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1 / 1)

金魚入沼 歸無裡 6950 字 6個月前

《金魚入沼》

文/歸無裡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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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年後,當江稚茵看見這張發皺的紙條時,還是會想到這一幕。

才入春的時節,學校的櫻花將將綻開粉色的花蕊,她剛與聞祈重逢,伏在學校課桌上,用下巴壓上自己左手小臂,低垂著眼睛,百無聊賴地寫:

“陰天,翳雲籠罩天地,我看見他站在福利院的斷牆邊,眯著一隻眼,舉著一個碎裂的玻璃罐子對著毫無日光的灰天看,用那雙漆黑到毫無生機的眼望著灰色的虛空,唇角滲著血,臉頰青了一塊。”

“氣象台說那天是三月最低溫,而他穿得很單薄,身子很瘦,廢棄院子裡的涼風鑽進了他的上衣下擺。”

“那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走珠筆突然斷墨,後續的字寫得也不甚明顯,江稚茵甩了甩筆頭,還是不出水。

她的視線倏地轉移到自己放在窗台的玻璃瓶上,裡面裝了一條五花文魚,懶洋洋地擺動著魚尾,在水面上漾起波紋,像下雨的湖面,一圈纏著一圈蕩開。

左邊的胡璐突然側過身子跟她搭話,瓶子裡的金魚立馬轉了個頭,撲騰一下鑽進深處。

“誒,你是從哪裡轉過來的?”

江稚茵默默把寫了一半的紙條壓在胳膊底下,友好回答:“海城二中,現在跟媽媽一起搬到濱城這邊來了。”

胡璐驚訝道:“我還以為你是濱城人,我們這邊說話你都能聽懂?”

她點頭:“小時候在這裡住過。”

在濱城的福利院裡住了一年多,五六歲的時候才被現在的養母江琳領養走。

說是“福利院”也不太準確,其實那裡並不正規,隻是一個好心的奶奶用自己的院子養了幾個沒有家的小朋友而已,至於自己是怎麼到那裡去的,江稚茵已經完全記不清了。

趁著沒打上課鈴,胡璐繼續跟她閒聊,坐得近正好能交個朋友,江稚茵也儘力跟上她的思路,聽著胡璐誇她:“那你好厲害,高三下半年才過來,我們這個學校很難考的。”

她看了眼江稚茵空掉的前桌,驀地把聲音壓低:“按人頭來算,坐你前面的應該就是聞祈,他耳朵不太好,平時也不搭理人。”胡璐歎一口氣,“就提醒你一下,要是跟他說話可能得把聲音放大點。”

“誰?”江稚茵大腦突然空白了幾秒,背脊往後一靠,紮起的馬尾辮碰到了擺在窗台的魚缸,玻璃杯被撞得晃了幾圈,搖搖欲墜,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江稚茵連忙轉身去扶。

電光火石之間,從窗外徐徐伸來一隻手,五指白皙修長,掌心握住她將要傾倒的魚缸,懶懶往回推,杯子裡困著的金魚被驚嚇得遊了幾個圈。

她的位置靠牆,右邊就是開了一半的窗戶,走廊的風魚貫而入,玻璃罐裡的水濺出來,江稚茵雙手濕潤,被窗外的風吹得眼睛一澀,稍一抬睫,對上她昨天在福利院舊址看見的那雙烏黑眼瞳。

身後胡璐的聲音就伴著這陣風響起:“聞祈啊。”

背著單肩包,耳朵裡塞著銀色助聽器,少年人的皮膚白至透明,仿佛池塘水面沾了水的蜻蜓翼,黑白相間的校服外套被風吹得鼓起,稍長的頭發劃過耳側,蹭過他薄薄的眼皮,一雙冷淡緘默的眼微低,正垂視著她,從漫不經心,一瞬間覆上莫須有的情緒,微微停滯在她的臉上。

在春與冬的間隙,他站在窗戶外,她坐在窗戶裡,這一面仿佛隔了許多年才見。

江稚茵覺得這張面容分外熟悉,她忽然想起之前在福利院的無數個日夜,動作一瞬間僵住,眼睛也忘了移開,聞祈隻匆匆瞥過她一眼,視線又往她手裡的金魚瓶子上落了幾秒,隨即收回,薄唇抿出三分下撇的弧度,抬了手很是隨意地把助聽器往耳朵裡摁了摁,從後門繞進教室。

胡璐給她抽了幾張紙:“把手上的水擦擦吧。”

江稚茵怔怔道了謝,後知後覺地放開魚缸,把衛生紙揉成一團,胡亂擦著手上的水漬。

聞祈似乎並沒有認出她。

第一節課前幾十分鐘都在發新到的卷子和練習冊,講台上堆了幾大摞牛皮紙,嶄新的書一本本往下傳著發,傳到聞祈手裡的時候隻剩最後三本,他取走一本,轉過身子,惜字如金般掀唇吐了一個字:“書。”

江稚茵伸手去拿,兩個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她指腹觸到一股涼意。

“謝謝你。”她記著胡璐的話,稍稍把音調提高了些,“我坐你後面,叫江稚茵。”

江稚茵一個字一個字地咬,抿起唇,睜大眼睛看著他,期待他能想起點什麼。

聞祈的手指往回蜷一下,清淡的眼往回斂,淡淡“嗯”過一聲就算回答。

在他轉身坐回去的時候,江稚茵看見他耳朵上有大小不一的耳洞,兩隻都有,從耳垂到耳骨連了一串,像剛學會開槍的人在靶面留下的槍洞,毫無規律。

她看得出神,連胡璐伏在桌面上跟她小聲搭話都差點沒聽見:“碰壁了吧,都說他不搭理人了。”

江稚茵收回視線,聳一下肩,往練習冊上寫名字。

不記得就不記得,大不了她也裝不認識。

話是這麼說的不錯,但江稚茵從小到大心裡就裝不了事,江琳也老說,她小時候想要什麼東西都寫在臉上,江稚茵從小就長得漂亮,臉上沒有什麼棱角,眼睛大,圓溜溜的,瞳色像剔透的琥珀,常來福利院幫忙的義工經常說她長得不像窮苦人家的孩子。

江琳後來回憶,說當時領養她,就是因為那時候江稚茵抬了頭,那雙眼睛跟裝了兩片玻璃一樣,清得像深林裡的靜潭,一股腦地把心裡的東西往外透,彆人瞧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晚上放學,聞祈最後一個出教室,江稚茵坐在教學樓下的花壇邊上,花壇裡的木枝戳著她的脊背,濱城夜裡氣溫不高,她還打了個寒噤。

見到他出來,江稚茵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從花壇上跳下來。

“聞祈。”她斟酌著措辭,“我剛從海城回來,前幾天去舊址找過王奶奶和你們,但那裡好像拆掉了。”

江稚茵在那處老院子的斷牆上看見了半張沾了灰的照片,不知道是什麼時間拍的,是他站在領獎台上兩手捏著一張獎狀,表情冷懨懨的,一點兒也不高興。

那是她在十二年久彆後第一次看見聞祈現在的模樣,雖然長相變得不太熟悉,但是周身的氣質總是獨特到叫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江稚茵走到院子的時候還看見了蹲在牆角的人,舉著一個破掉的玻璃缸,長相跟照片一致。

也許是沒有想好要如何說出第一句話,她往牆後躲了躲,沒貿然上前,本以為再難尋得蹤跡。

結果今天就又遇見。

前面的少年停了腳步,卻沒回頭,夜風吹得他的衣服獵獵作響,像點燃了一個悶聲的炮仗,沉悶又無力。

他微弱出聲,幾近於喃喃自語:“……這次倒認出我了。”

江稚茵沒聽見,隻在地面上磨蹭鞋尖,又抬抬頭,清亮的嗓音裡帶著猶豫:“你現在住在哪裡?也被領養走了嗎?”

“沒有。”他嗓音乾澀,停頓一下以後似乎側了頭,沒看她幾秒就繼續抬步往前走了。

江稚茵皺著眉跟上他,踩過一盞盞路燈的光影,不停發問:“沒有?那你現在還跟王奶奶住在一起嗎?小雨、大聰明、林子他們都——”

沒等她說完,聞祈又停下腳步,一雙濃稠如墨的眼凝視著她,不帶什麼情緒,平靜得讓人身心一涼,江稚茵想說的話都止在喉嚨裡,像紮在喉嚨軟肉裡的一根魚刺,卡得不上不下,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王奶奶去世了,他們都已經像你一樣被領養走了,大家都過得很好,可以不問下去了嗎?”聞祈平靜地說。

江稚茵第一次聽他說這麼一長串話。

她離開福利院的時候,聞祈隻會說很少的字,也沒有配過助聽器,今天是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像在敲一塊碎掉的玉,清冽中帶著微微的沙啞,說短詞時還聽不出來,話一說得長了,江稚茵才發現他咬字含糊,吞音也多,普通話並不標準。

“不滿意。”她說,“那你呢?那個‘大家’裡,也包括你嗎?”

聞祈刻意躲避了她的眼神,眼睛瞥向彆處的樹葉,又變得緘默不語,隻是繼續抬步往前走。

路邊響起幾道鳴笛聲,像穿透了沉默的矛,挑得江稚茵的情緒起起伏伏,她看了眼時間,心說還能再遲一些回家,於是又跟上去,想看看他現在究竟住在哪裡。

繞過一條長長的小道,江稚茵看見他停在一個卷簾門前,從校服兜裡掏了一把鑰匙轉開了門,從裡面透出昏黃的光,隻擺了兩張單人板床,一張床空著,被褥折得整齊,另一張床上躺了個寸頭,隻穿了一條黑色的短褲衩,正在打遊戲,床鋪下面還擱了幾罐啤酒。

那張臉江稚茵還有模糊的印象,太陽穴上方一塊疤,應該是小時候同住在福利院的大林。

鄧林卓看著她愣了很久,又忙扯過被單捂在身上,不大的空間裡悶得很,隻有一個缺了葉的風扇呼嚕嚕轉著。

聞祈低身進去,熟練地把單肩包扔在床鋪上,然後到洗手台那兒洗手,江稚茵聽見水龍頭出水的聲音。

“還有要問的嗎?”他眼也不抬地說。

江稚茵咬住牙齒,嘴裡像被什麼東西塞滿,發不出聲音來。

“這間屋子是鄧林卓養父的,我蹭了個床,平時幫著收停車費,就住地下車庫,過得不好,也沒有被領養走。”

她卡了半天殼:“為什麼隻有你……沒有被領養?”

聞祈背對著她,江稚茵從鏡子裡看見他的眼下有些紅,眼尾頹廢地向下耷,他的嗓音沙啞更甚:“因為我面相不好,不熱絡,不討人喜歡,還是個聾子,”

他每說半句就停頓一下,聲調仿若拉成一條直線,如果不是那面恰到好處的鏡子,江稚茵都無法觀測到他的情緒。

“江稚茵。”他慢著調子念她的名字,“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空氣靜謐下來,鄧林卓的眼睛四處亂瞟,一聲也不敢出,江稚茵久久無言,聽著空氣中刷刷的水流聲,她還未曾開口,塞在書包夾層的手機響了,看見是江琳來的電話,江稚茵清了清嗓音,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接電話。

江稚茵背過身子去以後,聞祈臉上的表情就又漠然一些,眼下那點紅頃刻間也散了,被睫毛的陰影全然覆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摁掉了水龍頭,抬眼看了下鏡子,漫不經心抽了條毛巾擦手。

遊戲還在繼續,隊友罵鄧林卓的角色是掛機的演員,躺在床上的人跍踴了幾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時候有人說你面相不好了?當初不是你自個兒不想被領養的嗎?”

聞祈把毛巾輕飄飄往他身上一丟,往屋外看了一眼,一雙眼睛靜默幽黑,夾著如深冬一般凜冽的寒意,少年手指輕輕壓上唇,示意鄧林卓彆說話。

他雙眼微眯起來,諱莫如深地警告:

“不要多嘴。”

鄧林卓一下子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