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最後去看了一眼難得乖巧的弟弟妹妹們,又摸了摸橋鬆和舜華兩個小家夥的腦袋瓜。
他們這幾天跟著姑姑陰嫚很認真地在為高祖母祈禱,雖然年紀還小,卻已經很懂事了。
回到章台宮時,秦王政還在休息。
扶蘇沒有驚擾父親,自己去將剩下的政務處理了。
宮外,這幾天各種事情帶來的餘波還沒有消散。各官署都忙得不可開交,廷尉司尤其缺人。
因為他們的長官李廷尉被王上安排了彆的任務,沒工夫回去當值了。
面對著寫滿秦國大篆的竹簡,李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據說,讓他來簡化新字是長公子的提議。
李斯百思不得其解。
他到底是哪裡展露了這方面的才能,讓長公子給看出來了?他已經很忙了,還給他加活乾,公子你手底下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然而加班雖然很累,造字卻是一件能讓人名留青史的功德。李斯自認不是什麼淡泊名利的人,所以他接下了這個差事。
這麼好的機會擺在面前,推開的是傻子。
其實秦王政下令簡化字體的時候,朝中不是沒有反對之聲的。
字難學關他們什麼事?他們反正已經學會了。改了新字,大家還要再學一遍,這誰能樂意。
而且字就得難點才好,這樣庶民才沒辦法輕易學會。知識越是複雜,越有利於階級壟斷。
不過,這群人家裡的孩子恐怕不是這麼想的。
長輩那是自己淋過雨所以熱衷撕彆人的傘,撕之前也不看看自家崽也在打傘。
主打一個無差彆攻擊,問就是:
“這麼簡單的東西你爹娘我們都能學會,你有什麼好抱怨的?”
對於小孩子來說,什麼維護家族利益都是虛的。他們還沒長大到能懂這個的地步,他們就想減輕一點學業壓力。
這幾日李斯府上總是能收到來自各家小孩的禮物。
全是用私房錢買的,用於鼓勵廷尉快點造字。爭取一個月內弄完,他們好趕緊更換教材。
李斯:……這群崽子怎麼沒被爹娘打呢?
再催也沒有那麼快的,簡化字形是個細致活,不能隨便亂改。而且天底下文字那麼多,挨個改過去也是個大工程。
哪怕長公子私底下給他遞來了一份改字的規則總結,也隻能稍稍加快一些進程。
因為他不能直接照抄規則,要先研究透為什麼要按照這個規則來改。否則王上問起來,他總不能說“我也不知道”吧?
供出長公子那是萬萬不可的,要是公子想暴露自己,大可一開始就自己攬下這個活。既然長公子把活推了出去,必然有他的深意。
李斯暫時琢磨不透,乾脆也不想了。
看了長公子送的這份總結之後,李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他感覺這個改法還是繁複了一些,或許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再進行改進。
要不怎麼說李斯天生適合乾這個呢,抱怨歸抱怨,事情確實是乾得又快又好。
廷尉司缺人,好在缺的多為小吏。李斯在乾大事,大家不敢打擾他,隻好從其他暫且清閒的官署借些人過去,勉強支撐了下來。
和廷尉司忙得腳不沾地相比,李斯在自家府邸裡就顯得清閒了很多。
他甚至有閒工夫聽侍者分享最近鹹陽城中的八卦。
“聽聞公子們被長公子加了許多課業,公子胡亥還鬨著不肯去上學。不過這幾日已經消停了,乖乖回了學殿。”
李斯眉頭一跳。
長公子居然已經將魔爪伸向其他公子了嗎?真是好慘呐!哈哈哈哈!
“蒙郎中令雖然擔的是個武職,王上卻派他去整理奏折,處理政務時還時常考教他。倒是禁軍營那邊,沒見他去過幾次。”
李斯眼露欣喜。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蒙毅去了不可能閒著!這不就被長公子逮住了?希望公子接下來隻盯著蒙毅一個,不要想起他來。
“少府那邊……”
李斯心滿意足地聽了一個時辰的八卦,猛然想起自己今天還沒開工乾活。趕緊打發了侍者,回到書房認真做起事來。
王上沒說要他多久把字簡化好,但按照李斯對秦王政的了解,自然是越快越好。要是等下次王上問起來時他還沒做完,讓王上知道他偷懶了,肯定沒好果子吃。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比如學殿內的公子們聽說李廷尉最近在造新字,全都哀嚎起來。
他們的課業壓力已經很重了,李廷尉為什麼要乾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害他們多學一種字,對他李斯有什麼好處???
這太不公平了,底下的弟弟隻要學一種文字,他們要學兩種!多學的還是很難的那種!
早就過了認字階段的公子們抱怨連天,直到侍者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們:
“這是長公子的提議。”
一瞬間,學殿裡鴉雀無聲。
很快,所有人都改變了口風,一致稱讚道:
“大兄心係天下,是吾輩之楷模!”
侍者們:……
沒人敢道破公子們表面微笑下的咬牙切齒,一個兩個都裝做自己眼拙看不出異樣。
陰嫚帶著兩個小家夥公然逃學,路過這邊窗外時聽見裡頭言不由衷的誇讚,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她輕咳一聲,吸引了眾人的視線。
大家發現撐在窗戶上看戲的長姐時,表情更難看了。
陰嫚恨鐵不成鋼地提醒這群傻子:
“你們以為後頭入學的孩子隻要學簡化字嗎?天真!”
新字體即便推行了,也不可能立刻把舊書都換成新字,需要人進行謄抄翻譯。
以鹹陽宮如今的藏書量,就已經是個很大的工程了。更彆提一統天下後還會有源源不斷的藏書入庫,可能幾代人都做不完。
所以如果不想在翻閱舊書時看不懂上面寫的是什麼,就得連著之前的大篆一起學一遍。不學的話,哪怕給你個翻譯對照的字典,閱讀起來也會極其困難。
公子們眼前一亮。
對哦!是這個道理!
所以他們隻是單純地多學了一種文字,底下的弟弟妹妹們卻要學兩種。
這麼一想,所有人心裡就都平衡了。
結果陰嫚又道:
“啊,對了,忘了告訴你們,很多藏書用的是六國文字。所以你們最好祈禱舊書的翻譯早些完成,否則還得再多學幾種。”
眾人:……
“那你怎麼笑得出來的?”
公子們無法理解,他們要學,陰嫚不也要學嗎?
陰嫚驕傲地揚了揚下巴:
“因為我早就已經學會了啊!”
七國文字同屬於大篆,雖然各有不同,但萬變不離其宗。學會了秦篆,其他六國的文字學起來也就沒那麼困難了。
眾人:…………
我恨學霸。
陰嫚高高興興地帶著侄子侄女跑出去玩了,丟下一堆不得不面對殘酷現實的公子們,杵在原地發呆。
大兄啊,你不能仗著自己什麼都會了,就去折騰彆人,弟弟妹妹的命也是命。
此刻的公子們還不知道,李斯隻是將大篆精簡成了小篆。等到天下一統以後,還會橫空出世一個叫程邈的家夥,嫌棄小篆也太過繁複,又給精簡成了隸書。
要多學一種文字?不不不,是兩種。
而這些,扶蘇早就學會了。
畢竟到他登基的時候,隸書已經成為官方文字推行到了各地,他作為秦皇不可能不會。
章台宮裡,扶蘇難得良心了一回。正在思考要不要跳過小篆直接推行隸書,給大家減減負。
天下一統之後,短短十幾年就經曆了大篆改小篆、小篆改隸書這兩番變故。
既然大家能做到十幾年內學兩套文字,應該也能接受跳過中間步驟,直接學精簡版的精簡版吧?
每次推行新文字都會十分麻煩,能一口氣搞定當然是最好不過。
扶蘇已經命人去尋程邈了,對方現在應該還是一個普通的小官。以後會因為觸怒始皇被下獄,但當時正值小篆推行,於是在獄中閒來無事乾脆改了個隸書出來。
隸書被呈給始皇後,不出意外得到了對方的重視。程邈借此擺脫了罪責,直接升任禦史。
隸書之所以叫隸書,正是因為程邈以前的官職太小,屬於“隸”中之一。
現在把程邈提溜過來協助李斯一起精簡文字,不僅能提前給他鍍一層金,還能將人調離之前的崗位。免得重複上一世的老路,又經曆一回牢獄之災。
程邈如今任官的位置就在關中地區,並不難找。難的是,要怎麼合理化自己一下子就找到合適的人才這件事。
所以扶蘇提前向秦王政提議,簡化文字工程量巨大,不如在大秦境內廣發招賢令。若有此類天賦能力的人才,也可一同參與進來。
招賢令自然不能隻針對程邈所在的區域發放,多發幾個地方,說不準就能多釣出幾個上輩子沒能出人頭地的人才呢?
程邈能改隸書,是因他任職時發現小篆不利於速寫,對事務繁忙的底層官吏來說效率偏低。他能根據自己的經驗找出如何改進更好,沒道理其他小吏就一點想法都沒有。
反正招賢令先發著,有魚自然會咬鉤,沒有也不虧。
若是程邈沒應召,再想法子把他塞進李斯的團隊裡去。總之這條大魚是肯定不能放過的,他才是扶蘇的主要目標。
扶蘇一心二用,邊批閱奏折邊琢磨這些,竟也不曾耽誤正事。
將批完的奏折一一擺放好,等待父親休息好後來複查。扶蘇走出了內殿,準備去校場鍛煉一二。
許久不曾練武,也不知武藝生疏了多少。
前往校場的一路上都很安靜,直到行至校場外圍,才聽見裡面整齊的練兵聲。
蒙毅不常來這裡,但每次過來都會認真操練兵丁。這會兒他正好在,趁著秦王政休息過來練一練兵,等下還要回章台宮。
扶蘇走近了一些,意外看到了三個身影。
舜華率先發現了父親:
“爹爹!”
扶蘇蹲下身,接住了衝過來的小炮彈。
“你們怎麼在這兒?”
扶蘇問道。
陰嫚牽著橋鬆不緊不慢走過來:
“聽說這裡在練兵,好奇所以過來瞧瞧。”
頓了頓,陰嫚又迫不及待地問道:
“大兄,新的文字要多久才能改出來?”
扶蘇有點意外她的著急:
“怎麼?”
陰嫚:“後頭不是要把典籍翻譯成簡化版嗎?我想參與這個。”
這個年紀的少年人總想為長輩做點什麼力所能及的事情,以示自己不再是個小孩子,而是能給大家幫忙的大人。
陰嫚也不例外。
她覺得整日裡學那些簡單的東西太無聊了,逃課出來玩也沒什麼意思。鹹陽宮和鹹陽城她都逛了個遍,最近實在是沒什麼有意思的新事物。
既然如此,不如去做點有意思的事情,也好過虛度光陰。
扶蘇沒聽上一世的陰嫚說起過類似的請求,大約是小篆和隸書推行的時候,她早已嫁人成家。沒了少年時期的清閒,也沒了當初的滿腔熱忱。
“既然你想做,那就去做吧。”
扶蘇微笑著鼓勵道。
陪著妹妹和兒女玩了一會兒,沒多久陰嫚就帶著兩個小崽子又換地方玩去了。扶蘇留下來練了練箭術和馬術,感覺有些疲累,這才回到章台宮。
章台宮中,秦王政還未醒來。
扶蘇有些擔憂父親是累過頭了,特意叫來醫官診脈。
果不其然查出了秦王政身體略有虧空,需要好好進補養回來。扶蘇便製止了侍者到點想叫醒王上的動作,讓父親再多睡一會兒。
侍者猶豫片刻還是聽從了長公子的吩咐,退回原地繼續守著等待王上自己醒來。
扶蘇則回了殿內,拿出平日裡他並不會碰的重要奏折,開始替父親批閱。
剩下的奏折不算很多,是以扶蘇還能隔三差五停下來休息片刻。休息時間裡,他便想起了陰嫚剛才提到的事情。
翻譯書籍是必然要做的一件事,但新的翻譯版需要消耗大量竹簡。
偏偏竹簡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不是很好用,笨重、費木頭、不易保存、寫不了多少字,這些都會給古籍的翻譯造成阻力。
所以扶蘇早有造紙的打算。
上一世在他繼位之後沒兩年,齊國舊地便出了一個發明造紙之術的奇才。
一開始是很粗糙的紙張,不僅造價昂貴,還不適合書寫。經過許多工匠十來年的齊心研究,終於在扶蘇駕崩前造出了便於書寫的紙張。
因為這件事距離扶蘇重生很近,他對最後那種相對成熟的造紙工藝有一定的印象。哪怕無法百分百還原,也能還原個一半出來。
在這個基礎上研究造紙,想必能在幾年內弄出讓他滿意的結果。
但還是那個問題,扶蘇沒辦法直接把造紙術拿出來。
他想先派人去探訪齊地,找到當初那位奇才。以對方的名義獻上造紙術,這樣便能順理成章。
秦國一向求賢若渴,每年都有六國人士前來應征,多這麼一個會造紙的齊人根本不會引人懷疑。
可是扶蘇手底下沒人。
且不說留給他的楚係勢力能不能遠去齊國幫他辦妥這件事,就說造紙一事事關重大,讓這些人接手,扶蘇也不放心。
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轉頭把方子送回楚國去,扶蘇可不想為他人做嫁衣。
找李斯同樣不行,李斯的勢力隻在鹹陽城內。他還隻是個廷尉,要等到日後成為丞相,才能把門生故吏擴散到更遠的地方。
這件事似乎隻能去找父親,其他人都沒那個本事從齊國撈人。
但扶蘇對此十分猶豫。
去找父親就得面臨是否坦誠相告自己的經曆,又或者選擇假托神仙點化來圓謊。
按照前者來坦白,父親就會知道自己兒子是個比自己年紀還大的老妖怪。那他們父子之間還怎麼相處?扶蘇並不願意破壞如今的父子溫情。
可是選擇後者,就會加深父親對神仙存在的篤信,這無疑也是扶蘇不想看到的。鬼神之說對帝王的影響太大了,掌權者最好不要太信這些。
還有什麼人手是可以借來一用的呢……
扶蘇的目光落到殿外,忽然看見一株移植自中原的樹木。那是當年呂不韋的商隊帶回來的,類似的奇花異草在鹹陽宮中數不勝數。
是了,還有呂相留下的商隊。
呂相已經自儘,但他的商隊沒有儘數解散。
一部分被官署接手,替秦國繼續來往各地做生意,順便傳遞消息。另一部分倒是無人收攏,各自散去。
他們當中有些人悄悄依附了其他家族,替他們經商賺錢,混口飯吃。有些人則自己出去單乾,但沒有後台,在這種亂世中經商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如果能收攏這些急需靠山的商隊,彆說是去齊國找人,西域他都能伸手過去。
要調查這些人的下落倒也不難。
因為去彆國很容易被某些貴族盯上,最後落個人財兩空。所以他們大多隻能留在秦地輾轉,做一些巴蜀和關中之間的物品倒賣。
隻要還在秦國,那就不怕找不到人。
造紙術的事情不能利用楚係勢力解決,找這些商人就沒那個顧忌了。他們隻會以為扶蘇是缺錢了,想賺點外快。
這很合理,長公子入朝之後要發展自己的黨羽,最簡單的方法無外乎用錢收買。偏偏公子平日裡的花銷都來自國庫,總不能堂而皇之地使用這些錢財吧?
楚係勢力接到消息之後自認為明白了公子的意圖,不僅儘心竭力地幫忙收攏商隊。消息傳到楚國那頭之後,楚國還為了交好扶蘇特意送來了一些金銀作為支援。
難得有位秦國公子和他們留在秦國的楚係勢力走得這麼近,必須支持他。
秦國最近在攻韓,也不知道它滅了韓國後會不會收手。若是秦國還不滿足於此,想讓楚國置身事外就得公子扶蘇多費點心。
楚王想著秦國沒可能短時間內連滅多國,那他們楚國隻要拖延到扶蘇繼位就高枕無憂了。
能不打仗還是不打的好,秦國虎狼之師,是真的不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