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1 / 1)

金魚入沼 歸無裡 5933 字 6個月前

掉漆的電線杆底下堆了幾袋垃圾,蠅蟲飛舞圍繞,江稚茵挪遠了一些,聽著電話裡的江琳問她什麼時候到家,期間她分神往車庫那兒看,向電話那頭含糊應了幾聲,說馬上就回。

車庫的燈滅了,鄧林卓在門口猶猶豫豫地站了一會兒,回頭說了幾句話,然後把卷簾門拉了下來,路面上隻剩下幾盞路燈的殘影,被盛進坑窪不平的水泥路裡。

江稚茵掛掉電話後默默無言地在卷簾門前站了一會兒,明白聞祈不想讓她繼續多問,隻能先回家。

客廳的餐桌上擺著一些剩菜,聽見開門的聲音以後江琳打著嗬欠從房間裡出來,掀開防蠅罩看了一眼,問她要不要把飯菜熱一下。

家裡的燈壞了一盞,江琳這幾天忙得團團轉,江稚茵白天也不在家,修燈的事就耽擱了下來,媽媽反複摁了好幾下開關,到這種時候才會嘟囔著“家裡要是有個男人就好了,可以隨便使喚他乾活兒”。

江稚茵順手從鞋櫃上面的抽屜裡拿了換新的燈泡,把書包扔在沙發上,擼著袖子就說:“沒男人也沒事,我爬上去換唄。”

“誒,你可歇著吧,彆亂來啊。”江琳忙放下手裡的碗筷,攔住她,“一個不小心觸電了,我還得扛著你去醫院,真成你小學作文裡寫的雨天、媽媽、醫院了。”

微波爐運轉起來,發出“嗚隆隆”的聲音,瓷盤在裡面打了好幾轉。

江稚茵不承認:“我可沒寫過那麼俗的東西。”

“你少來。”江琳拉了拉肩上要滑下去的外套,順手拍了拍旁邊的牆面,“你那優秀範文我都貼牆上呢。”

她小時候寫作文寫“母親”主題時就跟人家都不一樣,彆人家小孩大都在作文裡歌頌母親溫婉賢惠,她從小就寫“我家辣媽二十八”。

江琳以前愛喝酒,人菜癮大,冰箱裡經常屯著幾排啤酒,江稚茵買回來的可樂都沒地方放,那時候她把老師的話奉為圭臬,把她媽看作邪惡分子,義正言辭地大喊“老師說喝酒是不對的!”然後半夜裡偷偷把她媽的啤酒往桌子底下塞。

最後搬家的時候從沙發和桌子底下掏出不少過期好幾年的啤酒罐,她和她媽大眼瞪小眼。

江琳:“你說這是誰乾的缺德事呢?”

江稚茵敵不動我不動,眼珠子咕嚕嚕轉:“不知道啊,老鼠吧。”

下一秒,“敵人”的巴掌動了,她突然身若鴻雁,在巴掌落在自己背上以前溜進了房間。

她媽在屋外大叫:“北方的老鼠跟小餅乾似的!哪裡來的米奇妙妙屋從冰箱裡掏出我的啤酒?!”

“……”

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響,江稚茵摸摸鼻子,把手上的燈泡又塞回抽屜裡,江琳囑咐了一句:“吃完記得把自己的碗刷了。”

她翹著脖子乾巴巴答了一聲“好”,快速地扒了幾口飯以後就溜進房間裡去了。

收拾書包的時候江稚茵又看見那張寫了一半的紙條,她把紙條從書包裡掏出來,展平,用水杯在桌面上壓住,用手一點點蹭平,然後撐著腦袋盯了好一會兒。

好不容易找到幼時的朋友,沒想到是這種結果。

江稚茵虛虛歎一口氣,把紙條收好,也沒了再寫下去的心思。

第二天早讀,她前半個小時都在犯困,腦袋一下子磕在課桌上,桌子抖了一下,她清醒過來,抬眼看見聞祈正面對著自己。

迷糊勁兒頃刻間消散,江稚茵把書本擺正:“你有話跟我說?”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想來睡在那車庫裡也不安穩。

江稚茵又想到他昨夜說的“面相不好,所以沒有被領養”的話,不知道是不是共情力太高的緣故,心裡也酸澀起來。

“你的魚,要掉了。”聞祈似乎是故意把話切割成兩半,儘量減少說長句。

她這才看見他正用手穩穩接著她的魚缸,江稚茵匆匆接過來,又放到窗台上去了。

這桌子四個腿好像不一樣高,總是晃,魚缸擺在桌角也不穩,這兩天都掉好幾次了,放窗台上還安穩一點,隻要不被老師沒收就行。

江稚茵發現聞祈的視線還停在那玻璃杯裡的魚上,早上七點鐘的教室,外面的天大亮,白熾燈給他鍍了一層光,他淡紅的唇微微抿住,眼睫抬起又落下,似乎在想什麼。

教室裡烏泱泱一片讀書聲,掩蓋了兩人之間的竊竊私語,江稚茵用書本遮在下巴處,懷著一點點希冀,熱絡地同他小聲交談:“你喜歡我的魚?”

他目光微動,輕一眨眼,視線停在她眉眼之間,江稚茵揚著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突然覺得他的視線彆有深意。

聞祈搭在她桌沿的手收回,把眼睛往下低,唇角扯動幾毫米的距離:“這麼多年了,你喜歡的東西居然還沒變。”

腦子裡電光石火地蹦出什麼回憶,像火柴擦過盒側時突然跳起的火花,一閃而過,江稚茵無法捕捉。

教室的儲物櫃是兩個人共用一個,各自配了鎖,同學都是單人單桌,沒有同桌的說法,都是各自找人搭夥,把多餘的書和書包往櫃子裡擱。

江稚茵是高三才轉過來的,跟班上一大半人都不熟,彆人都三下五除二找好了伴兒,她多出來的書還沒有去處,隻能擱在腳邊,上課的時候被老師踢了好幾腳,班主任抬抬眼鏡,指著她摞得有小腿高的書說:“當堂不用的書和練習冊可以擱在櫃子裡啊,放在路當中多不方便。”

江稚茵連連應好,下課後犯了難,一時摸不清有誰的櫃子還空了一個格出來。

桌面被屈起的手指敲了幾下,聞祈往她桌子上扔了一把鑰匙,言簡意賅:“一排十三列,你拿去用。”

江稚茵怔怔拿起那把鑰匙,上面還附著一層淡淡的暖意,她拍著他肩膀,夠著身子說:“鑰匙放你那兒吧,我身上裝不住東西,容易丟。”

聞祈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膀,把頭往一側偏了偏,她看見他的唇又抿起,發了個“嗯”的鼻音。

離得近了,他耳朵上那串耳洞看得更加清楚,像是剛打沒多久,還不太成型,甚至能看見暴力撕扯過的痕跡。

江稚茵搭在他肩上的手驀一下失重,她連呼吸都變輕,眼睫翕動好幾下,默默收回手,彎腰抱起自己的書,開了櫃子的鎖以後發現兩格都是空的,聞祈一本書都沒往裡放。

她側頭看了他一眼,他在專注地寫作業,因為戴著助聽器的緣故,很少有人跟他搭話。

胡璐恰好接水從這裡經過,看見她找到了新櫃子還為她高興:“你跟誰拚一個櫃子啊?”

江稚茵把櫃門上鎖,回頭笑笑:“聞祈,他櫃子是空的。”

“嗷。”胡璐像是習以為常,“他不訂教輔書,練習冊也隻訂了必要的一部分,書少也正常。”

江稚茵愣一下:“那老師平時講習題的話他怎麼辦?”

胡璐一撇嘴,聳了聳肩膀:“那就得問問他自己了。”

她左右觀望了一下,才湊過來小聲跟江稚茵說八卦:“他是孤兒,沒家長,是成績好才被學校收進來的,學校出了大半學費,加上每年的補助金才勉強支撐生活,哪有那麼多錢買練習冊,上次聶政豪他們去外面吃飯還碰見他兼職。”

“就聶政豪那一雙AJ球鞋,都夠聞祈過一個月的。”胡璐長聲歎氣,“唉,世界的參差啊,有人天生住高樓,有人生來埋地底。”

鑰匙的凸起嵌入了掌心,江稚茵後知後覺感到疼痛,緩慢把手鬆開,走回自己的位置把鑰匙給了聞祈。

“我把上面那格空出來了,你可以用。”

聞祈頭也沒回:“我用不著,你繼續用。”

江稚茵默了默,又斟酌著開口:“今天晚上,我能去你那兒待會兒嗎?”

前面的人眉心一皺,她趕忙擺手解釋:“沒彆的意思,我就想跟鄧林卓問點事兒。”她聲音越說越小,“你又不樂意告訴我。”

聞祈寫字的手一頓,筆尖往紙面上頂了頂,眼睛略有些失焦,表情讓江稚茵捉摸不透,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她發覺自己從小到大都看不懂這個人,小時候是因為聞祈不會說話,看不出他的心事也正常,現在他聽得見、也會說話了,江稚茵還是看不懂,興許是多年沒見,生分了的原因。

少年掀了唇,隻單薄地吐了三個字:“隨便你。”

晚上九點半,聞祈像以前一樣最後一個出教室、關燈、鎖門,江稚茵捏著書包帶子跟著他走,晚上視線昏暗,他住的地方又偏僻,有好多路段沒有燈,江稚茵使勁的眯著眼往前摸索,不料還是腳下踩空了一塊兒,整個人踉蹌了一下,被側邊的聞祈扯住了胳膊,往他懷裡帶。

所有的商鋪都關門了,不知道哪門哪戶的狗栓在門口忘了牽走,在悠長的深巷裡不停吠叫著,江稚茵耳尖微動,聽見他沉重又緩慢的心跳與呼吸。

她掀了眼,看見星空之下一雙與夜色即將黏在一起的黑眸,深眸半斂,視線從她的額頭掃到唇下。

在她站穩以後,聞祈鬆開了他,撇開眼睛悠悠吐字:“報應。”

“什麼?”她不解。

“誰讓你小時候一直把胡蘿卜往我碗裡扔,現在得夜盲也是活該。”

夜風習習,在擁擠的燥熱空氣中,江稚茵嗅見他身上掠過來的清涼香氣,耳邊恍若滑過一聲脆響,眼前出現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站在凳子上替她往窗棱上掛風鈴。

風鈴被風牽動,泠泠作響,那時的聞祈側低著頭,唇齒張合,獨獨會念一個詞:

——“茵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