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應玄與張絎青又在紅棘城待了三日。
這三日裡,蕭緹楨每天正午都會來看他們一眼,確保他們沒再毒發,還會給他們帶來一些吃食。
有時是麥飯、黍餅,有時是包子糕點,有時是糖葫蘆或是小糖人。
施應玄一開始並不肯吃,最後還是蕭緹楨自己先主動吃了一個,她才試探性地放入口中咀嚼了兩下。
好像……不是苦的。
試藥多年的味覺早已麻木,入口良久,她才覺出了一絲彆樣的味道來。
蕭緹楨說包子是鹹的,糕點是甜的,買的那個糖葫蘆有點酸,黍餅有點乾巴巴的。
她一點點地吃,一點點地嘗,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感覺。
第四日的時候,連靜觀又從外面帶回來一個男孩,叫做江珵,說也是從一個魔修手中救出來的,父母身死,無家可歸,要與他們一起回山,暫時與施、張二人安置在一起。
那男孩看著年歲比他們小一些,眼睛很大,很亮,怯生生的看向施、張二人,眼裡是同樣壓抑許久的焦慮和恐懼。
見到差不多年歲的孩童,他一直緊繃的狀態終於鬆懈了一些,下意識地遠離了那些大人,主動向他們靠近過來。
施、張二人沒說什麼,他們對孩子沒那麼大的戒心,但也沒有主動示好的意思。
這天傍晚的時候,蕭緹楨又為他們送了來幾身乾淨的衣服,讓連靜觀帶兩個男孩另尋個地方換衣,然而就在連靜觀要把張絎青帶走的時候,身邊的施應玄卻瞬間甩開了她的手,向前兩步,伸手抱住了同樣急迫地朝自己跑來的張絎青。
蕭緹楨抬手以示安撫,道:“隻是換個衣服,不是把你們倆分開。”
施應玄搖搖頭,說:“不要。”
蕭緹楨有些頭疼,問:“那你以前衣服臟了怎麼辦呢?”這幾個小孩雖然不算太乾淨,但身上的衣服也不像是穿了許久的。
施應玄說:“那個人一揮手就乾淨了。”
蕭緹楨反應過來,那應該是辟塵訣之類的術法。
這術法隻是基礎的九訣之一,不費什麼靈力,想來那個魔修也並未吝惜。
她隻好收回衣服,想了想,對施應玄問道:“那個魔修,對你們好嗎?”
這話是廢話,那人既拿這些無辜的凡人試藥,又怎麼可能對他們好,可眼前的兩個孩童竟都猶豫了,不說好也不說壞。
直到張絎青開口道:“還好。”
還好?還好是怎麼好?
施應玄說:“比以前好。”
蕭緹楨放柔聲音,說:“……可以和我說說嗎?”
施應玄抓緊張絎青的手臂,說:“有時候會給我們吃的,會給我們……弄乾淨,不會打我們……”
蕭緹楨面露不忍,難以想象他們先前竟然過著更加悲慘的日子,頓了頓才說:“那他用你們做什麼?”
施應玄道:“……就是吃藥。”
有時候是一個人吃幾種藥,有時候是幾個人吃一種藥,有些藥吃完沒什麼反應,有些藥吃完全身都很痛。
沒吃藥的時候也試過逃跑,但沒有一次成功,吃了藥痛不欲生,卻不敢喊叫,怕吵醒彆的小孩挨揍,她和張絎青的手臂上一度都是對方咬出來的牙印。
蕭緹楨吐出一口氣,眼裡竟隱隱有些水光,道:“你們倆……是一起被帶到這裡的嗎?”
“不是,”施應玄說:“是在這裡遇到的。”
說到過去,她的腦子裡也沒剩多少,四五歲之前的記憶早就模糊不堪,唯一能記得的隻有一個下大雪的冬天,有一個人匆匆地把自己扔在了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
這些年不管她多麼努力回想,至始至終能想起的隻有一個風雪中灰撲撲的背影。
有時候她也在想,那個背影到底屬於誰?是她的母親?父親?還是師父?長輩?他們到底為了什麼要拋棄她。
這麼多年了,她都沒想出一個所以然來。
施應玄抿了抿唇,繼續說:“快凍死的時候,被一隻妖修發現了。”
那是一隻巨大的白貓,藍汪汪的圓瞳,尖尖的耳朵,遠遠望去幾乎與潔白的雪地融為一體,腳步無聲地繞著她走了一圈,似乎在確認她到底是否還活著。
她凍到僵硬的身軀最後在白貓柔軟的肚皮底下回了暖。
第二天那隻貓給她找了點吃的,是一些靈智未開的野兔野雞,思索半晌,甚至還用利爪為她剝開了皮。
在那段時間裡,她第一次徹底又直觀地認識了這個世界——盤踞在大樹上的蟒蛇,從街道上飛奔而過的白狐狸,一揮手能引火生水的男人女人,叫不出名字的符籙、丹藥、陣法,術法……同時也發現了自己在此處實在弱小的有些與眾不同。
她和那隻白貓無聲地相處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一日,它將施應玄送到了一個人修手裡。
那個人修是個好人,施應玄並不否認,她雖然不大管她,但也像蕭緹楨一樣給了她吃食和衣物,有時還會讓她幫忙整理書籍——一面巨大的好似無邊無際的書牆,可惜裡面的字她一個都看不懂。
那個人修有一日沒一日的看顧了她兩年,直到七歲上的時候,她被以三張符籙的價格賣給了另外一個人修。
她那時幾乎不可置信,卑微地跪在塵土裡哭求,說自己會聽話,會少吃一點,可惜最後還是沒換來對方的心軟。
她看看那符籙,再看看她,糾結地估量著二者的價值,最後歎了口氣,說:“抱歉,我真的需要這些。”
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再一次給她留下了一個背影。
至於對第二個人修……她的記憶便單薄了很多,因為他買了她似乎就是為了打罵她,為了在一個凡人幼女身上尋找自己的優越感,那幾個月她渾身都是傷,但好歹沒被弄死。
直到第二年冬天,她又一次到了一個新地方。
這一次才是真正噩夢般的開始。
張絎青就是她被那個魔修帶走後沒兩天遇到的,彼時她被喂了藥關在一個狹小的屋子裡,屋門開闔的時候另一個身影也被丟了進來。
她和張絎青被喂了同一種藥,關在一起。
那藥很苦,很痛,渾身像是被燒透了,兩個人都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很快又趴在地上作嘔。
他們沒吃什麼,自然也吐不出來什麼,不過再恢複點力氣的時候,就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焦渴,黑暗中的兩雙眼睛對視,都像是要把對方拆吃入腹。
不知是誰先向誰靠近,總之在施應玄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就互相咬住了對方的血肉,用力到像是要把那塊肉撕咬下來,伴隨著疼痛而來的是充滿腥氣的鮮血,施應玄喝了一口,隨即力竭地倒在地上。
那個魔修把他們放出來,若有所思地說道,此毒效力不大,凡人之血也可解之。
自此,他們就在這裡相依為命般活下去。
一開始,此地隻有她和張絎青兩個人,後來小孩越來越多,死的人也越來越多,有時候睜開眼睛,昨日還和你說話的人今晨就會一臉青白地躺在身側。
他們有時候也會慶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但不可否認的是,死,也是他們那時候最渴求的東西。
……
蕭緹楨沒再讓他們換衣服,為他們一人施了一個辟塵訣。
臟汙的衣服又重新變乾淨,肌膚也纖塵不染,但施應玄仍舊感覺怪怪的——即便經曆過很多次,她都難以適應這種術法,感覺自己不像是個人,更像是一塊木頭。
三個人的頭發也被散開,理順,弄儘,蕭緹楨忍著淚意,一個個用發帶為他們重新束好,爾後仔細地捧著他們有些瘦弱的臉,笑著說:“……會好起來的。”
是嗎?
真的會好起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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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的時候,平銜雲等人結束了紅棘城的餘下瑣碎的事情,要將他們帶離此地。
蕭緹楨帶著三人走出門,向他們介紹另一個身著法袍的青年,道:“這位是我師兄,平銜雲,我們都是寰中息府凝山道君座下的弟子。”
蕭緹楨隻是循例介紹,本以為三人依舊不會說什麼,卻沒想到施應玄張了張嘴巴,居然主動開口喚了一聲:“平師兄。”
蕭禎緹眼睛一亮,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
平銜雲也笑了,點了點頭說:“走吧。”
他們順著紅棘城的街道走出去,除了被摧毀的那個洞府,其餘的地方仍舊是原來的樣子,絲毫未受影響,待一步步走出了城門,施應玄便看到了一艘像船一樣的東西。
蕭禎緹在一邊給她解釋,說那叫飛雲鳶,可以在山間雲中隨意穿梭,此去的是一個叫落霞山的地方,他們會在那裡修行生活。
……在雲中穿梭?會到天上嗎?那不是跑不掉了?
施應玄心口瞬間鼓噪起來,從城門口到踏上船的那幾步路她走得神思不矚,緊緊地抓著張絎青的手,心裡愈加迷茫。
“怎麼不走了?”
看著突然停住腳步的兩人,蕭禎緹開口詢問了一句,和不遠處的連靜觀對視了一眼。
連靜觀輕輕搖了搖頭,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整個前進的隊伍都隨著兩人的止步而緩和了下來,可是卻沒有人開口催促,隻耐心地站在原地等著他們。
施應玄抬頭看著那些大人,小小的後退了一步。
張絎青與她並肩,並無猶豫,但江珵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施應玄二人,又看看蕭緹楨等人,張了張著嘴巴,滿臉茫然。
氣氛像是凝滯了一樣,能聽見的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不知過了多久,蕭緹楨才聽見施應玄輕聲問了一句:“你們真的是來救我們的嗎?”
那一瞬間,她心中的酸澀幾乎無以複加,恨不得將她抱在懷中好好安慰,下一息,平銜雲堅定又溫和的聲音響起:“對,我們真的是來救你們的。”
他撩了撩法袍,蹲下來與施應玄平視,從懷中拿出了幾樣東西放在面前的地上,道:“彆怕,我們不會強行把你們帶走,這是銀錢、路引、地圖——如若你們真的不想隨我們離開,現在就可以去往凡間,你們還小,如果願意,我也可以先為你們尋找人家照顧。”
施應玄沉默了,她看了看地上的那些東西,又看了看眼前這些人或是關切或是溫和的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眼神繞了一圈,最後又落到了平銜雲身上,突然道:“你的……劍,可以給我看看嗎?”
平銜雲眼裡流露出一絲詫異,但很快反應了過來,將腰間的佩劍解下來以氣相托遞過去,說:“這是我的本命劍,唯有我或是親近之人才能拔出。”
施應玄嗯了一聲,伸手握住那浮在半空中的劍柄。
那劍很重,施應玄拿著有些費力,劍鞘呈偏淡的青色,遠遠望去宛若一支翠竹,鞘口和護環處則刻著異常繁複的銘文,輕輕拂過時會漸次浮現出陣法的異光。
……破開那扇門的,就是這道異光。
施應玄問:“它叫什麼名字?”
平銜雲道:“浮翠。”
施應玄沒有看很久,隻抱著端詳了一陣便雙掌平端將其交還了回去,平銜雲也並未試圖靠近,依舊以氣相托將佩劍收回身側。
雖則隻是一個孩童,但此時此刻,並沒有人試圖左右她的選擇。
施應玄握了握拳,側頭看向張絎青,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興許還沒到那種地步。”
可張絎青知曉她在說什麼,笑了笑,說:“那我們再試試。”
蕭緹楨知曉他們應該是做出決定了,勉強鬆了口氣,又對著江珵問道:“你呢?”
江珵雖則年紀比施、張二人小些,卻也不似同齡的稚童懵懂,也有著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經過短短兩天的相處,施應玄能看出他也是猶豫、恐懼的,隻是前無去路,後無歸途,他也難以擇定,隻得隨波逐流。
可見施應玄叫停了眾人,又重新做好了抉擇,他顯然也再次猶豫了,看著平銜雲面前的那幾樣東西,囁喏道:“我想回村裡……”
他是隨父母一起被抓到紅棘城的,父母在反抗之時被魔修打死在他眼前。
什麼修行、陣法、符籙、藥劑……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並非吸引,隻是一個又一個更迭的噩夢。
雖然他聲音小到幾不可察,但平銜雲等人自是聽見了,溫和地點了點頭,說:“我派人送你回村,定然為你尋一戶妥善人家。”
想了想,他又道:“每月初十,會有人來為你肅清體內魔毒,也是適時照看你,你不要擔心。”
江珵點了點頭,那雙大大的眼睛也亮了起來,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