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突然邁入中老年期的緣故,江稚茵這段時間發現江琳女士的聽力明顯下降,有時候要扯著嗓子叫她好幾下她才聽得見。
她吃飯的時候就故意唉聲歎氣,說她媽媽怎麼才四十歲就耳背了。
江琳拿筷子敲她的頭,罵罵咧咧說:“你一天叫我八百遍,耳朵都被你叫出繭子了,聽力可不得下降嘛。”
這就是往她頭上扣了一頂黑鍋了,畢業以前,白天江稚茵上學,江琳上班,壓根見不著面,晚上回家以後兩個人都困得頭點地,也聊不上幾句天。
江稚茵畢業以後,江琳還在上班,有時候還出差,一出就是一周,她待在家裡隻能點外賣,哪裡來的一天八百遍。
下午還要去坐地鐵去另一個區做家教,江稚茵給那小孩補的是理綜,她把初中教材都裝進書包裡,掐著時間過去。
她帶的這小孩叫唐林,在一個普通中學吊車尾,他爸媽都是體製內的,家境不錯,父母都挺為他捉急,周末的時間都給他排滿了各種補習。
其實唐林腦子不笨,就是注意力特彆分散,聽不進幾句知識點就眼神渙散,不知道又想什麼去了,江稚茵得不停敲桌子提醒他回神。
他鬼叫一聲,撒手丟了筆,跟失了魂一樣垂頭喪氣的把腦袋壓在椅背上,有理有據地要求:“太困了太困了,先出門買杯咖啡喝喝,打起精神了再學吧。”
“誰出門去買?”江稚茵問。
唐林嬉皮笑臉指指自己:“我去吧,我請你喝。”
江稚茵微笑:“想都彆想。”
“哎呦。”他哀歎,“我又不會偷溜。那你跟我一起,監督我,反正還有做飯的阿姨看家。”
她一個“不”字剛出口,就被唐林拽起來,往門外拖著走。
外面太陽正大,曬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公寓樓底下的矮樹叢裡擠滿了蟬鳴,一聲聲往行人耳朵裡溢,被拉出來得太匆忙,江稚茵連太陽傘都沒打,被曬得懷疑人生。
小男孩不怕曬黑,還指給他看:“喏,就是那家咖啡店,隻有濱城才有這個牌子,我同學天天在朋友圈發圖打卡。”
江稚茵一臉了然。
她說怎麼大下午的突然要喝咖啡,原來如此,小孩子旺盛的攀比心。
雖然她比唐林大不了幾歲就是了。
咖啡店確實很有人氣,店裡已經沒有空桌了,桌台上擺了一堆外賣單,一進門就能聞到濃鬱的苦咖啡的醇香。
唐林像是早就做過功課,小程序下單的時候挑都不挑,然後又問江稚茵要喝什麼,他請客。
“我晚上還想睡個好覺,幫我點杯燕麥奶什麼的就行。”
說完,她開始下意識尋找空座。
店裡開了空調,比外頭涼快不少,音樂聲也沒有開得很大,特立獨行地放了純音樂而不是網絡爆曲,待在店裡也格外舒心,是個適合學習辦公的好地方。
怪不得這麼多人帶電腦過來坐著。
……等等。
江稚茵的目光瞥到最裡面那張四人桌,聞祈似乎正與人討論著什麼,對面的人在電腦上摁了幾下然後把屏幕轉向他,少年清雋淡漠的臉上映上一點藍光,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叩擊咖啡杯的邊沿,作沉思狀。
聞祈突然抬眼,眼神對上她,沒有出現太多驚訝的神情。
唐林突然湊到她跟前,抻著脖子往那邊看,問:“那誰啊,你朋友?”
江稚茵坦誠承認,結果這虎孩子直接往那邊走:“那正好,正愁沒位子坐呢。”
“誒,等會兒。”她扯住唐林,“你非得坐這兒喝?”
唐林:“當然,我還得擺拍呢,那不是你朋友嘛,你怕什麼?”
這話說得沒什麼問題,聞祈是她朋友,她乾嘛突然升起這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就算中間……鬨了那麼點兒醉酒後的小烏龍。
“行吧行吧。”江稚茵撒了手。
她先客套了一下,問聞祈能不能一起拚個桌,對方沒多說什麼,她鬆掉一口氣,坐下。
對面那個好像是之前胡璐跟她提過的卓恪方,上次他在台上講話的時候隔得太遠,江稚茵還沒怎麼看清,現在湊近了看,長得確實很符合“白月光學長”的描述。
她和聞祈一起坐在靠牆的沙發軟座上,中間空了一點位置,對面隻有卓恪方一個人。
唐林本想插到那個空隙之間坐,結果眼見旁邊的聞祈往江稚茵的方向挪動了一小段距離,把空隙填滿,眼睛還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腦上的字,嘴上卻已經開始閒聊:“你下午在這邊做家教?”
江稚茵沒意識到什麼,點點頭順嘴答了:“嗯,給初中生補課。”
說到這兒,她才想起來看一眼唐林,疑惑地說:“你坐唄,站那兒乾什麼?”
唐林向來直腸子,也不會看眼色或注意場合,他直接就問了:“小江老師,你這‘朋友’不會是‘男朋友’吧?”
聞祈的視線稍稍偏移開電腦屏幕。
江稚茵眼角抽搐:“胡言亂語什麼?拍你的照去吧。”
“哦。”他乾巴巴答了一句,專心找角度拍照去了。
江稚茵半杯燕麥奶下肚,看聞祈那邊還在研究什麼,就好奇問:“你們在查什麼?”
聞祈還在空白紙上寫寫畫畫,卓恪方解釋:“查一下接收特殊學生的學校。”
她“哦哦”幾聲,把腦袋縮回去。
旁邊久久不言的人突然開口:“你要補到什麼時候?”
江稚茵看了眼時間:“六點吧,還有一個半小時。”
“好。”他單手托著下巴,偏頭看過來,額前的發往下滑了幾毫米,“那你到時候來這裡找我,還是我去接你?”
杯中的燕麥奶隻剩下最後一口,變得有些涼了,空調吐出的冷氣打在她腳踝,江稚茵看著他的眼睛,莫名想起她生日的那天晚上,於是視線變得躲閃,她把腳往回縮了下:“乾嘛?”
“那個時間可能會下雨,一起回去吧。”
這句話前後好像沒什麼邏輯,下不下雨和要不要一起回家有什麼關係?
但江稚茵還是答應。
也許聞祈有看天氣預報的習慣,傍晚時分真的開始下暴雨,隻不過熱度絲毫未減,夏季的雨天隻讓人覺得悶熱,像要喘不過來氣。
她不知道聞祈在唐林家門口等了多久,隻知道她一出門,傘還沒撐起來,就看見了他,肩頭帶著些濕潤的痕跡。
很莫名地,一下雨,江稚茵的運氣也變得差勁,一把傘怎麼也撐不起來,像是已經壞掉,她唉聲歎氣。
聞祈在台階下看了一會兒,慢步走上來,把傘讓她一大半,江稚茵感覺自己睫毛上掛著雨汽,視野內變得濕漉漉又霧蒙蒙的。
她對聞祈說“謝謝”,對方很慢地回一聲“嗯”。
地鐵站在不遠的地方,入口處蜷縮著一對流浪乞討的父女,父親衣衫襤褸,雙腿殘疾,女孩未經打理的頭發也濕噠噠地貼在面頰上,睜著一雙眼睛看著他們倆,沒有張口要錢,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裡。
被摔砸得發癟的鐵盆裡隻有寥寥幾個硬幣,寫有自己慘痛經曆的臟布也被大雨淋得濕了個乾淨,上面的字跡像打翻了墨水瓶。
江稚茵按照自己的慣例,從兜裡掏了十幾塊的現金,算個心意。
聞祈握住她的手,阻止:“萬一是團夥呢?你給了他錢也不一定能到他手裡。”
“你都說是萬一了。”她總是樂觀,“要真是那樣,我也沒損失多少啊,一把傘錢而已。”
男人朝她拜了一拜,江稚茵看著邊上默不作聲的小女孩,輕輕呢喃:
“至少她現在還有爸爸,我隻是不想世界上再多一個無家可歸的江稚茵或是聞祈。”
聞祈側目看著她,抿緊唇角。
進入地鐵口以後,他低眼收著傘,發尾被淋濕,徐徐往下滴著水,背部的衣服也濕了一小片,貼在皮膚上。
他語氣平靜:“缺錢你還能幫一下,缺愛怎麼辦呢?”
江稚茵停下腳步:“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聞祈撩起眼皮看她,他眼型上挑,上眼皮牽出薄薄一道雙眼皮的褶皺,顯得很有攻擊性,聲音浸泡在屋外大雨裡,模糊難辨:
“缺錢的乞丐得到三塊兩塊,足以解決一天溫飽就值得歡欣鼓舞了,但缺愛不一樣,缺愛的人隻得到一點零星的溫暖或愛意是不夠的,他們隻想要得到滿到溢出的、多於正常人千百萬倍的感情,才覺得自己正在被愛。”
“你救不了那麼多人。”
為什麼誰都能從你那裡獲得一點同情和愛。
兩人隔著兩米距離相望,江稚茵總覺得他的話似乎在指明什麼,卻又想不明白為何話題直接被引到這麼深沉的地步。
她說不出話來,聞祈就又稍稍彎起嘴角笑了一下,表情溫和稍許:“我隻是看到那小女孩以後突然這麼想。希望她的家人能多愛她一點吧,彆像我一樣。”
稀薄的愛不值得被他們感知到,必須是濃烈的、超劑量的、瘋狂的愛才可以。
因為這樣才能算作“等價交換”。
“地鐵要到了。”聞祈拎著的傘還在滴水,他避了避,“上車吧。”
他盯著江稚茵的背影,收好一切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