王上!韓國國都破了!韓王安已被騰將軍俘虜!”

秦王政頓時站了起來:

“當真?!”

原以為戰事還要焦灼十數日,沒想到這就攻破了國都新鄭。

秦王政哪裡還有空去管兒子們的那點小事,直接命人去召集文武大臣過來議事。

又隨口對扶蘇道:

“以後公子公主的事情交由你全權做主,不必再來問我了。”

他對扶蘇很放心,從之前給公子們加課業開始,扶蘇就沒在弟弟妹妹們的事情上行差踏錯過一步。

國家大事最重要,這些細枝末節,秦王政乾脆懶得管了。

扶蘇瞥了一眼放在博古架上的月曆,心道運氣不錯。正好趕在戰報傳來前把弟妹們的事情說了,以後就可以放開手來收拾那群小兔崽子。

還敢嘲笑他愛喝蜜水,嗬。

臨時會議散去之後,扶蘇出去安排公子們接下來的去處。

他順便囑咐侍者:

“去少府知會一聲,這幾位公子不愛甜食,往後蜜水、甜點等物不必再給他們上了。”

不是自詡已經是大人了,不愛甜食嗎?那以後就都彆吃了。

可惜黃連不能當菜吃,否則如此成熟的大人們,肯定很能吃苦。

隻有吃苦才能證明他們一點都不幼稚。

侍者領命下去傳話了,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折返回來。

“公子,還有一事。”

扶蘇微微頷首,示意他說。

“下午眾臣齊聚時,大儒淳於越遞了信進來,問上回的事情可有轉機。”

上回的事情?

扶蘇微微一愣,這才想起自己之前給淳於越許諾過一個空頭支票。

這就尷尬了。

這幾個月來事情太多,他早就把淳於越給忘了。

拖了這麼久沒給回複,怪不得對方坐不住了。特意趁著韓國被滅的好消息傳來,秦王政心情不錯,請扶蘇再幫忙說說情。

扶蘇點了點頭:

“這件事我知道了,明日一定給他答複。”

次日,淳於越接到了任命,讓他去關中一處苦寒的縣城當縣令。

淳於越:???

侍者趕忙解釋道:

“公子的意思是那地如今正在配合官署製作藥丸,正需要一位愛民的大儒前去坐鎮,也免得官吏陽奉陰違、克扣庶民的工錢。”

淳於越這才鬆一口氣:

“在下明白了。”

這定然是公子為他爭取來的機會,好叫他去那裡將功折罪!若是他能把事情辦好,等調回鹹陽時必然能升官加爵!

再有一點就是把他外放出去,也免得他留在鹹陽讓王上時不時想起之前的事情來,再行遷怒。

公子用心良苦,為他百般籌謀,令淳於越感動異常。

淳於越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請告知公子,在下一定不會辜負公子的一番苦心。”

侍者挺起胸膛,與有榮焉地點頭。

是的,他們公子就是這麼敬愛師長,是天底下最好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