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誰?姚公子?”
“嗯。”
方彆霜覺得他的話和語氣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為什麼要這麼問啊?
還有,他一隻鬼怎麼會生病?
她沒正面回答,而是狀似關心地問:“您哪裡不舒服?”
銜燭又沉默了,他不擅長撒謊。
他聽得出來,主人的話音裡隻有質疑,沒有擔心。還有什麼好試探的?
他握住自己胸前的鈴鐺,不想它受自己氣息的波動震出響聲。他後悔自己太好哄了,不該得了她的禮物,就那麼開心的。
方彆霜起身走到了屏風前:“大人?”
“方彆霜,”隔著屏風,銜燭仰視著她的眼睛,固執道:“我不喜歡他。”
“姚庭川嗎?”
“我不喜歡。你也不要喜歡他。”
因為有屏風在,方彆霜看不見少年眼中濃到快要湧溢出來的委屈與不甘。
她隻覺得他奇怪。
她蹙眉問:“為什麼呢?”
銜燭垂下了眼睛。
她還要問,話未出口,屏風後的人影化為一道輕煙,消散不見了。
真是好奇怪的一隻鬼……
他人都走了,方彆霜沒處問,索性不糾結了,把書信重新收好後就叫了芙雁進來,打算趁著時辰還早,趕緊去看看姚庭川。
方仕承應該特地跟人交代過今天二小姐要出門,馬夫見她們來了,沒多問,即刻牽馬套上車板,請她們上了車。
芙雁擔憂道:“我一直當姚公子是半真半假地病著呢。難道是真病重了?”
她一個人說了半晌,不得回應,抬頭一看,方彆霜正愣著神。她晃晃她手臂:“小姐?”
方彆霜回神:“你說什麼?”
芙雁當她是在憂心姚庭川,寬慰道:“您彆太擔心了,姚公子畢竟年輕,一點風寒應該不要緊的。”
方彆霜神思不屬地點點頭。
她還是想不通螣馗大人的那番話到底什麼意思。
天人亦有五衰,或許鬼有鬼病?
可是病了找她也沒用呀,她能有什麼辦法?
他為什麼會不喜歡姚庭川呢?
姚庭川得罪過他?不會吧,姚庭川這麼老實的人,能做什麼虧心事。
螣馗大人怎麼跟個孩子似的。
太奇怪了。
到了姚府,門房進去通傳不久,姚夫人趕來了。
一見著方彆霜,姚夫人就激動地拉起了她的手:“霜霜你終於肯來了!”
她回頭斥身後的李哥兒:“還愣著作什麼,快去知會庭川啊!”
李哥兒喜得涕淚交加,忙不迭跑下去了。
方彆霜明顯感覺到姚夫人對自己的態度與以往相比變化很大。這般熱情的笑臉,從前她隻舍得露給方問雪看的。
李哥兒的反應也有點太誇張了。
方彆霜全了該全的禮數,由姚夫人牽引著去了姚庭川所在的院落。
姚夫人邊走邊揩了揩淚花:“這一個月間府裡來了好些大夫,都說庭川身體底子不弱,這點小病症不該把他折磨成這樣的。可方子都換過兩三回了,各種參湯補藥也沒斷過,就是不見好,我真怕,我真怕……”
“怎麼會呢,我上次見姚哥哥,他還騎馬呢。”方彆霜拍拍她的手背,“姨母彆太憂慮了,許是請的大夫醫術不夠精進,回去我讓父親遣陳大夫來看看。陳大夫您是知道的,他老人家的醫術是全姑蘇城最好的,就是難請些。對了,這有兩隻百年人參,是父親特地叫我送來給姚哥哥補身的,您請收下。”
芙雁將裝有人參的箱盒捧給了姚夫人身邊的婆子,姚夫人握著方彆霜的手,百感交集,有些語無倫次道:“我從前,我真的……霜霜,庭川他最喜歡你了,你常過來陪他說說話好不好?”
正說著,旁邊的假山石上突然竄出一隻貓來,翹直了尾巴“喵嗚喵嗚”地往方彆霜腿上蹭。方彆霜皺眉往後躲了躲。
姚夫人抬腳輕踢了那貓一腳:“哪來的臟貓,扔出去!”
說話間幾人已到了姚庭川院中,還未進門,方彆霜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臥在病榻上的青年眼睛裡有了光亮,他立刻支起身:“霜霜,咳咳,你來了。”
方彆霜吃了一驚。
上回她見到姚庭川,瞧他隻是有些虛弱,怎麼半個多月不見,瘦了這麼多?印堂發黑,兩頰凹陷,肩膀都瘦削得掛不住衣服了。
可以確定他不可能是裝病了。
婆子給她搬了椅子來,方彆霜側坐下來,問他怎麼病成了這樣。
姚庭川苦笑:“霜霜,我恐怕不能兌現諾言了。我撐不了幾個月了,勉強娶了你,也是害你。”
姚夫人掩面出去了。
“彆這麼說……”方彆霜真有點怕他這個樣子,始終與他保持著距離,“你怎樣我都嫁給你。”
姚庭川卻將她本能反應表現出來的疏離都看在了眼裡,歎息道:“其實我知道,你說想嫁我,為的始終不是我這個人。你對我,一向是無情的。”
方彆霜想反駁:“你彆胡想八想這些,我從小就決定了要嫁給你的。”
“咳,咳咳……”姚庭川攏了攏被子,“我不在乎的。你的性子生來就比旁人涼薄,我記得小時候,好多孩子圍著一隻被野狗咬死的貓崽子哭,唯有你無動於衷。你說,你不懂他們在哭什麼。可那貓崽是你撿回去養的,你分明很喜歡的。那時我便知道,這世上,其實你誰都不在乎,誰都不喜歡。咳咳。你從小就想嫁給我,是因為你從小就知道,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既然不得不嫁人,那由你自己挑,總比任父母安排的要好。”
方彆霜無話可說,她都不記得什麼野狗貓崽了。
“但你能挑中我,我很慶幸,至少你覺得我是合適的。我想,就算你的心是冰凍成的,我將來日日夜夜地暖著,與你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總會捂化的。可惜,我不成了。”姚庭川說著落了淚,“既然已經不是最適合你的人了,我不能害了你。”
“不會害我的。”方彆霜意識到這話不太好,轉而道,“你不會死的,我會讓父親找陳大夫來給你看診。我還認識個很厲害的人,他那裡有能解百毒的藥水,我會求他救你。”
姚庭川失笑:“若真有那樣好的東西,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麼多悲啼之事了。”
“你信我。而且,”方彆霜擰了擰手指,“父親不會阻攔我嫁給你了。等你好起來,我們就成親。”
姚庭川看得出來她在竭力儘能得安慰自己。他了解她,其實她根本不懂怎麼與人同心共情,對他的境遇也沒感到有多悲傷,這些安慰的話與口吻,都是她學著彆人關心她時的樣子絞儘腦汁模仿出來的。
她此刻一定累極了。
姚庭川借口說想睡一會兒,讓人送她出去了。
方彆霜覺得自己該多陪陪他的,但她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她跟著婆子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停了腳步。
她回頭看,姚庭川正倚著迎枕,臉色蒼白地朝她笑。
她有些愧疚。
如他所言,她並不喜歡他。甚至在聽到他說怕將來不能長壽會害了她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能接受守寡,無兒無女地守節過一輩子挺好的……
她一直以為自己裝得很好,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他這種好人,怎麼會得罪螣馗呢。太奇怪了。
方彆霜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下。
其實,螣馗大人會出現在她身邊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了啊。
她扶著門框,腳步微亂地回到了姚庭川面前。
姚庭川面露疑惑:“你……”
方彆霜迷惘地抬起眸:“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你明明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缺心少肺,寡恩薄義。
姚庭川眉眼溫潤:“因為喜歡你啊。”
“所以這世上沒有毫無緣由的好,對吧?”方彆霜皺了皺眉,一副努力理解的樣子,“除了喜歡,他還能因為什麼對我好呢?”
姚庭川笑容微頓:“誰?”
他預感不妙,方彆霜很少露出這種試圖理解他人的表情。
“一個奇怪的人。他說他不喜歡你,要我也不要喜歡你。”
姚庭川直起身:“男人?”
“是。”
“咳咳咳——”
姚庭川猛咳起來。
姚夫人極力挽留方彆霜吃過點心再走,方彆霜以在外逗留太久父母會擔憂為由推拒了,約定過兩日再來。
回到家時已近傍晚,她沒什麼胃口吃飯,先交代了芙雁去找管家婆子以方仕承的名義請陳大夫給姚庭川看病去。
屋裡就她一個人了。
方彆霜站在屏風前,嘗試呼喚:“螣馗大人?”
連喚幾次都沒有回答。
她坐下來,乾脆直接問:“您真的病了嗎?”
“急著找我,是想要我救他,對吧。”
方彆霜四處張望,終於在窗帳前看到了少年背光而坐的身影。他屈膝支腮,姿態懶散。
微弱的夕陽光灑在他身後,又有窗帳飄蕩遮掩,她還是看不清他的樣子。
方彆霜斂眸不語。
銜燭偏了偏臉,冷冷道:“我不救。”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您為什麼要幾次三番地幫我。”方彆霜沒理他的話,自顧自發問,“為什麼呢?”
說要她以奉養為代價,卻什麼也沒要她的,根本不像是圖她東西的樣子。而且,她有什麼值他圖謀的?
為什麼呢?
銜燭長睫一抖,視線僵在了與少女對視上的那一刻。
“您總不可能像姚庭川那樣,說是因為喜歡我。但除了喜歡我,”她問,“還能是因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