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微塵裡三千界(2)(1 / 1)

邊陲來客 一明覺書 8175 字 5個月前

再次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多年來格外熟悉的屋頂,若不是身上不同於試藥一般的痛楚,施應玄都要疑心先前種種是不是做夢。

“阿玄,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從自己的側後方響起,施應玄微微仰頭看了一眼,便見張絎青可憐巴巴地趴在床頭看著她。

……真像條傻狗。

她動了動手,感覺到一陣很陌生的束縛感,艱難地抬起手臂來看了看——那雙滿是傷痕的手上正細細的纏著紗布,手心洇出了隱約的血色。

不是夢。

她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凝在那潔白的紗布上,微喃道:“我沒死……”

“是那些人給你包的,”張絎青給她解釋,說:“我跟他們說你不是想殺了我。”

施應玄放下手臂,說:“我就是想殺了你。”

“然後殺了你自己,”張絎青自然地接了下去,說:“我都明白,機會隻有一次,換做是我我也會這麼乾的。”

施應玄笑了一聲,沒說什麼,開口另問道:“你覺得他們是好人嗎?”

“不知道。”

張絎青不敢說死了,這些年來他們遇到的人太多,被一些人的偽裝騙到的也不少,導致他們現在很難從短暫的相處中識破對方的真正目的,來判斷對方對他們是否懷有善意。

施應玄問:“要跑嗎?”

張絎青搖頭:“跑不了,這外面全是他們的人。”

施應玄頓了頓,換了個問:“那還死嗎?”

張絎青沒覺得有什麼,很平靜地反問:“你還有力氣嗎?你有力氣就死。”

施應玄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皺了皺眉說:“廢物,這都下不了手。”

張絎青置若罔聞,說:“反正我是沒力氣。”

施應玄正想說什麼,卻聽見門口處傳來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道:“才幾歲的小娃娃,張口閉口死啊活啊的,像什麼樣子。”

施應玄想起這是她昏迷前聽到的那個聲音,常年的警惕心理讓她下意識地忍痛翻身坐起,做出防禦的姿勢看著抬步走進來的青年。

張絎青也瞬間翻身爬到了床上,與她雙手交握,並肩靠在一起。

連靜觀看著二人如出一轍的姿態,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剛恢複點力氣就這麼費勁,傷是不會好的。”

二人俱都沉默不語,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動作。

連靜觀隻好輕輕抬手以示安撫,輕聲道:“我們不是壞人。”

屋內安靜了幾息,施應玄率先開口道:“證明。”

“這要我怎麼證明?”連靜觀有點頭痛,說:“我說了你又不信。”

聽到這話,施應玄神色冷凝地思忖了半息,側頭和張絎青對視了一眼。

二人似乎隻用眼神就能交流,不過片刻,張絎青便轉過頭來看向連靜觀,道:“你腰間的匕首,給我們。”

連靜觀挑了挑眉,有些賞識二人的冷靜的膽色,但又難免認為對方天真——若他真的想要對他們做什麼,這一把需要靈力催動方顯神威的匕首在他們手裡根本無濟於事。

不過他並未多話,像是哄小孩般妥協了,伸手連刀帶鞘地將其抽出,以氣相托送到了二人手邊。

待張絎青伸手抓住了將柄那浮在半空中的匕首,其下那股相托的力量也頃刻間消散地無影無蹤。

連靜觀解除了匕首上的禁製,張絎青將其抽開,反手遞給了施應玄。

那匕首極為銳利,刀身上的暗紋瑰麗而神秘,透著他們從未見過的彆樣光華,但施應玄不在乎這麼多,接過後便象征性地對張絎青的脖頸比劃了兩下,隨即反手按下,似乎有了些底氣,對連靜觀問道:“你們是做什麼的?”

連靜觀這時才反應過來,這兩個十來歲的小孩哪是想要匕首自保,分明是想自戕,普通匕首對他沒用,對兩個凡人難道還能沒用嗎?!

他頓時有些頭疼,心中生出幾分後悔,好幾息才緩下一口氣,盯緊他們的動作,開口回答道:“仙京道的修行之人,此來解決魔修之患。”

施應玄神色微動,道:“這些人在此已然數年,你們為何現在才來。”

這句話語氣平平,毫無波瀾,可不知為何,連靜觀竟從她看似平淡的情緒中驀然讀出一絲哀慟來,好似這話她已經在過去的歲月中嘔心瀝血地問了數次,才致此時的麻木。

連靜觀心中的那點對孩子的敷衍輕視漸次散去,方才意識到彼時眼前面對的人並不隻是兩個十來歲的孩童,他們經曆了多番折磨,心智早被催熟,或許比他還更為了解生存之道。

他心下難言,抿了抿唇正色道:“抱歉……紅棘城一事,是我們兩界疏忽。”

聽到這聲抱歉,施應玄眼裡湧出了一絲極為複雜的情緒,與張絎青交握的雙手也愈發收緊,細瘦的指骨隱隱泛白。

連靜觀看出了二人的鬆動,忙緊接著問道:“魔修之患已然解決,你們是否有家人,我們可以把你們送回去。”

施應玄道:“沒有,都死了。”

張絎青也搖頭,一隻手護在床沿,並未出言。

“都死了……”連靜觀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神色難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幾息後,他又開口道:“既如此,你們是否願意跟我們離開?”

張絎青眉頭一蹙,防禦的姿態更加明顯,沉聲問道:“你想用我們做什麼?”

連靜觀忙道:“並不會用你們做什麼,隻是帶你們修行——”他問道:“紅棘城也有人修,你們是否看過他們修煉?”

見二人搖頭,連靜觀飛速掃了一眼屋內,指著幾處廢用的藥爐道:“其實魔修之行也不外如是,煉丹製藥,畫符起陣,隻是不借助他人生機,隻靠自身修為獲得天地靈氣,運氣吞霞,乘風飲露,一劍可破千山,頃刻可越四海,若是大道得成,或可活千年萬年。”

施應玄不在乎什麼千年萬年,隻是聽聞那句一劍可破千山,問道:“修行之後,我是不是就不會再過以前的日子了。”

連靜觀眼裡閃過一絲不忍,道:“自然,屆時你也可持劍修行,斬破邪祟,救人活命。”

我才不會救他人,能救自己就不錯了。

她並沒有思考太久,很快便抬目直直地望向連靜觀的眼睛,道:“行,我跟你走。”

連靜觀鬆了口氣,目露欣賞之色,又看向張絎青,問道:“你呢?”

張絎青有些猶豫,他沒想到施應玄這麼快就答應了,側眸看了一眼對方,似是用眼神詢問。

施應玄回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

對視半息,張絎青回過頭來,看向連靜觀,開口道:“我也願意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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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棘城魔修之患不是一兩天能處理完的,得到二人的應允之後,連靜觀便囑咐他們在此處休憩,待前事處理完後便來帶他們離開。

他的匕首也一直放在了二人手中,未曾出言要回。

有了利器傍身,施應玄的心也稍安了些,也聽從連靜觀的話並未亂跑,最多隻和張絎青一起坐在屋內看著外面所經過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曾經相伴的孩子被一個個帶下山送走,連靜觀說是送他們回家了,但施應玄卻始終保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不過她與那些人並沒有什麼交情,以往試藥之時還會互相撕咬,現下他們的去路和歸途也便和她沒有乾係。

至於那個折磨了他們多年的人,也確實再也沒出現過。

……他真的死了嗎?

自從被轉賣到此人手中,施應玄不止一次想要殺了對方,可掙紮來掙紮去,在那個人眼中隻不過是可以輕鬆壓製的小把戲,連讓他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沒有。

二人的力量之懸殊,竟與螻蟻無異。

而那個姓連的男人說……隻要修行,她也可也做到如此……

“阿玄、我好痛……”

耳邊驟然響起張絎青的痛呼,施應玄從沉思中醒過神來,回過頭發現他正捂住肚腹倒在了地上,另一隻細瘦的手無力地在地上抓撓。

施應玄知道他毒發了,這些年試藥試得太多,這種事就好似家常便飯,她熟練地跪倒在地上,伸手將他的頭托進自己懷中。

“唔……”他用力抱住施應玄的腰,難以抑製地發出隱忍的呼聲,眼看他收緊下顎,施應玄忙將手指抵在他的齒間,低聲急促道:“彆咬舌頭!”

張絎青艱難地點了點頭,伸手竭力抓住她的手腕,連呼吸都痛得顫抖。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怎麼會這麼痛……

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

這幾年他們不知經曆了多少個像今日這般痛苦的時刻——蜷在被子裡咬牙隱忍,不敢大叫出聲,最多的就是像現在這樣互相擁抱,互相取暖。

這種痛太過熟悉,反而叫他生出一絲心安來。

“怎麼回事!”

清亮的高喝從門口傳來,一個身著白袍的女子箭步衝入了屋內,看著張絎青痛苦的神色,急聲斥道:“不會叫人的嗎?!”

然而正當她想伸手將張絎青從施應玄懷中扯出來查看的時候,對方卻瑟縮地動了動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施應玄也立刻反應過來,更加用力地把張絎青抱入懷中,一臉警惕地看著她。

蕭緹楨一手落空,蹙眉解釋道:“我隻是看看他如何了!”

然而施應玄依舊抿唇不語,就連痛得發抖的張絎青也仍是不遺餘力地縮在施應玄懷中,絲毫沒有接受她援手的意思。

“罷了!”蕭緹楨泄氣,直接在原地盤腿坐了下來,雙手飛速地凝訣結印,爾後幾縷異光便從她的指尖泄出,頃刻間便在地上織出了一個陣法。

施應玄思及過往被一些陣法符籙支配的恐懼,立刻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抱著張絎青驚慌失措地向後退了幾步,卻被發現自己很快便難以動彈,一陣耀眼的白光從身下的陣法中爆發出來,瞬間將二人淹沒。

……

預料中的痛苦沒有襲來,就連懷中的張絎青也漸漸停止了顫抖,在那一片毫無他物的白光中,好似有股暖融融的熱意從頭頂開始,慢慢沉緩到了全身。

寒冷和饑餓第一次這麼徹底地遠離了他們。

“身著數道魔毒,想要上山,怕是要在傲蘭海裡好好滾一滾了,”蕭禎緹放下結印的雙手,面色有些凝重地看著二人,繼續道:“現下隻是暫時壓製,下次毒發定要記得叫人!”

她曉得二人戒心重,也並未指望二人能回應她,說完便站起了身準備向外走去,可剛要邁過門洞的時候,卻驀得聽見一個孩子開口問道:“叫你什麼?”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似乎她回不回應都無所謂,但蕭緹楨卻露出了一個笑容,回過頭去,說:“我叫蕭緹楨,你要叫便叫我蕭師姐便好。”

她笑著說完,本以為那女孩會試著叫一聲,卻沒想到她隻是嗯了一聲,回過頭去沒再說話。

蕭緹楨在心中笑歎了一聲,也同樣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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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又隻剩下了兩個人。

施應玄用袖子給張絎青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他勉強恢複了點力氣,從她懷中坐起來,面色糾結地問:“他們是好人嗎?”

施應玄還是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張絎青道:“那我們還跑嗎?”

先前二人果斷地答應連靜觀和他走,實則是想借其離開紅棘城後逃跑,張絎青和她對視了一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遂也點頭答應了。

施應玄原本頗為斬釘截鐵,現下卻有些猶豫了,說:“……我不知道。”

張絎青看著她片刻不離手的匕首,道:“……反正,要有什麼事,我們就一起死,”他頓了頓,補充道:“你下手利索點,我怕疼。”

施應玄瞪了他一眼,罵道:“廢物,要你有什麼用。”

“沒用,”他隨口接了一句,說:“那你怎麼不自己跑。”

施應玄抬腿踹了他一腳,沒有說話,張絎青躲了躲,又歪身躺倒在她懷裡,迎著門外大亮的天光朝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