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扶蘇所料,秦王政的命令下達之後沒多久,胡姬就坐不住了,直接去求見了太後趙姬。
一個被王上親口說出“不想學以後就不必再學”的公子,外人會怎麼看他?
不明真相的人會認為公子胡亥不學無術,竟連王上都驚動了。這樣一個公子,彆說繼承王位了,就算是在朝中當個普通的君侯也是做夢。
即便有人探尋到了這件事的完整過程,也不見得能對胡亥有什麼好印象。有這麼個隻會拖後腿的母親在,朝臣對他的信心也會大大降低。
胡姬自然要趁著消息還沒傳開,趕緊讓胡亥複學。但她又不敢再去找秦王政,隻能去求其他長輩。
趙姬和秦王政關係不好,可再不好那也是親娘。作為祖母的趙姬有資格插手孫子的教養問題,隻要太後發了話,王上那邊應該也不會公然違抗。
可惜胡姬打算得很,結果去甘泉宮求見時,卻連趙姬的面都見不著。
楚係一脈動作不算快,是以趙姬身邊還有很多她自己的心腹。但,心腹都是身邊近侍,一般沒人會去收買守門的侍從。
所以扶蘇輕而易舉地替換了這幾個位置的人,隻要他不想,沒了守門人的通報,某些消息就傳不到趙姬耳中。
胡姬並不知道守門人根本沒進去通報,隻是做做樣子往甘泉宮內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聽聞太後不想見自己,她咬了咬唇,到底沒有糾纏。
已經惹怒了王上,不好再惹怒太後了。
胡姬於是轉頭去求見華陽太後。
華陽夫人是孝文王的王後,莊襄王子楚嫡母。雖然不是生母,但這些年一直頗受尊崇。
這位比趙姬還要長一輩的老人家如今已是六十多歲的高齡,早就不插手底下小輩的事情。可胡姬覺得,華陽太後到底輩分高,又不像趙姬那樣和王上關係不睦,或許她說的話更有分量。
沒成想,這一次依舊吃了個閉門羹。
倒不是扶蘇連華陽宮的守衛都換了,而是華陽太後最近身子很不好,根本無法見客。
前段時間朝中還有人借此發難,說華陽太後會生病就是因為大秦發兵攻打韓國。上天都看不過去了,這才降下罪罰。
這種無稽之談自然遭受到了所有人的嗤之以鼻。
發兵是王上下令的,怎麼受罪的反倒成了華陽太後?老天要是真的看不過眼,也該讓王上病一病才對。
作為封建迷信的重度愛好者,秦王政自己都沒信這個鬼話。而且即便真有天譴,朝他來就是,他會怕這些?
是以攻韓一事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倒是出聲的人遭受到了同僚排擠。
甭管那家夥是收了韓國的好處才發表此等言論,還是彆的什麼緣故。他和王上理念衝突,又沒有特彆厲害的能耐,以後想來也沒有升官加爵的機會了。
——有大才的韓非都因為一心向韓被王上放棄了,你難道本事比他還大?
到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再無人提起這件事情。連帶著不少人都對華陽太後生病一事起了懷疑,覺得可能就是普通小病,被那人拿來誇大其詞了而已。
胡姬就是這麼想的。
華陽太後深居簡出,本來就不愛去外頭晃悠。她一般都待在華陽宮裡,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連楚係勢力也不怎麼愛搭理。
華陽宮這個地方比較特殊,那裡曾經是鹹陽宮專設給太子的宮室,為秦太子宮。
孝文王被封太子之後,華陽夫人就隨著丈夫遷居入其中,此後直到孝文王繼位也沒挪過窩。連宮殿名改為華陽宮也是因為當年華陽夫人頗受寵愛,之後這裡就成了她的專屬宮殿。
無論外界流言怎麼傳,隻有華陽宮裡的侍者知道老太後身子骨是真的不太好了。太醫一日三趟地造訪,也不見她有起色。
胡姬來請見的時候,華陽太後難得清醒了片刻,正在喝藥。
聽了通傳,她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我沒功夫見她,讓她走吧。”
現在是滅韓的關鍵時期,因為之前朝堂上拿她作筏子,她就乾脆連自己病重到時日無多的事情都沒叫醫官彙報給秦王,更不可能為一點小事和孫子作對了。
秦王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兒子上不上學,她何必插手呢?
胡姬無功而返,思前想後,發現為今之計似乎隻有去求長公子。長公子宅心仁厚,不可能見死不救。
隻是胡姬心有不甘,不太願意向扶蘇低頭。這件事的開端本就是她想給扶蘇上眼藥,現在反而要找扶蘇解救,她丟不起這個人。
兒子的未來很重要,她身為貴族的臉面也很重要。
胡姬心裡生出了一些僥幸,想著要不再等兩天。先讓家裡想法子把消息按下去,或許過兩天太後就肯見她了,到時候也不必去求扶蘇了。
她打算得很好,但很不幸的是,當晚華陽宮裡就傳出了太後薨逝的噩耗。
胡姬的腦子當時就是“嗡”地一聲。
她白日才去求見了太後,晚上太後就歿了。雖然她可能隻是趕巧,但保不齊有人覺得是她妨礙到了太後養病。
否則人家太後好端端這麼長時間都沒事,還能繼續用藥物吊命,怎麼你一過去,她人就不行了呢?就算你們兩個命格不存在相衝的地方,那會不會是你白天跑去說了什麼話氣到了老太後?
先有胡亥不想學習被王上厭棄,後有胡姬疑似氣死太後。這一關要是過不去,他們母子倆就徹底完了。
章台宮接到消息時,扶蘇正在偏殿裡整理明日要看的奏折。秦王政因為處理政務的速度提升,今晚倒是難得早睡了一回。
誰知才剛換上寢衣,華陽宮就傳來這等噩耗。秦王政立刻重新更衣,急匆匆帶人朝外走去。
走出寢殿時正遇到扶蘇從偏殿出來,秦王政一愣,刹那間想明白了什麼。
原來這些日子夜裡偏殿燈火通明是扶蘇在熬夜替他整理奏折,他還以為兒子是早起處理這些的。
此時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秦王政隻來得及吩咐蒙毅留下接替奏折分類的活,帶上兒子前往華陽宮。
扶蘇落後半步,叮囑了侍從兩句。
高祖母去世,橋鬆和舜華也該去祭拜一番。上輩子橋鬆出生時華陽太後早就去世多年了,根本沒見過這位高祖母。
彆說兒女了,就連扶蘇自己那時也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對這位曾祖母同樣沒有太多印象。
父子倆坐上輦車後,才有人來回稟白日裡胡姬曾去求見過華陽太後的事情,不過太後並未見她。
秦王政眸光一凝:
“誰給她的膽子去叨擾太後?”
分明求一求扶蘇就能解決的問題,非要舍近求遠去找太後。看似把胡亥這個兒子放在心裡,真遇到事情了還是她自己的臉面更重要。
扶蘇歎了口氣。
他倒不覺得華陽之死和胡姬有什麼關係。
老人家年紀確實大了受不得氣,可那畢竟是經曆過四朝秦王更迭的老者。對方的氣度涵養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普通小事也不會被她放在心中。
上一世華陽太後就是滅韓這年亡故的,隻能說這是命中注定。老太後倒是想多撐兩年,免得朝中又有人拿她說事,可惜壽數不是凡人可以左右的。
抵達華陽宮後,父子二人在太後靈柩前跪接了遺旨。
華陽太後親自開口,將自己的死亡歸結於看到大秦即將完成上古未有之霸業,再無遺憾。於是特意先去拜望列祖,好將這個好消息儘快告知他們。
無論這番話外界是否相信,至少明面上任何人都不能再揪著她的死亡大做文章,這是她能為孫子最後做的事情了。
秦王政沉默地接過了帛書。
他想起了許多往事。
當年莊襄王子楚能力壓兄弟們被冊封為太子,是因他得了華陽夫人的支持。後來秦王政回國與弟弟成蟜相爭時能獲勝,不僅是因為子楚去世太早那時的成蟜尚且年幼,更有老太後的手筆。
秦王政與這位祖母的關係其實不錯,尤其是在有趙姬做對比的時候。
靈堂已經開始布置,可秦王不可能把時間耗費在給太後哭靈上。扶蘇也入朝在即,隻能把其他兒女提溜過來送曾祖母一程。
安排好一切,父子倆回章台宮重新睡下。
明日早朝還有一場硬仗要打,需要養足精神。說服朝臣同意教導庶民習字這件事,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容易。
公子公主們大半夜被叫起來去曾祖母靈前守孝時,一個兩個都懵逼得很。
他們和老太後接觸不多,雖然知道長輩去世了,也生不出去太多的悲傷來。反而是因此能夠順理成章地停課一段時間,讓剛被長兄壓迫過的公子們都鬆了口氣。
不過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自己這口氣鬆早了。
上一位長輩去世是十年前的事情,秦王政的親祖母夏姬過世。那時彆說他們了,連長兄扶蘇都還是個小娃娃,守孝哭靈的事情稍微做一做就行。
一群少男少女有記憶以來根本就沒經曆過這些,萬萬想不到哭靈是一件多勞心勞力的事情。相較起來,還是上課更輕鬆一些。
秦王政和長公子都沒空過來,陰嫚自認為作為剩下兄弟姐妹裡最得父親看重的那個,必須承擔起責任,替父親和大兄把他們那份孝給儘了。
於是陰嫚每日起早貪黑,一絲不苟地守在曾祖母靈前。
長姐這麼認真,以她的性子居然一點懶都沒偷,這弄得其他公子公主壓力很大,更沒底氣糊弄了事了。
弟弟妹妹們:我恨卷王!
說回朝堂,這幾日各種事情堆積在一塊,扶蘇陪著父親忙得腳不沾地。
新的政令如何平穩推行,個中細節應該怎麼完善,一樁樁一件件都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搞定的。
等到事情忙完,已經過去了五日。
扶蘇把還想去華陽宮看一眼的父親按回了榻上,讓他好好休息,自己替他去看看就行了。
秦王政確實精神疲憊,到底沒有強撐。
扶蘇走出寢殿,側頭向守在門口的蒙毅點了點頭算作招呼,這才走出了章台宮。
華陽宮中,不僅有公子公主在守靈,後宮夫人們也沒有當真窩在自己的宮殿內裝不存在。
華陽宮從未如此熱鬨過。
過來哭靈不一定能讓王上看見,對她們心生好感。但是不過來,一定會因為不孝而遭受厭棄。
胡姬自然也在此地,她不僅是來哭靈的,更是來堵扶蘇的。
那天太後薨逝的消息傳來之後,她心中惶恐萬分。可是隨後扶蘇就忙了起來,她根本見不到人。
太後靈堂前倒是有趙姬的身影,但胡姬知道,現在找趙姬已經沒用了。
趙姬頂多管一管後宮,前朝她插不上手。要讓胡亥擺脫這件事的影響,除了長公子也隻有王上能夠做到。
幸好這幾日公子們都不必去上學,胡亥被退學的事情也就不那麼顯眼了。
隻是眼看著守靈還剩幾天就要結束,再不解決上學的問題,到時候就徹底壓不住了。
因而扶蘇剛祭拜過曾祖母出來,就被胡姬堵住。
對方不再顧忌自己的貴族驕傲,直接以最謙卑的姿態向長公子下跪求情。她沒有彆的要求,隻要胡亥能複學就行,哪怕課業再重她也絕不置喙。
扶蘇微微挑眉,命人將她扶了起來。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隻是帶了一點剛哭過的沙啞。
“胡姬夫人折煞我了,胡亥是我弟弟,我自然不會放任他懈怠學業。夫人儘管送他回六英宮入學便是,父親那邊我來解決。”
他可是特意給胡亥加了一堆課業的,怎麼可能任由那小子退學去過逍遙日子?
更何況,要使敵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倘若胡亥真的一直當個文盲到大,他自己也會知道自己沒資格競爭王位,就更不會做出牽連自身的蠢事了。
扶蘇要的就是給他信心,讓他生出妄念來。等到他做出結黨營私、甚至一時衝動造反奪位之類的事情,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處置了這個弟弟。
倒不是扶蘇有多小肚雞腸,因為上輩子這人和自己爭奪皇位,就連個什麼都還沒做的小娃娃都不放過。
實在是當初胡亥和趙高勾結時曾經密謀過破壞許多朝堂安穩的事情,上到百官下到黎庶,全都被他們折騰過。
若非扶蘇提前有所防備,還不知大秦江山會變成什麼模樣。
扶蘇可不覺得上一世處理了這家夥就能一筆勾銷了。
他乾了壞事償了命,那些被他害死的人能活過來嗎?更何況他又比誰更高貴呢,區區一條命抵得了天下那麼多人差一點就要遭的苦難嗎?
扶蘇不知道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他的重生,以原主那種性子,再有個胡亥趙高搞事,最終大秦會以什麼姿態收場。
但想來應該好不到哪裡去,甚至比他預想過的情況更加糟糕。
輕輕鬆鬆放過胡亥實在是太便宜這家夥了,這人還是繼續被釘在恥辱柱上吧。
胡姬看不透扶蘇背地裡的殺意。
她見長公子一如既往的柔和,又見他為了個不算很親近的長輩竟然真情實感地哭到聲音沙啞,便覺得長公子還是那個純善的長公子。
以往她瞧不上這種性子,但現在她卻覺得長公子就得這樣才好。遇到事情了會二話不說幫你,回頭和他爭儲時這樣的競爭對手對於自己兒子來說也沒什麼威脅。
胡姬拭去眼淚,感激地向扶蘇連連道謝。直到華陽太後身邊的老人前來,似乎有話要說,她才告辭離去。
扶蘇看向這位年邁的老人家:
“不知太後還有什麼吩咐?”
老婦人從小就侍奉華陽太後,隨著她從楚國出嫁,又陪著她經曆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秦王政還曾特意命人好好奉養這些太後身邊的老人。
老婦人顫顫巍巍地取出一方令牌和一卷帛書,交給了扶蘇:
“這是太後臨終前吩咐給您的。”
上輩子扶蘇也收到過這麼一塊令牌,可以調動華陽太後手裡的那些人手。
太後這些年為楚國做得已經夠多了,但有些還是覺得不夠。老婦人忍不住歎了口氣,心裡為太後無法自己選擇命運的一生而感傷。
但這世間女子大多如此,出身王室貴族也好不到哪裡去,照樣要成為聯姻的棋子。
可棋子也是人,有自己的偏愛。
扶蘇摩挲著令牌,沒有打開帛書。他知道信中寫了什麼,不是勸他偏向楚國的話,而是告訴他“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華陽太後自認不負楚國,她隻是人到晚年難免有點任性罷了。
她雖然沒有按照楚國的意思阻止秦王發兵滅韓,但那些人手她已經交給了擁有楚國血脈的下一任秦王。
倘若扶蘇願意善待楚國,那便是她最後為故國出了一份力。即便扶蘇不肯容情,她也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
如何能苛責一個將死之人沒有達成你們的期望呢?她都要死了,管不了那麼多了。
扶蘇收好兩樣物品:
“太後的意思我明白了,也請您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