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1 / 1)

金魚入沼 歸無裡 6317 字 6個月前

鄧林卓的火似乎生起來了,他頂著一臉的灰推門進來,先抽了一張濕紙巾擦臉,然後把人叫出去。

馬世聰拍手歡呼著蹲在烤架旁邊,鄧林卓使喚他把串好的肉擱在上面烤。

大家都各自忙活起來,誰也沒閒著,江稚茵擺弄著那些瓶瓶罐罐,把小板凳支起來坐下,一抬頭看見四面都是斷壁殘垣,地上積著灰塵和磚塊,像是戰火蔓延過後的某處廢墟。

牆上還有幾張沒能撕乾淨的童畫,風刷雨淋的,劣質蠟筆的顏色都糊作一團,江稚茵已經記不清哪些是自己畫的了。

因為病情的緣故,陳雨婕飲食都得少鹽,所以食材都得分兩邊烤,一邊刷完油以後撒上一把孜然和辣椒面,另一邊就清淡一些,就架在烤架上生生炕熟。

幾個人裡隻有鄧林卓喝酒,幾罐青啤往地下一擱,手上烤串的動作熟練得像在新疆開了好幾年的店。

江稚茵並不是太餓,她興致缺缺地吃了兩串魷魚,就找借口去車上拿水了。

聞祈看了一眼她去的方向,短暫地靜了幾秒,從盒子裡挑揀了一個橘子剝開吃了。

她又回到了之前坐過的屋子,坐在通鋪上發了一會兒呆,隻是聽著那扇空掉的窗戶上沿掛著的風鈴滑過一道道輕響。

鄧林卓吃得膩得慌,又點了幾個外賣準備出去拿,看見聞祈面對著一扇壞掉的木門傻站著,他喝酒喝得有些微醺,上去就撈著他的脖子問:“門裡有什麼啊?還站在外面不敢進去。”

聞祈的眼神掠過他,抬手把鄧林卓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扔下去,淺淡地吐字:

“一隻耳朵。”

“?”

跟他打字謎呢?

他沒大聽懂,可聞祈似乎並沒有想要解釋,直接轉身走掉了。

江稚茵本以為帶來的東西吃不完,終歸是她想多了,有馬世聰這麼個能吃能睡的人,帶再多的東西都不夠烤,最後居然還把鄧林卓沒吃完的外賣也吃乾淨了,然後摸著脹起來的肚子哼哧哼哧地翻上馬爺爺的三輪車。

馬爺爺剛收完一波廢品,三輪上都是一些紙殼板和塑料瓶子,馬世聰一上去,感覺整個車都下陷了有一厘米。

老馬看著自己領回來的孫子,佯裝責怪:“你吃了一頭牛回來的?”

馬世聰懵懂搖頭:“啊,我吃的是羊肉啊。”

鄧林卓笑得眼淚都要出來,剩下幾個人幫忙把東西收上他老爹的貨車,江稚茵在車上忍不住問了陳雨婕幾句:“馬爺爺那條件怎麼把小馬領回去的?”

說完她像是覺得不太好,又擺擺手說:“我沒彆的意思啊,就是好奇。”

一般領養手續都得審核領養人的家庭,經濟能力好不好、家裡已經生了幾個孩子之類的,雖然王奶奶這邊不是正規的福利機構,但江琳當初也是把她領到收養機關去辦的手續。

她記得江琳當時被什麼程序卡住,忙前忙後了很久才正式辦好手續。

不過十幾年前的手續不比現在,那時候還不算太嚴格。

陳雨婕的表情很複雜,想了很久才告訴她:“他們沒辦手續。”

因為不正規,也沒人管這檔子事,隻有鄰裡街坊才知道這院子裡養了五個小孩,王奶奶給一口飯吃。

房子拆遷以後,王奶奶大病,馬世聰之前經常幫著老馬收廢品,倆人感情不錯,老人記掛著他,直接就捎回家了,中間什麼流程也沒走。

那時候王奶奶也想把聞祈送走,但最後不知道怎麼還是沒走成,就剩下他一個人照顧奶奶。

小型貨車搖搖晃晃開到了陳雨婕家門口,今天看店的是她媽媽,正坐在前台嗑瓜子,二樓似乎正在搓麻將,房子建材不隔音,在門口都能聽見聲兒。

鄧林卓醉得睡了過去,他爸罵罵咧咧的瞅著這崽子,開夜車開習慣的人總忍不住想抽根煙,顧忌著車上還有三個小孩,就說去陳雨婕家的雜貨鋪買包煙,在外頭抽完。

空氣一下安靜下來,車裡的燈很暗,後座的車窗上還蓋了一層灰,像是很久都沒清洗過了,整個車廂裡都有巨大一股汽油味。

江稚茵暈車,聞到這味兒更受不了,乾脆捂緊了衣服縮在後座上睡覺,隻是這車一路上開得顛簸,她正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突然感覺自己眼皮覆上一點柔軟的溫熱,手指被什麼東西捏動著。

“怎麼可以喜歡那麼多人呢?”這聲音幽幽徐徐,尾音咬得輕,帶著點威脅和怨恨的意味。

她一擰眉,突然醒過來,看見車窗外的陳雨婕慌亂地撿起地上的飲料,聞祈面無表情地坐在她旁邊,像是在走神,眼睛都不眨一下。

江稚茵把身子坐直,搖下車窗,陳雨婕一言難儘地看看她,又看看她背後的聞祈,仿佛被什麼眼神嚇到,立馬把視線錯開,然後把飲料從車窗裡丟進來,嗓音也不大自然:“我媽讓我來給你們送幾瓶飲料。”

江稚茵一臉莫名,眼看著陳雨婕逃得飛快,她捧著那幾瓶飲料喊:“替我謝謝阿姨。”

陳雨婕點了幾下頭以示回應。

她借著薄薄的燈光看了眼,想問聞祈要喝什麼口味的,結果一轉頭看見他慢條斯理地剝了一顆糖往嘴裡塞,還把糖紙貼在唇上,像要鎖住什麼東西一樣。

“你不喝東西嗎?”

他看了一眼,不說話,隻搖搖頭,然後靠在椅背上淺寐。

鄧林卓爸爸抽完煙後上了車,陳雨婕站在路邊目送著。

車漸行漸遠,她才後知後覺地鬆掉一口氣,心想,認識聞祈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有關“欲望”和“想要得到”的神情。

或許隻是因為她並不了解那個人。

“……”

江稚茵暑假找了份兼職,給初中生做家教,江琳當時替她跟對方家長聯係的時候把她吹得神乎其神,說什麼“不用多想,今年濱城的理科狀元肯定是我姑娘”。

說得江稚茵都汗顏。

她咬著筷子,在江琳打完電話以後才默默地補了一嘴:“萬一不是呢?”

江琳屈著手指敲敲桌面:“怎麼,沒信心啊?”

“那倒……也不是。”江稚茵稍一挑眉,繼續吃飯,吃了半天發現她媽還在盯著她,她把嘴裡的飯嚼了咽掉,抬眼看看她媽,“還有話就說唄。”

江琳突然收回視線:“也沒什麼。”

江稚茵把筷子倒過來,用粗的那頭敲敲桌面,“之前可是約定好的啊,我什麼事都不瞞著你,你也不能瞞著我,一家人要做到坦誠相待。”

江琳看上去很感動。

“不然我那些日記不是白被你看了。”

江琳:“……”

“嗐,真沒什麼,就是想說,”她媽歎一口氣,“你應該還是有點怪我,高三了還給你轉學,還從重點高中轉去了普高。”

江稚茵淡淡“哦”了一聲,又問:“所以是為什麼轉學?”

江琳頓一秒:“因為工作唄,還能為什麼。”

她終於把碗裡那點飯吃完,抽了張紙擦嘴,含糊說:“那又不怪你,而且最後複習無非多刷幾套題,流程大差不差,要是高一轉過來可能還有點影響,都高三了,該學的都在那邊學過了,沒影響到我什麼。”

江琳笑一下,把碗摞起來端到廚房去洗了,洗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關了水龍頭喊她:“你七月七過十八歲生日,要叫朋友來家裡玩兒嗎?還是在外面辦一桌席啊?”

她是被領養的,生日不明,江琳直接按她到家的那天算作江稚茵的生日。

江稚茵正在看初中的新教材備課,聞言回了一句:“在家裡辦吧,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又沒幾個人。”

因為性格好相與,什麼話拋給她都不會掉在地上,江稚茵的人緣很好,朋友有不少,但是摯友也就那幾個,把以前海城二中的幾個朋友叫過來,再加上江琳這邊幾個親戚,還有聞祈他們,估計湊一桌剛剛好。

隻不過馬世聰最後沒有來,說是馬爺爺得了感冒,小馬得在家看著點兒,雖然他可能也做不了太多的事,但是總能端個茶換個毛巾什麼的。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鄧林卓還鬆了一口氣,說:“其實這樣還好點兒,平常就我們幾個一起聚聚可能還好,大家知根知底的,但是在外人眼裡,小馬畢竟……腦子不太好,容易被嫌棄,更何況你那邊還請了咱不認識的親戚同學,他還是彆去搗亂了,到時候亂吼亂叫的話不好處理,還會掃了彆人的興。”

這話一說出口好像戳破了什麼美麗的泡泡,其實作為當事人,她們五個心裡都門兒清,人家知道他們身世的,心腸壞的立馬開始背後編排,心腸好點兒的會說不在意。

可是真的不在意嗎?多多少少還是會把他們跟正常的群體區分開的,好像走在哪裡,“孤兒”都是一個貼在腦門上的標簽,亮眼得像通了十萬伏特的電燈泡。

江琳在濱城的房子也有一百好幾個平方,但是招待一大桌子人還是顯得有些局促。

幾個長輩就來蹭個飯,不會買什麼實體的禮物,頂多給她媽塞幾百塊的紅包,十分現實,江稚茵的同學都會帶些好看的首飾,水晶球,八音盒等諸如此類的東西。

她在海城二中同桌時間最長的是個男生,叫孫曄,成績也很不錯,江稚茵那時候嘴閒不住,經常跟同桌的他閒聊,除了聊學習還聊電視劇和之類的,她笑稱他為“婦女之友”,關係一直不錯,後來她轉學以後孫曄還給她發了海城二中最後衝刺的幾套卷子。

孫曄的家境是這群人裡最好的,送的東西也最貴,江稚茵一眼看見他的禮盒,然後隨手把手裡正握著的黑色紙袋放在一邊,拆了他的禮物,拉菲草裡躺著一隻幾千塊的女表。

江稚茵有些受寵若驚:“孫曄你偷你爸媽銀行卡啦?送這麼貴的東西。”

聞祈的情緒在她放下黑色紙袋的時候就開始低沉,此時聽見這個名字,仿佛聯想到什麼,眉頭蹙起,眸色沉得像冬天樹葉上結起的厚厚一層寒霜,凍住了所有情緒。

他冷笑一聲,垂下的手緊緊扣住另一個手腕,仿佛要用指甲嵌進皮肉,滲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