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銜雲指派了一個弟子送江珵下山,囑咐其隨後跟上,爾後便領著眾人繼續向飛雲鳶走去。
施應玄和張絎青緊緊地拉著對方的手,沉默地跟上了蕭緹楨的步伐。
那飛雲鳶不算大,與凡間的水上遊船有些相似,分為上下兩層,通體狹長,鳶尾兩側展有巨大的鳶翼,翼骨上流轉著瑩瑩的藍光。
待行至飛雲鳶近側,平銜雲率先站定,抬手熟稔的凝訣解印,一道光階便從鳶身上延展而下。
那光階幾近透明,隱約能見異光,施應玄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才發現腳下堅實無比。
其身通體木製,中部列有上下行的階梯,在上的鳶閣隻用一竹簾作門,二人跟著蕭禎緹掀簾進去,才發現裡面的空間竟比外面看起來的大了數倍,左右兩側整齊地排列著一扇扇木門,通道中空,儘頭隱約能見綠樹白雲。
前方連靜觀向他們招了招手,帶著他們在一扇門前站定,道:“你們倆住這。”
他推開門,示意二人上前,施應玄抬目看了看,那房間不算大,但該有的都有,床鋪是灰色的,格外整潔柔軟。
連靜觀說:“本來想是你們一人睡一間的,可現下……”
他意有所指地看著施、張二人,張絎青聽明白他的意思,說:“不能分開。”
“好罷,不分開,”連靜觀笑了笑,說:“那你們倆就住這間。”
這兩個小孩有主見又比較獨立,對大人的戒心也很重,尤其是那個女孩,不要沒有分寸的靠近才是適合的相處之道。
直到把門關上,二人緊繃的神經才勉強放鬆下來,施應玄沒敢立時坐下,沉默地站在屋內,看著不遠處可隨意開合的木窗。
張絎青盤著腿席地而坐,將腦袋靠在施應玄的腿上,說:“阿玄,我好累呀。”
這幾日的事情連著發生,二人一直繃著,連睡覺都不敢睡實了,對兩個十歲多的孩子來說已是不易了。
施應玄伸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頭頂,說:“再堅持一下。”
“嗯,”張絎青點了點頭,和她一起望向窗外朗朗的風光,輕聲問:“阿玄,我們能活下去嗎?”
“也許吧,”她答了一句,也屈膝靠著張絎青坐下來,說:“至少……會比那裡好點。”
飛雲鳶很快便平緩地起飛了,窗外的景色從叢生的草樹變成了連綿的遠山,最後變成了白茫茫的雲海。
那鳶身上好似有一層看不見的東西擋著,雲海掠過時在上面留下了道道蜿蜒的白痕。
施應玄看著看著便有些害怕,焦慮地捏了捏指尖,張絎青伸手把她抱進懷裡,挪了挪位置靠在床邊,說:“不要看了。”
她悶悶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眉頭微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張絎青從她身上摸到那把匕首,調整了一下姿勢,又支起一條腿給她當枕頭,說:“休息一會吧,我會看著的。”
他沒提去床上睡,睡太柔軟的床容易放鬆他們的警惕,剛到一個新環境,他們現在並不敢。
施應玄點了點頭,重新在他懷中尋了個位置,便迅速地閉上了眼睛——這種事情他們做了太多次,該囑咐的話已經完全不必要再說。
……
再次睜眼的時候,張絎青還在儘職儘責地抱著她,一隻手枕在她的腦後,感覺她動了動便低頭看她,道:“你醒了。”
施應玄嗯了一聲,手撐在地面上坐起來,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屋外卻仍有幾團明亮的光芒,隱隱借光到此處。
張絎青站起來動了動僵硬的身子,施應玄也換了個姿勢,支起一條腿為他做枕,伸手向他要匕首,示意他睡覺。
“可是我不太困了。”他隨口說了一句,但還是坐下來姿態依賴地蜷進了施應玄的懷中。
施應玄沒理,直接將手蓋在他的眼皮上,感覺到他纖長的睫毛在手心撓了撓,帶來一點細細的癢意。
張絎青悶悶的聲音從懷裡傳來,重複道:“我不困了。”
施應玄挪開手,轉而將他整張臉都包住,言簡意賅:“睡。”
她目光沒往下看一分,卻緊接著又道:“敢咬就揍你。”
懷中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偃旗息鼓地抱緊她的腰,泄憤般地把臉用力地埋了進去。
施應玄將手抽出來,安撫般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窗戶開了半扇,但卻沒有風,隱隱的白光從外面照進來,映亮了她手中匕首的輪廓。
她將手肘支在膝蓋上,單手握著刀柄隨意地轉了轉,刀鞘上刻著銘文的鐵環折射著窗外的流光,在空中旋出了一個完整的滿圓,最後又穩穩地落回了她的手心裡。
————————————————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左右,門口傳來了隱約的動靜,施應玄眉目一凝,望向門口,但並沒有第一時間叫醒張絎青。
半息後,一個柔和的聲音像是在她耳邊一樣輕輕響起,道:“我給你們準備了一些吃食,放在門口,醒了出來拿。”
是蕭禎緹。
施應玄微微鬆了口氣。
可她怎麼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心中剛生出這個疑問,很快又被她自己打消了——這些人都已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一道木門怎麼能攔住他們。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門外又很快恢複了安靜。
雖說現下已有吃食,但她和張絎青食欲並沒有很好,今日上飛雲鳶之前也剛吃過東西,所以現在都還不餓。
她低頭看了一眼,懷中剛說著不困的人現下已經睡熟了。
……
至半夜的時候,張絎青睡醒了,在她懷中仰著臉,神色茫茫地看著她。
施應玄和他對視了一息,又抬起頭來,惜字如金:“不是做夢,還活著。”
張絎青回過神來,笑了一下,聲音啞啞地喚了一聲:“阿玄。”
施應玄嗯了一聲,把匕首遞給他,說:“門口有吃的,我去拿。”
她拿進來一個簡易的木盤,上面是碼著一塊塊又白又軟的桂花米糯,現下還冒著熱氣。
這東西蕭緹楨曾買給他們吃過,她見二人似乎都挺喜歡的,便買了一些帶上了飛雲鳶。
這東西填肚,二人分食了一些便飽了,張絎青將其擺在桌上,看見盤子底下貼了一張明黃的符籙。
他有些好奇,但沒敢撕下來,隻抬起來看了看,問:“這是什麼。”
施應玄也看了一眼,說:“不知道。”
她知道張絎青對符籙頗有天賦,曾試藥之時見那魔修在他旁邊研究傀儡符,雖隻匆匆一瞥,他卻記在了腦子裡,後來兩人在那屋舍的雜物堆中翻出一些黃紙,以血作符,不過試了三次,他便畫出來一個差不離的。
他一共畫了三張,三張都拿來了偽裝自己,騙施應玄他還在身邊。
張絎青對符籙感興趣,不願意放過,將其舉高仔細端詳了半天。
施應玄說:“你揭下來看。”
張絎青不確定地說:“符籙揭下來就沒用了吧。”
施應玄道:“那明天問問……蕭師姐。”
張絎青點點頭,將木盤放回了桌上。
及至夜半,二人都睡了一會兒,已然沒了困意,吃完東西後便一起靠在床邊小聲地說話。
張絎青說了幾句有的沒的,又將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神望著窗外,喚:“阿玄。”
施應玄沒理。
“阿玄、阿玄、阿玄……”
“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阿玄。”
“阿玄、施應玄!”
施應玄神色絲毫未變,似乎已經習慣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應了一聲。
隻這一聲,張絎青輕易便高興了,露出一個笑容,安心地枕在她的肩膀上。
然而過了沒多久,張絎青又突然直起了身子,輕呼一聲,指著窗外道:“阿玄,你看外面!”
施應玄不太想理他,卻被他急促地搖晃肩膀,隻能依言向窗外望去——那半扇木窗依舊洞開,但外面原本黑漆漆的夜空卻變成了一片遼遠瑰麗的星河,像是進入了一片異地之界。
漆黑的綢布被猛獸的利爪撕成長條,重新編織進了絢爛的虹影中,幽紫和幻藍從他們的眼睛裡交織而過,最後一齊彙入淺碧色的蒼穹,漫漫的繁星肆意傾灑其上,湧動的雲層像是沾染了異光的河流,在浩瀚廣袤的星河中緩緩地流動。
這些本不該出現在一起的東西以極為夢幻的方式共同交織成了一張壯美無垠的畫卷,仿佛宇宙神秘的臂膊。
……
不知過了多久,輕輕的敲門聲才叫醒了沉浸其中的二人,蕭緹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道:“我們到了。”
……
施應玄和張絎青身體太弱且有魔毒,沒辦法跟著飛雲鳶直接進入護山大陣,得從山腳下的落霞鎮中一步一步地上山。
飛雲鳶將他們放在了鎮子不遠處的山林中,由蕭緹楨和連靜觀帶領他們。
落在了地上,天空又變為了原來的樣子,一切看起來與凡間無異。
連靜觀笑著與他們解釋,道:“此地在落霞山的結界之下,有眾多凡人生活,星盤過於繁雜瑰麗,易損心神。”
張絎青問:“這裡已經不是凡間了嗎?”
連靜觀點點頭,說:“這裡已是仙京道了。”
仙京道。
蕭緹楨領著他們向鎮內走,一邊慢慢地與他們解釋:“當世分為三界,即為妖修所在的浮幻境、人修所在的仙京道,還有便是凡人凡物生活的凡間,落霞鎮再往東走,便是人間李氏所轄的集州……”
……
仙京道開蒙錄上有載:當今人皇李氏所掌之壤,西地有一州曰集,集州之西有一落霞山,山腳有一落霞鎮。
黃昏時分,循著落霞鎮的主街一直往西走,會經過凡人熙攘的水街,踏上那座千年的古橋,望見幾座冒著嫋嫋炊煙的山間茅舍,金黃色的田野雞犬相聞。
走過沃野,又能看見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上面常年飄著不知從哪裡來的青紅落花。
過了溪,天色便會像烏雲一樣緩緩壓下來,山間也會出現點點熒光,透過枝葉抬頭望去,依稀還能看見遠方的群嵐。
再往前走,又見長風短笛,空明月色,一條細細窄窄的山路不知何時出現在腳下,往上枝葉密布,曲徑幽深,不知通向何方。
踏過千階石梯,周圍已然疊嶂重巒,抬目望去皆是高山,不知身在何處,身邊的樹木也比先前更為蓊鬱,每根枝條都呈現熱烈的生長姿態。
身後的石階隱沒在夜色中,猶如實質的迷霧如泉水般湧現出來,迅速把視線蒙蔽,等它散開後再抬眼望去,就會看見一氣勢磅礴的欞星門不知何時巍然屹立,突兀的好似剛剛才拔地而起,可卻沒聽到一絲動靜,隻能想到神來一筆。
欞星門是灰色的,兩邊巨大的楹柱已然褪去金漆,有著斑駁的孔洞,柱身上爬滿了青苔藤蘿,布滿了風霜刀劍的歲月痕跡。
再踏一步,便能聽見遠處晚鐘驟然敲響,像驚雷一般炸響在層疊的山巒中,帶來數聲回音,一片金光以腳尖為心迸射出來,又如水紋一般向四周迅速飄蕩,山門被金光沾染洗滌,露出原本的面貌。
那些斑駁的痕跡迅速被一片柔光隱去,原本有形的山門化為無形,隻能看見兩邊巨大的楹柱上泛著金光的古樸文字。
左書:山深深處,妙通玄路。
右書:霧深深處,紫霄天府。
最後抬首,那原本空白的牌匾似乎也開始變化,腦中被一片金光占領,凝神細看,才能隱約看到氣度恢弘蘊著靈氣的四個大字:寰中息府。
“彆看久了,低頭。”
身側的聲音好似隔著一層朦朧的水霧,悶悶地傳到耳朵裡,施應玄嗯了一聲,感覺張絎青握著自己的手越收越緊,安撫地回握過去,依言低下了頭。
腳下是步步生輝的燦爛金光,一道悠揚的仙樂伴隨著鐘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從四面八方占領了她的五感,周圍叢生的密林開始逐漸扭曲,溢彩的流光從中泛出,光怪陸離的景象如水流般從她身邊極速劃過,繁盛與衰敗,奢靡與頹廢在她周邊同時上演,漂亮的光斑迷幻的飄來蕩去,她宛若處於湍急河流中的磐石,不言不看。
踩下最後一步,金光驟熄,萬籟俱寂。
二人抬頭望去,一息之間眼前已是天光大盛,日夜倒轉,山溫水軟的山澗宛若初晨,隱約還能聽見山泉叮咚,薄薄的晨霧散在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