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娘滿腦子亂糟糟的, 連王嬸安慰的話都聽不進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一進屋,孩子們就嘰嘰喳喳地跟她說話。
“娘, 我今天又認識了五個字!”
“娘, 一姐給我們做了雞蛋餅,可好吃了!”
“大娘, 我今天做的果醬都被韋姑娘買走了,她還給我了一塊銀子呢!”
看著孩子們歡快天真的笑臉, 武大娘咬緊了牙。
不,她絕不能讓梁付氏那個惡毒的婆子毀掉她的孩子, 毀了她的家!
正值盛夏,火傘高張, 酷熱難耐, 李韜熱得無精打采, 連家中那些精致的飲食也讓他提不起胃口。
他索性出了門,不知不覺又來了北市口。
這些日子,他已經習慣時不時來武家燒餅店了, 哪怕隻有兩三天不來, 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這會兒不是賣燒餅的時辰, 他見武家門開著, 試探地伸頭看過去。
“梅姑娘在家嗎——”
他話還沒說完, 斜刺裡猛然衝出一個壯實的身影。
武大娘手持一根兩尺多長的擀面杖,將門口牢牢堵住,正在向他橫眉冷對。
李韜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
“武大娘……您好。”李韜一時摸不著頭腦,訕訕笑了。
他明明記得之前武大娘對他挺和藹來著,怎麼這次一看見他就跟發現土匪進屋了似的?
武大娘冷聲道:“李公子, 你來乾什麼?”
李韜張了張口,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能來乾什麼?當然是想來武家蹭飯了,可這話他可說不出口。
武大娘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李韜緊張地捏了捏手,猛然想起自己這次來得突然,竟什麼東西都沒準備,臉上越發掛不住了。
難道武大娘是因此不高興了?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我想……買燒餅?”
武大娘似乎早有準備,從筐裡拿出幾個燒餅,連包都不包,直接遞給他。
“喏,這是早上剩的,給你!”
李韜看著眼前的燒餅,一時間進退兩難。
他隻是隨口一說,誰知道武大娘真給他拿燒餅了啊?
雖然武家的燒餅也很好吃,可是跟梅娘親手做的那些飯菜相比,此刻已經涼透的燒餅對他來說就沒有什麼吸引力了。
李韜接過燒餅,讓小廝付了錢,垂頭喪氣地坐在門前的小凳子上。
頭頂是烈日炎炎,眼前是涼掉的燒餅,他更沒胃口了。
梅娘聽見武大娘厲聲說了幾句話,心裡覺得十分詫異。
待出來看見李韜可憐巴巴地縮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啃著燒餅,不禁又是可憐又是好笑。
今天武大娘回了家就像是不大高興的樣子,問她怎麼了又不說,梅娘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拉了拉武大娘,武大娘卻紋絲不動,反而對她說道:“外頭熱,梅兒你回屋去。”
原來武大娘也知道外頭熱啊,那還讓李韜在外頭待著。
梅娘問道:“娘,您這是怎麼了?”
武大娘悶聲說道:“你一個姑娘家的,還是少跟那些男人打交道。”
梅娘便猜到武大娘怕是在外頭聽見什麼閒話了,她知道這個時代不比後世,對才退親沒多久的她來說,名聲更是要緊,武大娘也是為了她好。
她想了想,說道:“娘,那您泡壺涼茶給他喝,這大熱天的,隻吃燒餅哪裡咽得下去?”
武大娘也是堵著一口氣,此刻想想李韜每次來都是大包小裹的拿東西,對梅娘也是十分守禮,哪怕這次被自己拒之門外,也絲毫沒有抱怨和怒氣,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
再說,要不是李韜,梅娘哪裡有機會去那些大戶人家一顯手藝,就衝著梅娘帶回家的銀子,她也不該把李韜當仇人看待。
武大娘沒有說話,卻轉身去一旁倒水了。
梅娘想著李韜愛吃辣,這次十有八九又是饞了,才會來武家。
可是武大娘今日沒買什麼菜,她就算想做,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她看了看櫃子裡的薯粉,忽然有了主意。
拿一把紅薯粉放在水中煮熟,撈出來過一遍涼水。
幾片綠葉菜,放入滾水中燙熟取出。
拿一個大碗,加入蒜末、辣椒粉、芝麻和蔥花,鍋燒熱油,滾油澆在碗中激發出香味。
加入鹽、醬油、老醋、少許胡椒粉和小半碗開水,攪拌均勻,湯底就做好了。
把泡好的粉絲和青菜放入碗中,上面撒些花生和炸黃豆,撒幾根香菜稍作點綴。
她把大碗端起來,遞給武大娘。
“娘,把這碗酸辣粉給李公子送去。”
武大娘見她聰慧,猜到自己不肯讓李韜見她,便故意避讓,倒對梅娘多了幾分憐愛。
說到底,這件事並不是梅娘的錯啊,她真不該遷怒女兒的。
她點點頭,接過碗向外走去。
李韜正啃著餅子欲哭無淚,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酸辣之氣。
他強忍住打噴嚏的衝動,轉過頭用帕子擦了擦鼻子,再一回頭就看見桌上多了一個碗。
這是一個青瓷大碗,裡面盛著紅豔豔的湯汁,一條條晶瑩剔透的粉絲沉在鮮紅的湯中,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翠油油的青菜,紅通通的花生,金燦燦的炸黃豆,如點點繁星漂浮在濃赤的湯汁上,五彩斑斕,煞是好看。
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立刻沉浸在濃鬱的香味之中。
蔥碎的清冽,麻油的濃香,辣椒的火熱,再配上老醋的酸意,所有味道混合在一起,饞得人口水不要錢似的往外湧。
李韜顧不得道謝,抄起筷子就挑了一塊浸滿湯汁的粉絲,塞進口中。
湯汁香辣美味,粉絲口感爽滑,黃豆又酥又脆,一口下去,隻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通暢起來。
這碗粉實在是太好吃了,酸酸的辣辣的,營養多味道好!
李韜再也顧不上自己的形象,大吃特吃起來,三口兩口,一碗酸辣粉便被他裝進了肚子裡。
他意猶未儘,又端起碗喝了幾口湯。
湯汁上飄著一層油,又酸又辣,又香又濃。
李韜吃了個酣暢淋漓,放下碗才發現自己已經滿頭是汗。
出了一身透汗,渾身都跟著輕快起來。
他接過小廝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臉,滿足地出了口氣。
一個字,爽!
他正要問這碗粉叫什麼名字,一抬頭就看見對面正冷冰冰盯著自己的武大娘。
李韜倏地又出了一身冷汗,趕緊低頭喝口了茶,掩飾自己的尷尬。
“大娘,這碗粉叫什麼名字?”他陪笑問道。
武大娘回憶了一下,冷聲說道:“叫酸辣粉。”
李韜被她看得如坐針氈,慌忙去摸荷包。
“一共多少錢?”
武大娘卻不接話,依然用那種可怕的眼神盯著李韜。
“這次就不要錢了。但是,”武大娘話鋒一轉,冷冷道,“以後你不要再來我家了!”
李韜一聽大驚失色,比被先生罰抄一百本書還緊張害怕。
“為什麼?武大娘,是我做錯了什麼嗎?要是您嫌我總來蹭飯,我可以給錢的,我可以給您很多錢……”
可憐的李韜,為了能吃到好吃的,已經完全不顧及自己的地位和形象了,就差對武大娘苦苦哀求了。
武大娘卻搖搖頭,一臉冷酷地說道:“我也不瞞你,有人在外頭傳我家梅兒的閒話呢,都是因為你!”
再一想起眼前這人跟梁坤還是好友,武大娘越發憤憤不平。
“你那個姓梁的朋友,害了我家梅兒還不夠,又引了你這個災星進門!他娘還要往我家梅兒身上潑臟水!要是梅兒有什麼好歹,我就跟你們拚了!”
李韜被她嚇得不敢再說,又是疑惑又是震驚,眼睜睜看著武大娘進屋去了。
李韜呆呆坐在門前,面前就是武家緊閉的大門。
他低下頭,看著隻餘下幾滴湯汁的酸辣粉,不由得悲從中來。
這麼好吃的東西,難道以後就吃不到了?
武家不讓他來吃飯了,他的世界崩塌了,他的生活沒有希望了。
一切都怪那個梁坤!
如果上天再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絕不要再認識梁坤!
至於不認識梁坤,他就不會知道武家燒餅店這回事,就被他拋之腦後了。
以梅娘的手藝,就算沒有梁坤,他早晚也會知道的!
梁付氏好不容易獲得自由,這幾日有機會就往外溜。
梁坤依然不肯理她,梁鵬看見她就會罵她敗家丟人,她才不想在家裡呆著,每天晚上都要在外頭走到許多店鋪都關了門,才不情願地回家。
這日夜裡,她又向往常一樣,等到街上的燈籠都熄了一多半,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
才走到胡同口,她就聽到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梁家的!”
梁付氏嚇了一跳,一時不敢答話。
聽說夜裡有妖怪,會冷不丁大聲呼喊人的名字,誰要是不小心應了,那妖怪半夜就會去吸這人的魂。
難道她天天回來得太晚,被什麼妖怪盯上了?
梁付氏心驚膽戰,緊張地看著前方。
她看見黑暗中,一個粗壯的身影拎著一根棍子,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
待看清那人的模樣,梁付氏又驚又怕。
“武家……大嫂?你、你要乾什麼!?”
武大娘冷哼一聲,說道:“哼,你問我?你乾了什麼好事,自己不知道嗎?”
梁付氏心虛,嘴上還挺硬。
“咱們兩家早就沒關係了!你找我乾什麼?”
知道是武大娘而不是什麼吸人魂魄的妖怪,梁付氏先鬆了口氣,隨即一顆心又高高吊了起來。
黑燈瞎火的,武大娘拿根棍子在這裡堵著自己,是想乾什麼?
“你也知道咱兩家已經沒關係了!”武大娘陡然揚高了聲音,怒斥道,“你兒子中了秀才,就跟我家退了親,好,我自認倒黴,我不找你麻煩!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在外頭敗壞我家梅兒的名聲?”
“誰……誰敗壞她名聲了?”梁付氏眼珠亂轉,色厲內荏地嚷道,“你家丫頭乾了什麼好事,你個當娘的不知道嗎?還要來問我?”
武大娘見她抵死不認,越發怒火中燒。
“我家梅兒多好的孩子,從沒得罪過任何人,除了你,還能有誰傳她的閒話?”她氣得發瘋,拿起棍子就要打她,“你再敢說梅兒一句閒話,我就打爛了你的臭嘴!”
梁付氏被嚇壞了,一邊往後推一邊喊道:“你敢?我兒子是秀才,以後還要考舉人,還要當官呢!你敢打我?”
提到梁坤,武大娘反倒平靜了下來。
“是,你有個好兒子。”黑暗中,她陰惻惻地笑了,“我不妨跟你說實話,你敢傷我女兒,我就殺你兒子,大不了我給他抵命!”
她靠近梁付氏,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有兒有女,不像你家梁坤,是個獨苗,你要是沒了兒子,以後爛死在街頭,都沒人管你!”
梁付氏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武大娘,張著嘴竟說不出話來。
“我今天就敲斷了你的腿,看你還怎麼跑出去敗壞我女兒的名聲!”
梁付氏嚇得腿都軟了,叫都叫不出來,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眼看著武大娘手中的棍子高高舉起,就要重重砸下,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白皙的手臂,攔住了武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