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1 / 1)

風停聲息,時間仿若靜止。

銜燭凝望著少女清亮的眼眸,緩慢地眨了眨眼。

怕她有所察覺,又怕她真的一無所覺。等她真問出口了,湧動在他們之間的悲哀才真正開始無處可藏。

方彆霜遽然感到氣氛變得壓抑了。窗前倦懶不羈,斜坐長榻的少年分明姿勢未變,周身卻透出了一股冷峭孤絕的氣質。

空氣都被浸寒了。

他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膝蓋,語氣似有幾分隨意:“你真的想知道嗎?”

方彆霜遲疑了,揪著袖口問:“我能知道嗎?”

銜燭笑了聲,聽不出是嗤笑還是冷笑。

隻要他想,他有無數種方法讓她記起前世的一切。

可她不會願意的。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少女悄然後退了一步。他拉平了唇角,聽她假作鎮定,若無其事地道:“不能的話,您當我沒問過吧。”

又在怕他。

也不知道等素以無情無懼立身三界的霜刀仙子恢複記憶以後,再回想到今天對他膽顫心驚的自己,會是什麼心情。

銜燭不想就此放過她。

要問的是她,不敢聽的也是她。憑什麼一切都由她的?

他彎起眼睛:“小阿霜,若我是因為喜歡你而對你好,你打算如何回報我?”

方彆霜還未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忽有一根玉帶自少年手中飛出,如靈蛇般纏住了她的雙手。

她驚得直往後躲,用力掙著:“您想做什麼?!”

越掙玉帶纏得越緊,她拚儘全力都掙不開分毫。牽引著玉帶那端的少年卻始終姿態慵懶,歪著頭一鬆一放地玩著。

她成了任他捉弄的獵物。

銜燭略一收緊玉帶,方彆霜便跟著踉蹌往前。他撐著下巴重複問:“如何回報呢?”

方彆霜瞬間冷汗直下。她怕是將他惹惱了。

她真是瘋了……竟然問出那麼愚蠢的問題。也是他平時太好說話,讓她誤以為自己真可以與他隨心交談了。

實際上,沒有鬼神能容許凡人隨意揣度自己的用意。

“我知錯了,我無意褻瀆您!”方彆霜腳尖抵地,努力抵抗著玉帶的拉扯,呼吸發顫道,“您肯幫我,是我之幸,我不該亂問的,我知錯了!”

銜燭摩挲著玉帶。

他又拉了一把。少女欲跌不跌,朝他靠近了好些。

“這麼怕啊。”他感受著傳自玉帶那端的顫意,她在發抖。

“怕也沒用。你總要面對我的。”

玉帶一寸一寸纏回了少年手中。少女被拖拽著,不得不離他越來越近。

銜燭輕笑:“不妨全都告訴你好了。反正你若能記起來,對我隻有好處。”

方彆霜步步頑抗,步步潰敗。到最後半丈之距,她緊閉了雙眼,不敢將他看清。

一副瑟瑟赴死之態。

銜燭看著她眼角噙著的點點淚光,停了收玉帶的動作。

乾嘛這麼可憐的樣子。

到底誰可憐?

他最後拽了一把,少女徹底重心失衡,整個人撲落到了他的懷裡。

與此同時,玉帶鬆開,化煙而散。

她怕得捂住了臉,蜷縮著嗚咽起來。

銜燭垂視著懷中少女。臉龐都哭紅了,微光照耀下,耳朵上細白的絨毛清晰可見。

他順了順她肩背上的長發,收臂將她扣到胸膛上,黯然垂眸。

膽小鬼。

怕還問什麼呢。

“這回便罷了。”銜燭輕握住她的手腕,抹愈了上面勒出的淺痕。

方彆霜抖顫不已,屏了呼吸。

少年理著她皺巴巴的袖子,又道:“我對你,當然不可能無所圖謀。我是一定要帶你走的。”

“您……”方彆霜咬住唇不敢問了,蜷起了攀在他肩膀上的手指。

“不願意跟我走,沒關係。有個人,她能若出現,你一定願意的。”銜燭輕拍了下她的背,感受著她的溫度道,“不要哭了,我走了。”

天邊霞光收儘,方彆霜含淚抬起頭,方才還抱著她的少年卻在這一刹那間化影消失了。她跌到了長榻上。

一定要帶她走是什麼意思?帶去哪裡?

鬼往鬼界,難道是要取她性命?他說的那個人又是誰?

方彆霜渾身發冷,屈膝抱住了自己。果然,這世上哪會有不要錢的好事輪得到她?

她不想死。怎麼辦……

芙雁從前院回來了,邊與她說替姚庭川請大夫的經過,邊點亮了她身旁的燈盞。方彆霜彆過臉,說自己餓了,想吃點心,芙雁又高高興興去廚房端點心了。

屋裡又靜下來,方彆霜難過得想哭。她活得好難。

要不了太久芙雁就回來了,她想趕緊洗把臉清醒清醒,剛倒了水,忽地看見手心銀光微閃。

她湊到燈前,撚出了一根長長的頭發絲。

白的。

她抓了把自己的頭發看,她才十幾歲,怎麼會長白發。就算有,每天早晨芙雁給她梳頭梳那麼仔細,肯定會發現的。

難道是,他的?

方彆霜回憶了下剛才的情形。她好像是抓到了他的頭發。

他長了一頭白發?

那是怪可怕的……

她正暗自思忖著,忽有一隻小玉瓶輕落到了她的掌中。

方彆霜“啊”一聲差點直接閉眼丟出去,但有一道力量包握住她的手,迫她攥緊了玉瓶。

耳後響起少年的嗓音:“摔了可沒有了。拿去救他吧。”

方彆霜抽抽噎噎地睜開眼,他並未現身。

少年語氣微頓:“我不可怕的,彆哭了。”

握在她手上的那道力量消失了,方彆霜不僅沒被他安慰到,還更加崩潰了,撲在床上抱著被子埋臉哽咽。

時時被人盯著,她真的受不了。

銜燭坐在床邊,無聲地看了片刻。他朝她發顫的肩膀伸出手,在手指觸及她發絲的瞬間化了蛇身,緩緩趴到了她的頸側。

鈴鐺輕響,方彆霜感覺到小蛇在用涼涼的、粉嫩嫩的信子舔她臉上的淚痕,乾脆揪過了它的尾巴給自己擦眼淚。

銜燭任她搓玩自己的身子,腦袋輕輕撞了幾下她的臉。

方彆霜覺得它可愛,跟它玩了一會兒,緊繃的心弦漸漸放鬆,總算把一灘爛泥般的情緒都收拾起來了。

請神容易送神難,事已至此,哭也無濟於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反正結果再差,差到根上也就一個死咯。

方彆霜放棄掙紮了,癱在床上,直接拉上被子就這麼睡了。

月上中天,銜燭遊出她的懷抱,化實身進了老虯龍和小和尚所在的客房。

他一抬指,燈火皆亮,一老一小迷迷瞪瞪地爬起來了。

銜燭閒閒把弄著掌中火焰:“明天就去把葉惜蓮救出來吧。”

老虯龍連連擦汗:“這是不是太突然了……”

“突然麼?”銜燭瞥眼他新長出來的嫩角,指尖火焰略一轉向,斬下了他另隻老龍角,“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吧。”

小和尚拉過老虯龍篤篤點頭:“是挺多次了!我們就是困惑您為何會突然決定明天就要去……”

“不能辦麼。”

小和尚看眼直搖頭的老虯龍,老實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對那邊的虯龍族眾們來說,這才過去一兩刻鐘呢,好歹,得再給他們一個時辰吧?”

銜燭無聊地捏著龍角玩:“那就兩個月。”

小和尚擰了一把老虯龍的腿,老虯龍委委屈屈地“哦”了聲。

見他這就要走了,老虯龍狠戳了一把小和尚的胳膊肘,小和尚癟癟嘴,幫他問道:“您急著救葉惜蓮,到底為了什麼啊?”

銜燭不答,老虯龍抱住他的腿,流淚滿面:“去飛雪塔劫囚是要拚命的啊,神君您好歹讓俺死得明白一點嘛!”

“你們拖住他們的人,護住方彆霜就可以了。我自己去塔頂。”

老虯龍甩淚搖頭:“誰都可以不跟您去,俺不行!俺一定要跟著!”

銜燭拎著他那隻小角把他從自己腿上拽下來,鬆手一丟,漠然道:“為了方彆霜。我要帶她走了。”

“為了……俺知道啊可是!可是,她自己都未必在乎這個早死八百年了的親娘吧?”

“她在乎的。”銜燭繼續往前走,“她兩世都隻為這一個人落過淚。她不願意跟我走,總會願意跟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