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眼於大事 所謂弄巧成拙(1 / 1)

胡亥跑回了生母胡姬的住處,紅著眼睛氣衝衝地控訴了一番長兄有多過分。

胡姬十分溺愛兒子,聞言眉頭一皺。

胡亥才五歲,何至於給他安排這麼重的課業?長公子必然是不安好心,看來他平日裡對弟弟們好也不見得是真心的。

但這個念頭剛升起來,胡姬就自己否決了。

由於胡亥是個小孩子,轉述事情的時候有點顛三倒四,也沒辦法把兄長的話全部複述出來。

這讓胡姬產生了錯誤的判斷。

眾人皆知公子扶蘇頭鐵到和王上硬剛,根本沒那麼多心眼。所以胡姬認為扶蘇應當不是故意折騰弟弟,而是另有原因。

大概率就是長公子為人太過耿直腦子不會轉彎,一門心思想著讓弟弟多學點是好事,所以才下了這樣不合適的安排。

不過想明白了也不妨礙胡姬琢磨著該怎麼利用這件事給扶蘇上眼藥,扶蘇又不是她兒子,她才不會幫對方澄清呢。

胡亥跑得太快,等到他叭叭叭說完一通,胡姬也想出對策之後。胡亥身邊侍奉的宮人才氣喘籲籲地趕到,想要彙報情況。

胡姬擺了擺手:

“你不用說了,事情我都知道了。”

侍者欲言又止,他懷疑公子胡亥根本沒有把事情講清楚。

胡姬平時對自己兒子的濾鏡有點厚,總覺得胡亥是難得一見的聰明孩子,天底下沒誰能比得上。正巧胡亥的天賦點在了討好長輩上頭,把胡姬哄得很高興,讓她越發堅定了這個想法。

所以胡姬根本不知道他兒子的語言表達能力其實不太行,反倒是上課時也要跟隨侍奉的宮人對此一清二楚。

可面對胡姬時,宮人不敢說什麼潑涼水的話,怕自己被責罰。

既然胡姬不想聽,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哄著兒子去殿內玩玩具之後,胡姬也歇了讓胡亥去上學的念頭。在解決掉過於繁重的課業之前,她可舍不得兒子過去吃苦,左右少學一天也不礙事。

“你過來,我有件事吩咐你。”

胡姬衝侍者招招手。

鹹陽宮中侍者的派係很雜,不可能都是秦王政的人。各宮夫人有自己的勢力,往上數兩倍也有很多厲害人物,她們的人手也沒被全部清理出去,還有心生野望的朝臣刻意安插等等。

作為秦國貴女,胡姬手裡的人脈還是相當可觀的。在秦王著手清理宮人之前,她想和宮外的家族聯絡並非難事。

胡姬於是給家裡送了封信,要他們抓住胡亥這件事做文章,彈劾扶蘇。

她打算得好好的,明日早朝先由族裡的官吏出面彈劾,下朝時她再堵在王上回章台宮的路上以母親的身份哭訴自己心疼兒子。

裡應外合,王上就算不降罪扶蘇,也會斥責一番。倒時再把長公子遭受斥責的事情傳出去,朝臣就更不看好扶蘇了。

可惜,胡姬不懂朝政亂出餿主意,她的家族卻沒那麼傻。

事情昨天才發生,今天一早胡亥的外祖家就來彈劾,再有胡姬堵人賣慘。傻子都能看出來他們後宮前朝串聯了,這不是自己主動給王上送把柄嗎?

就算真要打擊扶蘇,也該是先安排人散布消息,等個幾天再安排表面看上去和他們家族無關的人去彈劾。當然,最好能有看不慣長公子的官員自己跳出來,替他們當這把刀。

族長看完布帛就到丟一邊去了,不僅不打算按照胡姬的計劃來辦,還命人給胡姬傳消息,不許她去堵人。

——胡姬會乖乖聽話嗎?

次日一早,胡姬帶著侍女站在宮道中等待,明顯把族長的命令當了耳旁風。

胡姬好歹也是貴族出身,難免有些傲氣在身上。認定一件事之後,彆人不讓她乾的,她就偏要去證明自己的想法沒錯。

反倒是身邊的侍女十分忐忑:

“夫人,我們真的要堵王上嗎?族長都說……”

胡姬打斷她:

“人已經來了,彆亂說話,不許提族長。”

說罷就推開了侍女的攙扶,腳步急切地往前走去。不消片刻,人已經來到了秦王跟前。

胡姬盈盈一拜,特意換上的紗裙顯得整個人更添一股扶風弱柳的氣質,惹人憐愛。

秦王政腳步一頓,低頭看她:

“你來做什麼?”

問的時候還仔細回憶了一下,這是他後宮中的哪位夫人。

得益於昨日扶蘇的提醒,秦王很快想起來她是胡亥的生母胡姬。

目光頓時變得審視了起來,但胡姬隻顧著裝柔弱,沒有看見。

她抬起臉來,淚水盈滿眼眶,並沒有自作聰明地說些寒暄的廢話,而是直奔主題。她知道王上沒耐心聽那些,有事就得說事。

“啟稟王上,長公子昨日給胡亥加了太多課業。胡亥他才五歲,這麼學他真的吃不消。還請王上憐惜胡亥,給他減一減課業吧!”

表面上好像不是在告狀,實際上卻字字都在指責扶蘇不友愛弟弟。

秦王政深深看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

胡姬還待再說點什麼賣慘,一抬眸對上那個眼神,頓時所有話都咽了回去。

她知道,王上這是不高興了。

對秦王這個身份和對秦王政這個人雷厲手段的畏懼,慢半拍地爬上了胡姬心頭。曾經因為家族的力捧而被衝昏的頭腦也冷靜了下來,胡姬猛然察覺到自己和胡亥在王上心裡沒有她們以為的那麼有分量。

她忽然意識到,面前這人不是那些色令智昏之輩,也不可能被誰三言兩語就左右想法。

胡姬的後背瞬間滲滿了冷汗。

秦王政收回目光,不再給她任何關注,抬腳離開了。

此時的漠視比直接發怒更磨人,胡姬隻能聽見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和自己如擂鼓的震耳心跳。

等到看不清王上背影後,她才一脫力軟了下去,被侍女及時扶住了。

胡姬臉色蒼白:

“快回宮!”

她要趕緊把事情傳回族中,請族長想法子幫忙轉圜。

胡姬忐忑地想著,自己隻是給長公子上了點眼藥,王上應該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就厭棄了她們母子。隻要想法子平息王上的怒火,等時間一長,王上或許就不記得這件小事了。

秦王政回章台宮的一路上,臉都是冷的。

之前自己和扶蘇的矛盾果然讓不少人都心思浮動起來,叫他們看輕了長公子的地位,這讓秦王政無法忍受。

直到入殿後看著挺拔俊秀的兒子站在書架前親自將竹簡一卷卷放入對應的位置,神態專注而認真,心情這才緩和了不少。

扶蘇聽到動靜回頭,笑著問道:

“父親回來了,可要再用些茶點?”

今日早朝耗時長了一些,也不知道父親餓了沒有。扶蘇已經提前讓人準備了小點心,隨時可以呈上來。

秦王政氣都要氣飽了,不過為了不辜負兒子的心意,還是很給面子地吃了小半盤。

碗碟撤下去後,扶蘇拿著幾卷竹簡坐到了他身側,將手裡的奏折遞了過去。

“前線傳來了新的戰報,騰將軍已經平息了民怨,開始教化黎庶。他如今正親自帶兵攻打韓國,已經攻克了幾座城池。”

太守騰是秦國將領,去年韓國主動向秦獻上南陽郡示好,秦國便派遣了這位將軍過去接手,暫任太守一職。

此人雖為武將,文治卻也做得頗有建樹。上輩子他在南陽郡就任多年,令此地律法嚴明、百姓安居樂業。

天下一統之後,太守騰便因為卓越的功績調任回了鹹陽,任命為內史,負責鹹陽事務。

此後多年恪儘職守,直至老死在任上,是個值得信賴的肱股之臣。

不出意外的話,太守騰很快就能攻克韓國都城,收繳其全部土地,新製一個“潁川郡”出來。

潁川人傑地靈,扶蘇執政後此地出過不少英才。

軍報中寫明了太史騰出戰攻下的幾座城池名字,秦王政接過來看了一遍,回憶著韓國輿圖作為對照。

片刻後,秦王心情徹底轉晴:

“韓國本就隻剩一郡之地,再失了這些城池,須臾可破矣。”

扶蘇笑吟吟地說道:

“如今於我大秦而言滅六國已不算難事,反倒是戰後治理刻不容緩。韓地與秦地距離近,教化起來相對輕鬆,日後楚、燕、齊等地怕是不會甘心臣服。”

秦王政不屑地說道:

“一群烏合之眾罷了。”

如今唯有趙國能讓他忌憚一二,隻因名將李牧不好對付。

燕齊兩國面對強秦毫無還手之力,楚國倒是有大將項燕。奈何國內貴族屈景昭三家與王族熊氏之間互相鉗製,必會為一己私利延誤戰事。

扶蘇十分讚同父親的看法。

上一世因為項燕和王翦將軍僵持許久,戰事一直未有建樹,屈景昭三家便懷疑項燕通敵賣國。

楚國境內一時間竟傳出了“項燕和王翦約好了一起在邊境當土霸王,糊弄秦楚二國”的離譜謠言。

此時還沒有“皇帝”一詞,否則就該說他倆要當土皇帝了。

最終項燕因流言和貴族們拖延糧餉的運送,不得不率先開戰,最後被王翦所破。

扶蘇也並不把這些隻會拖己方後腿的敵人放在眼裡,但六國舊貴族作亂是必會發生的事情。哪怕父親將人遷入鹹陽就近看管,也很難抓光所有貴族。

除了貴族鬨事之外,另有當地黎庶與大秦語言文字不通,政令傳達難免受阻。

秦國沒有那麼多官吏派往六國,少不得要繼續任用本地原有的官吏。那些人是六國舊臣,還能指望他們對大秦忠心耿耿嗎?

好的政策頒布下去,他們不仗著黎庶不識字故意顛倒黑白借此抹黑大秦就不錯了。

像那種朝廷下令賦稅三成、官吏睜眼說瞎話強令黎庶上繳七成的事情,在天下一統後時有發生。多收的穀糧被官吏私吞,賦稅過重的罵名卻是朝廷背負的。

扶蘇將自己的擔憂一一說與父親聽,秦王聞言眉頭緊皺。

他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隻是這對秦國來說是客觀存在的缺陷,短期內很難解決。他不可能憑空變出足夠的官吏來,隻能暫時放任。

好在,這個問題在未來已經有了合適的解決方案。

扶蘇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這是他提前寫好的應對之策。經過他二十年的改進,整個官吏選拔的體係已經趨近成熟了。

秦王政展開一看:

“選取庶民教導他們習字?”

庶民的崛起對於貴族世家來說是一種威脅,但這種威脅在秦國被減弱了。

因為大秦所有庶民都能通過軍功上位。

有能耐的話不說封侯拜相,至少做個百夫長、千夫長之類的小官綽綽有餘。

秦人早已習慣了這從商鞅變法開始施行的政策,即便是貴族也不再對此嘰嘰歪歪。

先在秦地挑選聰慧的少年教授秦律和彆國語言,到時候專門派往對應地區為官。

這對秦國勳貴來講就是多給庶民分點肉湯喝,隻要那些人擔任的都是普通小吏,根本威脅不到自己的地位。

打仗還能靠著軍功強行擠入上位圈,為官卻沒那麼簡單。朝堂水深,要世家貴族排擠這些沒有後台的庶民太容易了。

其實大秦如今的高位將領大多也有個貴族出身,真正連姓氏都沒有的庶民並不多。庶民能攢到的軍功有限,很多時候千夫長一類的職位就是他們晉升的上限了。

但秦國黎庶不在意這些,對於他們來說能當官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誰在乎是不是小官?哪怕隻是個十夫長,也能叫家裡脫胎換骨、過得寬裕起來。

所以每逢打仗,秦國士兵總是十分積極,為了戰功一往無前。

反觀六國士兵,打贏了他們拿不到獎賞,打輸了自己要丟掉性命。自己死了家裡就沒了頂梁柱,不像秦國法度嚴明,戰功撫恤都能悉數發給妻兒老小。

六國就沒什麼法度可言。

扶蘇伸手指著帛書上的文字為父親細細講解:

“戰後百廢待興,若不提前做好準備,到時必將手忙腳亂。我知父親定然想要統一度、量、衡、文字和語言,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如現在就開始準備。”

讓李斯即刻開始改進小篆,把隸書提前弄出來。這樣一來被挑中學習的少年人們就能直接學最終版的官方文字,不僅簡練易學,還能省去先學了小篆以後再學隸書的麻煩。

距離天下一統還有十年,十年的時間培養個文豪很難,但是普通小吏培養起來還是很容易的。

屆時即便各地的郡守縣令都是六國本地人,底下來自秦國的小吏擰成一股繩架空上官,他們想搞事也搞不了。

更何況還有各地駐軍,這可是實打實的大秦虎狼之師,他們安敢擅動?

秦王政聽完點了點頭,又考教兒子:

“倘若朝臣反對庶民習字,該當如何?”

認字一向是貴族的專屬權利,所以靠這個當官和靠軍功當官還是有一些不同的。前者更能激發貴族們的警覺。

扶蘇絲毫沒有露怯,張口便來:

“與其叫六國舊貴族憑借治理地方積攢名望,最後威脅到秦國貴族的地位。不如讓秦人取代了他們,培養我們大秦的新貴。”

貴族把黎庶當競爭對手,那是因為沒看到其他更有威脅的敵人。

六國舊貴底蘊深厚,很多都比秦國貴族更加顯赫。你是願意把這口湯施舍給不知道要用多少年才能發展成氏族的庶民,還是任由彆國貴族搶去飽腹?

這肉是必須分出去的,自己又吃不下,那就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大不了先承諾庶民做官最高做到幾級,高官之位還是由他們貴族瓜分。等日後官吏中庶民勢力足夠龐大時,想取消這個限製將會輕而易舉。

秦王政對兒子的回答十分滿意,又問了一些刁鑽的問題,檢驗兒子的理政之能。

末了,他眉眼舒展,叮囑道:

“明日開始,你同寡人一起去上朝。”

兒子這麼優秀,不能再讓他待在章台宮裡悶著了。拉出去給朝臣們瞧瞧,也省得他們總覺得長公子不足以堪當大任,整天琢磨歪心思。

正事談完,扶蘇這才提起私事:

“父親方才進殿之前眉宇間似有不悅,莫非是朝中出了什麼變故?”

提起這個,秦王政心裡有點不高興。但剛才的一番談話讓他覺得那點不愉根本不足為道,所以依然面色和緩,隻隨意提了一句胡姬的冒犯。

扶蘇明白了,主動請纓去解決這個問題:

“此事不必父親勞心,事情既是我惹出來的,那便交由我處理即可。”

秦王政卻皺眉:

“這種小事,何須浪費你的時間?”

有這功夫,扶蘇不知道能處理多少政務了。

秦王政當即叫來侍官傳令:

“公子胡亥既不想學,那以後也不必再學了。”

簡單粗暴,完全不顧他人死活。

扶蘇心想,胡姬恐怕又要找人哭訴了。不過這次應該不敢再來招惹父親,可能會去太後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