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微塵裡三千界(1)(1 / 1)

邊陲來客 一明覺書 8664 字 7個月前

施應玄是被一陣打鬥聲吵醒的。

幾乎是第一聲,她就瞬間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掀開被子翻身坐在床上,警惕地環顧了一遍四周的陳設。

狹小暗沉的屋舍,睡滿了小孩的通鋪,堆滿了毒物藥材的角落……一切都和過去的每一個日子沒什麼兩樣。

“砰——”

又是一聲。

睡在不遠處的幾個小孩也被吵醒了,驚慌失措地坐起來看著門口,門縫外隱隱有一團光在閃爍,但卻始終搖來晃去看不真切。

是仇家尋仇?還是隻是鬥法切磋?

是否能被救?還是更深重的折磨?

這種異動不是第一次出現,但每一次的結局都未曾如她所願。

未知的恐懼讓施應玄喉間發澀,一時間不敢妄動,隻用力地攥緊被子,死死地看著高高的鐵窗外各色的異光,好半晌,她才摩挲了一下汗濕的掌心,勉強緩下一口氣,用力地推了一把身側的床鋪。

空的。

原本鼓起的被子像是被吹滿氣的皂角泡,隨著施加的力氣瞬間癟了下去,施應玄心下一驚,黏在窗戶上的視線終於收回來,飛速地看了一眼手邊的床鋪。

除了被她拍癟的那一處,其餘的地方還突兀的鼓著,儘職儘責地做著偽裝,施應玄意識到什麼,一把扯開被子,意料之中地看見了被褥中間躺著的那枚粗糙簡陋的傀儡符。

該死!

張絎青這蠢狗又騙她!

施應玄伸手將那枚傀儡符收進掌心,緩緩施力捏緊,看著那頃刻間塌軟的被子,心裡翻來覆去地將張絎青從頭到尾宰割了一遍。

彆讓她再看見他!

窗外的白光已經愈加明亮,打鬥聲也越發激烈,像是隻有一紗之隔般響在耳畔。

通鋪上能醒的小孩已經全都醒來,或是茫然或是恐懼,有幾個和她一樣緊張地盯著那扇木門,還有幾個將自己蒙在了被子裡,不知哪個角落裡逐漸傳來細弱的哭聲,讓施應玄感到一絲難言的煩躁。

“砰、砰、砰!”

又是幾聲接連的巨響,像是什麼東西被用力地砸在地上,繚亂的各色異光從窗外閃過,緊接著他們便聽到砰然一聲——那扇對他們來說向來堅不可摧的大門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第一次發出了劇烈的震顫。

符籙脫落,陣法剝蝕,牢不可破的木門像是陳年糟朽的老木頭,被一道無形的力量輕易打碎,霎時間白光乍泄,木屑漫天。

“跑!”

不知道是誰突然喊了一聲,原本平靜的屋內像是剛剛被煮沸的熱水,幾個小孩一骨碌地從床上竄下來,頭也不回地朝那扇破碎的木門衝去。

一道白光再次從門外襲來,施應玄瞳孔皺縮,忙揚聲高喊道:“等等——”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衝在最前頭的那個小孩被眼前的一幕嚇得驚恐地瞪大眼睛,下一息整個人就被一股難以抵抗的力量掀翻,瞬間砸回了屋內,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已然昏死過去。

一時間,所有意欲向外跑的人都突兀地止住了腳步,一息之內便四散地朝屋內的角落裡躲去。

藥櫃,床底,被窩。

屋子太小,能躲的地方也太少,激烈的爭奪聲很快從四面八方響起,應和著屋外持續的打鬥聲顯得格外鼓噪。

“出去、出去……不準躲我後面!”

“滾開!離我遠點!”

“我打死你——”

“把他推出去!快點!”

“啊啊啊——”

“……”

哭聲應和著尖叫響徹在耳畔,施應玄用力吐出一口氣,瘦弱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捏著被子的手都在用力的顫抖。

裝死?還是跑?

打鬥聲已經愈來愈遠,可剛剛那個跑在第一的小孩就死不瞑目七竅流血地躺在她的眼前。

但若是裝死,萬一進來的又是另一個喪心病狂的惡人,她也照舊沒命活。

未知的前路和折磨她的經曆太多,即便眼前這扇死死錮住他們的大門已然打開,她一時間也難以抉擇何去何從。

手心的符籙已經被捏成一個紙團,銳利的尖角深深地刺入了她的手心,這一絲微弱的痛楚讓她在混亂中勉強得了一分清醒。

張絎青……

這蠢狗肯定又主動去幫那個人試藥了。

傻成這樣,死了算了。

小孩具有穿透性的尖叫聲再次鑿入她的耳朵,施應玄握緊雙拳,心中的躁鬱和緊張幾乎升到頂端,直到屋外再一次遠遠傳來持續的打鬥聲,她緊繃的神經也徹底斷裂,一把掀開被子爬起來,從床前的那具屍體上一跨而過,用儘全力從破碎的門洞裡衝了出去。

屋外是一個很小的院子,其中種的叫不出名字的草木已經東倒西歪,雜亂不堪,瓢潑大雨從天上傾倒下來,一瞬間就將施應玄全身澆濕。

自從被抓到這裡,她幾乎沒見過雨,微涼的雨點讓她怔愣了一瞬,伸手摸了一把臉,竟感到一絲難言的暢快,下一息便邁開細瘦的雙腿繼續朝前跑去——一扇扇畫著繁複陣法的門此刻已經被徹底破開,就像一塊普通的木板一樣碎成幾塊破破爛爛地趴在地上,施應玄邁過這禁錮了她多年的廢墟,頭也沒回地朝前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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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棘城是座山城。

其主體位於仙京道、浮幻境的交界處,東南方的支脈則蔓延進了凡間三百裡。

原本仙京道的人修和浮幻境的妖修井水不犯河水,並不會深度的共處和交流,隻每年派人來加強一下兩界的封印,時不時的也還能互通有無,但近日來邊陲之地卻頻有修士、凡人失蹤,兩方便各派人前往此地查探。

這不查還好,一查竟發現有數個魔修聚眾於此修習詭道異術,將抓來的修士剖開靈府以供己身修煉,更有甚者將其抽筋拔髓,手段之殘忍不忍卒聽,即便凡人對其修煉無用,他們也將其虜來無度試藥,或將屍身煉成傀儡以供驅使。

仙京道及浮幻境兩界開辟千萬年,走火入魔後還活下來的人修或妖修不算罕見,但此類魔修大多心智不堅,修為不高,易被殺欲所控無度傷人,兩界若是遇到魔修都要求就地誅滅,是而魔修於兩界多得躲藏度日,難以存活,這還是第一次讓事態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

平銜雲揮刀斬落一個魔修之時,還發現其洞府之後有一凡間樣式的小樓,裡面竟還都是些八九歲的凡人小孩。

他難以置信,幾乎氣得發抖,恨不能將剛剛死於劍下的魔修複活後再挫骨揚灰,穩了穩心神後才懷著難言的心情走進去。

屋子很小,門關上的時候光隻能從窗子外面透進來,但窗子也很小,高高地綴在屋簷下,像一個幽暗的牢籠,此時屋外還下著瓢潑大雨,隱約的天光照進來,照亮了孩子們那一雙雙驚怖的眼。

“師兄。”

一個身著白袍的女子從平銜雲的身後踏進了屋內,隻輕喚了一句,便像是被震住了一般噤了聲,一齊沉默地望向瑟瑟發抖的孩子們,一時無話。

不多時,又有幾人一齊跟了進來,俱是一身法袍,纖塵不染,平銜雲並未在人前出言,隻傳音道:“俱是凡人,不論是否身死,都送下山去找找家人,幫忙安葬,無家可歸的都探探根骨,若是願意與我們回山便帶走,不願意的便在凡間尋人收贖。”

幾個弟子聞言,都在腦海中輕聲應答,平銜雲最後看了一眼屋內的幾個孩子,轉身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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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應玄並沒敢跑得太遠,在離開了那個屋舍後便隨處尋了個位置藏匿。

雖說來紅棘城之前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她知道這裡面的人和她並不一樣,他們能徒手起陣法、畫符籙,能燒丹煉器、引水生火,說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不為過,動動手指都能要了她的性命,隨便撞上一個人,她都難有活路。

雨聲愈來愈大,施應玄在牆根後縮成一團,模模糊糊聽見兩道聲音在交談。

“……好不容易一個孩子肯說話,說有好多孩子已經跑出去了……床鋪上有兩個孩子,應是常年被喂毒的,探去已然回天乏術,還有一個孩子是被劍氣所傷,聽說是一開始想跑出去的,不知被誰打鬥的劍氣擊回,也已然氣絕。”

“陳師弟帶人在屋舍周邊找了找,倒是找到幾個還沒跑遠的孩子……向師妹還找到一個密室,裡面也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被喂了不知是什麼的藥,現下還在救治。”

密室……

這兩個字讓施應玄陡然清醒了過來,她有些焦慮地捏緊了雙拳,一時間難以抉擇。

是張絎青。

本來今天被帶去試藥的應該是她……這傻子還放了傀儡符騙她,讓她誤以為他還睡在身邊。

難以言喻的糾結和迷茫在她心中爆炸開來,讓她幾乎尖叫出聲。

這些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她真的難以分辨,在紅棘城這些年,她不是沒遇到過好人,但在更高的利益下,她都毫無例外的成為了被舍棄的一方,在紅棘城,有時候一紙符籙、一枚丹藥的價值都比一個凡人來得高。

她在紅棘城幾經流浪,唯一交付信任的人隻有和她有著同樣遭遇的張絎青。

張絎青……

傻子!蠢狗!廢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在心裡無聲的尖叫,終於湧起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決然。

——死就死吧!

反正她也無處可去,無家可歸,也根本不可能靠自己逃出紅棘城,與其這樣,還不如親手了結自己,未免以後繼續受到那些痛不欲生的折磨。

被關在那裡的時候求死不能,現在最起碼能死了。

她要去殺了張絎青,順便殺了自己。

滂沱的大雨拍打在她身上,徹底催生了她心中的殺意。

求生求死了這麼多年,這地方第一次被這麼徹底的摧毀,機會隻有這一次,錯過了就沒了,她死了之後,也彆讓她有下輩子了。

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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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應玄原本以為想要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當她沿著破碎的木門一點點摸回去的時候,那些忙著修補結界陣法的白衣人卻沒有一個注意到她。

她來不及細想其中的緣由,剛回到原本的小院中便翻身爬起來,用力地捏緊手中尖銳的石頭,瘋了一般地向前跑去。

穿過東倒西歪的苗圃,施應玄再次跑進了狹窄的寢舍,裡面的人已經空了,幾具屍體也不翼而飛,她用力推開後門,便看見像獠牙般翹起的屋簷下零星地坐著臉熟的小孩,張絎青正臉色青白地倒在血泊中,眼睛半閉不閉地看著院子中的雨簾。

她疑心對方已經死了,捏著石頭的手也開始發抖,一腳踏進水坑中,濺起的雨水拍打在她的身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寒冷。

“阿玄……”

張絎青看清了雨簾後的那個身影,用力地睜開眼睛,嘴唇蠕動地喚了一聲,卻好似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施應玄像一支離弦的箭一般,轉瞬便衝到了他的面前,張絎青用儘全力撐起身子,也隻是往外挪了幾小步,最終力竭地倒在雨裡。

施應玄的手已經被那石頭割裂,鮮血順著身上的雨水落在地上,開出一朵朵鮮紅的水花,她在張絎青面前站定,卻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先抬腿踹了他一腳,罵道:“廢物!讓你跑你不跑!又騙我!”

好不容易畫出來的傀儡符,為什麼不用來自己逃跑!

雨水劈頭蓋臉地打在張絎青的臉上,他幾乎睜不開眼,竟還歪頭笑了笑,幾不可聞地說:“我害怕……吵醒你睡覺嘛……”

看見施應玄,他終於感覺自己又攢回了一點力氣,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腰,語氣虛弱,卻帶著一絲暢快的笑意,說:“施應玄,我們又沒有家了。”

傻子,誰會把這種鬼地方當家。

施應玄心中大慟,一種難言的痛苦瞬間席卷了她,讓她想起這些年摧心剖肝掙紮求生的日子,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舉起手中被鮮血浸透的石子,對著他的後腦用力向下——

一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白光驟然劃過施應玄的眼睛,透過她的眼皮顯現出一層薄薄的紅,正待施力的手腕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抬起,往上、再往上——直至整個人被掀翻出去。

尖石脫手,砸在地上咕嚕嚕地滾遠,施應玄感覺自己也像那塊石頭一樣被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胸腔像是碎了,連呼吸都帶著血腥氣。

“阿玄!”

張絎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感覺懷中的人突然被拉扯出去,瞬間就氣息奄奄地躺在了不遠處。

他驚怖欲絕,整個人跌在地上,竭力拖著殘破的身體一步步地往她身邊爬,直至一個持劍的青年抬步走到二人身邊,對著施應玄厲聲喝道:“你這孩子怎麼回事?!莫不是被邪祟附體,竟想持凶傷人!”

施應玄用儘全部的力氣搖了搖頭,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迅速地流失,胸腔劇烈起伏,在如注的暴雨下用力地嗆出一口黑血,最後隻能對著爬到她身邊的張絎青嘶聲道:“殺了我!”

殺了我……

濃重的黑暗像是漩渦,瞬間將她僅有的意識吞沒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