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銜燭垂視著少女纖弱的背影。

大概是因為疲累,她連發簪都懶得拆下了,如瀑烏發就這麼散亂歪斜地堆在頭上,垂下的幾綹發絲襯得她脖頸纖白如玉。

他隨便捏兩下就能把她捏死了。

銜燭走至她身後,輕柔地落下指腹,想抓一把她的頭發玩玩。

沒有預想中的觸感,手指從她的發上穿過了。摸不到,和在觀音寺裡的時候一樣,他此刻隻是一道虛影,沒有實身。

封印還沒有完全消失。

銜燭抓了又抓,還是連一根頭發絲都觸碰不到。他俯身想貼一貼她的臉,少女卻突然重重歎了一口氣。

方彆霜回過神,抬手解開頭發攏到胸前,撩水揉洗起來。再不洗水就要涼了。

銜燭乖巧地收了動作,然後以虛身踏入浴桶,站在了她面前。

他眨眨眼,將她從頭到尾看了個乾淨。

漂亮的小東西。

你才是漂亮的小東西。

銜燭俯下身,不管碰不碰得到,輕輕貼上了她的身體。他回憶著在馬車裡以蛇身爬過她全身時感受到的柔軟與溫暖,還有當她的雙手揉撫過他所有鱗片時給他帶來的奇異滋味。

方彆霜自顧自洗著澡,水聲滴答,在昏暗寂靜的室內蕩漾開來。

少年眯了眯眼,心緒湧動。真是遺憾,我那麼討厭你,那麼痛恨你,可暫時沒有能力殺掉你。

銜燭離開溪汀閣,去了藏杏苑。

那個大腹便便的男人不在。

不同於溪汀閣的清冷寂靜,這裡點滿了燈,地上走動的人影交織在一起,數也數不清。銜燭穿過她們,看到那個長著細長眼的刻薄女人正滿面笑容地為鏡子前長了同樣一雙細長眼睛的女孩兒搽著香膏。

刻薄女人給她搽完臉,又給她搽手:“這可是有價無市的寶貝,你爹舍得給她用,娘可舍不得。反正早有半罐子讓你用了,乾脆多搽點,快點用完算了,省得被人惦記。”

吳氏拿方問雪的手往鏡子前一照:“瞧瞧,才七八日就白嫩了這麼多,立竿見影的效果。”

方問雪甩開她的手,不高興道:“不還是沒她白。”

“跟她有什麼好比的?連你爹都罵她是個下流貨色,哪個男人瞧得起她。”吳氏哼笑一聲,對她附耳道,“剛讓人給她送去的那罐,娘在裡頭摻了點東西……”

方問雪一驚,揚著嘴角皺眉道:“娘,小心傳出去人家說你苛待庶女。”

“一點茉莉粉而已,頂多讓她長幾天疹子。這時節到處都是這種花,誰讓她自己天生碰不得的,哪能怪到我身上——啊!”

那半罐凝膚膏忽然“啪嗒”一聲從吳氏手裡摔碎在了地上,方問雪往吳氏身上一捶:“你怎麼連個東西都拿不住!”

吳氏揉著手臂慌裡慌張地讓人快重新找個瓷盒把剩下那點還能用的香膏收集起來,咒道:“誰知道!”

就好像憑空來把刀子往她胳膊上砍了一刀似的,鑽心般的疼。

方問雪拍著梳妝台鬨起脾氣來:“都怪你,這還怎麼用啊!”

她剛拍兩下,丫鬟指著嵌寶盒上的琉璃鏡驚道:“小姐,這……”

方問雪抬頭一看,這鏡面竟嘎吱嘎吱裂開了兩道紋,這可是千金難買的西域琉璃鏡啊!她心疼地去捧,結果剛一伸手,突然整面鏡子都劈裡啪啦地碎了,飛迸的碎片全都往她頭臉上割來。

吳氏急著保護她,卻一腳踩上了地上的香膏,連帶著方問雪一塊兒跌到了地上。

屋裡亂作了一團。

銜燭百無聊賴地收了指尖躍動著的赤色火焰,轉身時虛影一散,再顯身已是在院外了。

他走走停停,循著氣息找到了方仕承。

方仕承剛用過晚食,正坐在榻上讓丫鬟為他脫靴洗腳,榻上兩邊還各跪了一個丫鬟為他捏肩捶背。

銜燭一抬手直接凝了數隻火焰,悉數拍進木盆中。

盆中水溫驟然升高,方仕承被燙得兩腳一縮,怒豎兩眉就要往那丫鬟身上踹,結果沒坐穩一屁股跌進了木盆裡,拔都拔不出來了。

懸立在半空中的少年愉悅地勾起唇,再次抬臂,隨意翻手往下一壓,頂上那截正對著方仕承的橫梁木震動兩下,朝他兩腿“砰”地砸了下來。

幾個丫鬟尖叫著避開了,驚恐地看見那截粗壯如腰的橫梁木仿佛被什麼可怕的力量牽引了,一下又一下地往方仕承腿上砸,砸得他哀嚎著暈了過去。

銜燭玩膩了木頭,從掌心凝出一團風,往方仕承的額頭臉上打了過去。

一隻惡心的蛆,也敢讓神的主人向你下跪。

怎麼敢的。

整個方府鬨哄哄一片,提著燈站在柴房前的方彆霜卻毫無所覺。

門一開,角落裡的芙雁見到她,眼淚唰地下來了。

方彆霜一邊安慰她,一邊幫她解開繩子查看傷勢,還好,她在府裡一向與人為善,打板子的婆子沒為難人,除了腰臀上留有幾塊青紫,芙雁身上沒彆的傷了。

方彆霜往地上鋪了薄毯,讓芙雁趴好,又從食盒裡取了肉粥給她喝,接著一隻手提燈,一隻手揉開藥油為她處理起了淤青。

柴房裡都是蚊蟲,時不時能聽見方彆霜打蚊子的動靜。腰間的疼痛被她那雙柔軟但不失力量的手一點一點揉走了,芙雁把眼淚和著粥一塊咽進了肚子裡。

小姐的體質天生比旁人更容易招蚊子,往往一屋子人坐著,就她一個被叮得滿身是包。柴房這等醃臢地,蚊子不比水邊少,她明明可以不管她的……

芙雁哽咽著道:“小姐,我真心疼你。”

方彆霜往她腰上一拍,看傻子一樣看她:“你是為奴作婢上癮了?用得著你心疼我。”

“就是心疼嘛。”

哪個官家小姐都及笄了還要當眾跪在地上受父親的巴掌?不提吳氏,她畢竟不是親娘,可爹是親爹啊。

“犯不著。多少人從生到死連口飽飯都沒吃過,遇上荒年直接被大卸八塊丟進鍋裡煮的都有,我一個挨不著餓受不到凍的閨閣小姐,能讓我受的委屈頂了天也就一個巴掌。倒是你,忘了自己也是個人嗎?差點因為彆人一句話被賣了,還有空心疼我。你要是被賣了,收錢的可是我啊。”

芙雁傻笑起來,方彆霜無語搖頭。

站在門外的銜燭面無表情地把玩著指尖的火焰。

為奴作婢上癮了。

……他真是為奴作婢上癮了。

小廝開始催了,方彆霜幫芙雁收整好衣服,往她臉上、脖子上、手上都塗了層厚厚的驅蚊香膏,這才拿上食盒提燈走了。

剛回到溪汀閣,就有婆子過來跟她說前院出了事,老爺的腿被橫梁砸斷了,夫人和大小姐被琉璃鏡割傷了,現在滿城的大夫都在往府裡趕呢。

銜燭一臉驕矜地看著方彆霜。

方彆霜皺起眉:“被橫梁砸斷,被琉璃鏡割傷?”

“是呀是呀!”婆子低聲道,“就那誰,擱老爺身邊伺候的那位,說親眼看見鬨鬼了!老爺臉上憑空出現一個五指印,可嚇人了!”

方彆霜沒什麼興趣,進屋放下東西,就讓婆子去找清涼油來。婆子趕緊把東西翻找出來遞上,還欲往下說,卻見方彆霜隻顧著塗抹自己腿上的蚊子包,頭都不抬一下,不免奇怪道:“二小姐不去看看?”

“我被禁足了,湊什麼熱鬨。你們也都下去歇著吧。”

婆子隻得收起滿腔的話頭下去了。

銜燭坐在方彆霜身側,捧著臉不悅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兒,視線又移向她的腿,眨了眨眼。

方彆霜懶得再去他們跟前表孝心了,表了有什麼用,還不如省著點眼淚以後哭喪用。

塗完洗了手,方彆霜吹滅燈鬆下帳子躺下,剛躺好,又猛地坐起來了。

小白蛇哪去了?

銜燭依然捧臉坐著,不高興地看她在床上摸黑亂找。

方彆霜翻遍被子被褥都沒找到,撩開帳子準備點亮燈在屋裡找找。彆是被誰踩死了吧。

她剛探了條腿下去,忽然腳腕一涼,蛇尾巴從她腳心一掃而過,小蛇攀著她的小腿爬上來了。

方彆霜足背微弓,半邊身子都麻了。她收回腿,伸手捉了小蛇,一掀帳子點亮燈,看著它的眼睛道:“我還當你死了呢。”

銜燭咬了咬她的手,懲罰她蔑視神。他才不會死。

方彆霜揉揉他的腦袋,捧著他去隔間抱了隻箱子回來。箱子上都是積灰,她找來帕子擦乾淨,把銜燭往裡面放:“以後你就住這個。”

銜燭收緊身體,死死纏住她的手不放,盯著她的眼睛。

方彆霜甩了甩手:“下去。”

銜燭不下去。

方彆霜被勒得手都要充血了,小蛇就是盤著不動。她坐回床上,點點它的腦袋:“嫌這箱子醜?”

想想也是,這醜兮兮的箱子與它太不相配了。她盤算著:“以後換個漂亮的給你住。”

銜燭鬆了身體,腦袋鑽進她的袖子,又從她的衣襟口探出來,貼了貼她的臉頰。

還有什麼能比你漂亮,我無能的主人。

不妨拿你自己的身體來侍養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