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誠服與效忠(1 / 1)

如果從來沒有看見過光明,也許能夠自然而然地接受看不見這回事。

可沈明燭14歲以前是看得見的。

正因見過,他才知道擁有一雙正常的眼睛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此刻巫潯竹仿佛戳中了他的死穴,激起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渴望。

隻不過他運氣向來不好,從來就沒有好事真正降臨在他身上過。

是以巫潯竹的這句話在他看來像是裹著蜜糖的毒藥,他根本不敢信。

“沈先生,你還好嗎?”

見沈明燭不答,巫潯竹再度出聲詢問。

沈明燭盯著面前那影影綽綽的黑暗,隻覺得太陽穴直跳,他又開始頭疼了。

“我再說一遍,離我遠一點。我不需要治療!”

沈明燭的語氣仍然顯得有些狂躁,不過聲音已低如蚊囈。

話音一落,他直挺挺地朝後倒去。

多虧鄭方和司星北及時上前扶住他,他這才沒直接倒在地上。

沈明燭被扶到了床上躺下。

可他的模樣明顯非常不對勁——面色灰敗,印堂發黑,四肢猝不及防地一抖,緊接著他整個人都痙攣起來。

鄭方和司星北面色俱是一驚,趕緊一人按住沈明燭的一隻手。

“都讓開吧。”

巫潯竹的話似有雷霆萬鈞之力。

鄭方立刻鬆開手。

連司星北都不由自主放開了沈明燭的胳膊。

巫潯竹的食指與中指再度並攏,繼而點上沈明燭的眉間。

緊接著肉眼可見的黑氣源源不斷從沈明燭的額頭處往外溢出,再通通流向了巫潯竹的手指。

幾乎在刹那之間,巫潯竹那兩根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便被黑氣纏滿了。

很快,這些黑氣鑽進了他的小臂,讓他小臂的皮膚鼓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小球,它們就像是無數細小的毒蛇,會這麼一路撕咬著他,直到他的心臟位置。

這一幕實在令人感到觸目驚心。

鄭方不由驚呼出聲,擔心巫潯竹會因此出現什麼問題。

好在下一刻那些黑氣就全都消散了。

難道……巫潯竹本身具備淨化之力?

此時,沈明燭雖然仍在昏睡,但已不再痙攣,臉色也恢複了不少。

巫潯竹暫時收回手指,用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看向司星北。

“現在你可以出去了嗎?”

·

沈明燭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有穿著嫁衣面帶笑容,以為從此走向幸福,不料卻落入地獄的喜媚;有漫天的黑色大雪,以及在雪中哭泣的少女;還有如觸手般飛舞的、掛滿人頭的榕樹……

最後這些色彩鮮明的畫面全都褪成了黑白。

就好像所有的喜悅、快樂、憧憬、難過、悲傷、恨意,最後都在漫長的時間中歸於沉寂。

所謂情緒,不過

是身體激素的刺激。

其底層邏輯是化學、物理、數學公式。

所以人其實可以沒有情緒。

離奇的、虛無縹緲、亂七八糟的念頭竄入沈明燭的腦海。

然後他睜開眼,醒了過來。

夢境有顏色。

夢醒後的世界卻隻剩一片黑暗。

睜開眼的那一刹那,沈明燭感到了微妙的倒錯感。

不過短暫的錯愕之後,他的表情已恢複如常,像是早已對此感到了習慣。

沈明燭覺得口渴,坐起來後下意識做了個探向床頭的動作。

平時睡覺前,他總是習慣在床頭放一杯水。

然而這回他的手落了空。

又愣了一會兒,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一離開副本,他好像就斷片了。

他隱約記得鄭方他們帶自己進了酒店,再後來……

再後來我好像吼過他們。

我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脾氣?

沈明燭眨了兩下眼睛,隨後聽到了陌生的腳步聲,他那有些發懵的眉眼立刻變得警惕。

“沈先生醒了?想要喝水?”

這個聲音落下後,是水杯被放在床頭櫃上的聲音。

“水是溫熱的,應該剛好可以入口。”

這個聲音有些熟悉。

來人是誰?

沈明燭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想了起來。

——這人似乎叫什麼巫潯竹,是夏鏡元的師叔。

“謝謝你。”

沈明燭伸出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清涼的水入口,喉間的乾澀去掉,他舒服了許多。

也因為巫潯竹這個舉動,沈明燭發現他是個頗為細心的人。

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第一次與盲人相處時做到這麼細致。

沈明燭有過這樣的經曆——

他在機場候機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有好心人見到了這一幕,去飲水機處用一次性杯子給他接了水,然後把水杯朝他遞去。“喏,喝吧。”

對方如此行事,實在是個心善的好人。

可沈明燭偏偏犯了難。

隻因他看不見,並不知道對方把水杯具體舉在了什麼位置。

如果是個男人倒也無妨,對面偏偏是個姑娘。

沈明燭不敢貿然伸手,怕不小心碰到姑娘的手,或者她身體的其他地方。擔心一不小心冒犯了姑娘,他一時隻能僵在原地,不知該怎麼接過那個杯子。

剛才放杯子的時候,巫潯竹有意放得很重,既能告訴沈明燭那杯子的位置,又給兩人之間留出了足夠的距離與尊重。

對此沈明燭頗為感激。

喝完水,頭腦慢慢恢複清明,沈明燭放下水杯,發現左手手腕上多了根繩子。

他伸手摸了摸,察覺到這繩子上還掛了一個小錦囊似的東西。

“這是什麼?”

沈明燭舉起左手(),看向巫潯竹所在的大概位置問道。

那是藏魂囊。你可以用來存放鬼魂。

以後靈靈可以待在錦囊裡?[((),而不是你的身上。不要老讓鬼上身,你會被他們影響,變得不像自己。”

巫潯竹問他,“你要不要去洗漱一下,換身衣服,然後吃點東西?

“你昏迷的時候,鄭導他們一直在外面守著。現在見你醒了,他們該放心了,大家可以一起去吃頓夜宵。”

聽到這話,沈明燭低下頭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我知道了。我現在去洗漱。麻煩大家了。”

“好。我先幫你鋪好墊子。”巫潯竹道。

沈明燭不解。“什麼墊子?”

巫潯竹道:“從床到浴室,從床到房門口,這兩條路上,我會放上矽膠墊。你需要在這裡住幾天調養。矽膠墊能幫你適應得更快一些,這樣晚上如果起夜什麼的,不需要盲杖,你也能找到路。至於房費,鄭導說他包了。你不用擔心。另外——”

重新走到床頭,巫潯竹放下了一盒藥膏。

微微躬下身,他以俯視的角度看向了沈明燭。

這會兒沈明燭的頭發亂糟糟的,額頭上有一道顯得有些猙獰的十字形傷口,臉上有沒被擦乾淨的血痕,身上還穿著那件頗為劣質的、沾了血的道袍。

可這一切都不能掩蓋他的美貌。

這張骨相極佳的臉美到了極致,此刻更被暖色燈光暈染上幾分溫柔,看起來簡直惑人心魄。

看著這樣的沈明燭,巫潯竹那雙沉靜的、藏住所有真實情緒的、幾乎沒有一絲破綻的眼睛,出現了片刻的恍然。

他的想到了許久許久之前的一幕——

閃電從九重天上直直刺入波濤洶湧的海面,將夜晚變得比白晝還要明亮。巨浪衝天而起,像是被閃電鋪了一層霜雪,而就在這巨大的重重雪浪之中,有一個人頂著風浪雷暴,如利劍般破浪而出。

閃電勾勒出他那具精瘦有力、乾淨利落沒有一絲多餘線條的身軀,緊接著他舉起的,是一把比閃電還要明亮的耀眼骨劍。

與此同時,一道鬼魅般的輪廓在海水中來去自如,像是本身就是水的一部分。

又一道閃電劈下,輪廓回過頭,看到了那個破浪而來的、膽大包天的,居然敢在自己地盤動手的、高高舉起一把骨劍的男人。

閃電與劍光一同照亮他的臉——白皙、淩厲、漂亮到不可思議。

輪廓就這麼怔了一下。

下一刻,骨劍帶著淩厲與決絕的姿態,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斬下。

輪廓猝不及防中劍,身體的血水如墨一般融入海水,再順著浪濤遠去。

所有光影在這一刻消失,那個漂亮男人手執骨劍,帶著強勢到不容拒絕的力量欺近輪廓,沉聲說出一句:

“山澨,怎麼樣?服不服?

“你輸了。願賭服輸,你來當我的坐騎。從此你要誠服於我,效忠

() 於我!”

曾有無數次,山澨都想過,要把沈明燭這個人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可就連他都很難想象,現在的沈明燭會變得如此可憐而脆弱,是他隨隨便便勾一下手指,就可以被撕成碎片的地步。

——現在他的脖子怎麼看起來這麼容易被折斷?以前也是這樣的麼……

“巫先生?”沈明燭開了口,“你剛才在床頭櫃上放了什麼嗎?”

巫潯竹的表情立刻恢複如初,隻不過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顯得略微沙啞了一些。

“一盒藥膏,就在水杯旁。洗完澡,你記得塗藥,可以疤痕去掉。”

沈明燭無所謂留不留疤,但也沒有當場回絕對方的好意,於是又道了一聲謝。

緊接著他眉頭皺起來,再次陷入了沉默。

瞧見這一幕,巫潯竹微微側目,表情顯得若有所思。

但他並沒有多問什麼,隻等著沈明燭先開口。

又過了一會兒,沈明燭果然開口了。

“多謝巫先生。所以……你怎麼收費?我該付你多少錢?”

巫潯竹做這些,當然不是為錢來的。

尋常人砸再多的錢,也很難請到他出山。

沈明燭也知道自己這話顯得有些無禮,顯得在輕視彆人。

可他偏偏還是說出口了,就像是故意要跟這個人劃清界限。

巫潯竹倒是淡淡笑了。

他目光深邃地看著沈明燭道:“你幫了夏鏡元,我幫你一把,合情合理。還是說,你要一碼歸一碼,非要和我算清楚?”

“算清楚一點好。”

沈明燭道,“沒有無故接受誰好意的說法。我怕自己還不起。”

“非要算的話,也行。隻不過——”

巫潯竹話語裡隱隱帶了幾分揶揄,“隻是我可不便宜,沈先生付得起嗎?”

沈明燭遲疑了一下,試探性問道:“所以你怎麼收費?”

巫潯竹道:“給你打個對折吧,治療費20萬。你手上那藏魂囊、還有剛才那盒去疤痕的藥膏,就算是我送你的。”

沈明燭:“……”

“我沒有這麼多現金,可以先賒賬嗎?”

“可以。但你既然非要和我算清楚,我就要收利息了。”

“……”

眉頭微微皺起來,沈明燭道:

“昨夜是你非要治我的。再來,我也確實救了夏鏡元。那麼,不妨再多打點折,利息也要免去,我就欠你3萬吧。”

“嗯,好像也挺有道理。”

“的確很有道理。我會儘快把錢給你的。”

“好。”

沈明燭重新端起杯子喝著水,心說這名字帶水的巫潯竹果然克我。

——才見第一面,我就破了財。

不久後,沈明燭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應該是在巫潯竹在幫他鋪盲人用的墊子。

等這樣的聲響停下,是越來越

遠的腳步聲(),以及房門被打開(),再被關上的聲音。

巫潯竹離開了這裡。

·

午夜12點。

沈明燭跟著鄭方等人去到了縣城上的一家酒樓包廂裡吃夜宵。

飯桌上,鄭方捧著手機等老婆林寶蘭的電話。

夏鏡元一邊“哈哈哈”,一邊刷短視頻。

司星北時不時拿出手機回複著什麼,剩下的時間裡,除了吃菜,就是向巫潯竹投去審視的目光。

巫潯竹默默吃菜,好似周圍的人與事皆與他無關,隻偶爾看沈明燭一眼。

至於沈明燭,隻見他一邊吃東西,一邊時不時看向身邊的空位。

“不行,這些東西你不能吃,你也吃不著。”

“好了好了,回頭給你喂血。”

“你吃過我的血,靈慧應該漲回來一些了。”

“那行,現在你應該弄明白自己出生的年月日了?”

“嗯。好。我知道了,讓我算一算……”

“你五行缺火。雖然‘靈靈’二字也含火,但火上面壓著倒過來的山,不吉利。我給你改個名字。以後你就叫——”

其餘人的耳朵全都豎了起來。

隻聽沈明燭道:“你就叫‘火火’吧。”

鄭方、司星北、夏鏡元:“…………”

鄭方心說,人親媽取的名字是“芷珊”,多好聽啊。

怎麼現在就變成“火火”了呢?

不過話說回來,親媽都把她拋棄,把她害死了。

原來的名字不免晦氣,改了也好。

老話說得好,把孩子的名字取糙一點,好養活。

等等……嘶,不是,她已經死了,還怎麼養活?

很快鄭方沒時間琢磨這些問題了,林寶蘭的電話打了過來。

他去走廊上叮囑了一番,讓服務員不要進來上菜,緊接著就接起了這個漫長的電話。

許久之後,沈明燭已經吃得很飽了,這才聽見鄭方邁著頗為沉重而緩慢的步伐走了過來。

隻聽他重重歎出一口氣,將椅子一拖坐下來,悶了一大口酒,對眾人道:

“太怪了太怪了……怪事簡直一樁又一樁啊!

“我和我老婆對了一下啊,不僅在石橋古村內,這出古村了,怪事也還在繼續發生!”

“我不是一直在用DV記錄東西嗎?這喜媚我是沒拍到。但掛在榕樹上的無頭屍,我是拍了的。可你們猜怎麼著?咳……

“巫先生治療小仙兒的時候,我在套房客廳把DV拍的東西導了出來,想用電腦剪輯幾段短視頻引流。

“可我發現我拍的榕樹,全都隻有榕樹,沒有屍體!真是奇了怪了……

“本來吧,我還在擔心拍出來的無頭屍不和諧,視頻會被舉報下架!

“現在好了,我不用糾結了!某種可怕的力量,直接把無頭屍給我抹去了!”

話到這裡,鄭方忍不住又給自

() 己倒了一杯酒。

將這杯酒一口悶了(),他再道:這是第一樁怪事。這第二件事?[((),就更怪了。李良彬、王柔、蘇萱、汪高,這四個人死在了石橋村,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對不對?

“但是我們離開村子的時候,榕樹上並沒有他們的屍體。它們就好像憑空消失了!所以啊,我本來想過報警,但實在不知道怎麼解釋這一切……幸好我沒去。這簡直匪夷所思啊!

“我老婆那邊,今天嘗試著聯係了他們的家人朋友,你們猜怎麼著——

“汪高是石橋村人……他家人全都死光了,他很早就去外面闖蕩了。他居無定所,認識他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具體在哪裡。

“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是一個跟他一起在橫店當群員的橫漂。

“按這人的意思,他三天前見過汪高,兩人還一起喝了酒。汪高確實和他說過要去很遠的地方錄節目,但沒和他說具體錄什麼。”

像在講鬼故事一般,鄭方聲音驀地一沉。

“可就在今天早上,汪高被發現死在了他獨自租的單間裡!那裡距離石橋村有兩千多公裡吧?汪高那朋友也不知道具體情況,隻聽說是房間失火了!

“咳,汪高明明死在榕樹燃燒的那場火裡。可現在卻死在他租的房子的火災中!”

司星北想到什麼,問:“其他人呢?該不會他們的情況,和汪高一樣?”

“確實,都差不多。”鄭方表情凝重地說道,“去石橋古村之前,蘇萱、王柔、李良彬這三人基本上都和家人提過,要離開一段時間,要錄一檔節目。

“可是,他們的家人朋友中,沒有人知道他們來的是咱們節目組。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來的是石橋古村!

“不僅如此,他們也都於今天早上被發現死亡了!

“蘇萱本是死在榕樹的那場火裡。可根據她朋友的說法,她居然是死於卷頭發的電棒漏電所引起的大火。

“至於王柔和李良彬……在石橋古村的時候,他倆的頭明明被割了,被喜媚變成的邪神割走了。可根據他們家人朋友反饋的結果,他們屍身完整,死因都是心源性猝死。”

似是感覺做了一場後勁十足的夢一般,鄭方猛地揉了幾下自己的臉,再道:“總結來講,這四個死者存在一些共性——

“第一,他們的家人朋友知道他們即將出遠門,要錄節目。但沒有人知道他們會來靠近中緬邊境線的石橋古村,沒有人知道他們跟咱們《玄學真人秀》簽了合約。並且這些合約,確實直接消失了,電子版、紙質版,全都不見了!

“第二,他們的屍體要麼是在自己家裡被發現的,要麼是在他們所在的城市中沒有任何攝像頭的偏僻小巷裡被發現的。

“沒有目擊證人,或者任何監控設備,能證明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也就是說,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四人曾在石橋古村死亡。”

鄭方的語氣進一步變得凝重。

“另外,我特意找體係內的熟人幫我查了一下,結

() 果竟是查不到這四個人的任何航班信息和高鐵信息。

“也就是說,甚至根本沒有證據能證明,他們來過石橋村!”

說完這些話,鄭方給自己倒了第三杯酒。

把這杯酒喝掉後,他聽見司星北問:

“那其他選手呢?我是說,一直在大巴上,沒有去過榕樹那邊,沒有經曆過後來那些事情的選手們。

“按理,他們應該可以證明,這四人來過石橋古村。”

鄭方道:“這些人,我老婆今天請他們吃了個飯,仔細打聽過了……他們還真沒見過這四個人!

“汪高、王柔、李良彬,一直在破屋那邊,那些選手連榕樹下都沒去過,沒見過他們三個很正常。

“但蘇萱可是選手啊!你們猜怎麼著?居然沒有人記得自己見過蘇萱!”

鄭方想給自己倒第四杯酒,卻發現酒瓶已經空了。

無奈地把酒瓶重重往桌子上一放,他道:“本來嘛,我已經做好了這節目無法繼續下去的準備。畢竟死了那麼多人……

“現在看來,這節目似乎能保住?但我不太確定要不要繼續了……我擔心再遇上這樣的事兒,擔心還會有人死去……

“坦白來講,我甚至感覺,我們幾個經曆的這一切,是一場集體幻覺。不是有個詞麼?‘集體性癔症’!我看我們全都發癲了。

“到底是什麼真的,什麼是假的?我忽然感覺……我分不清了。”

始終沉默的沈明燭聽到這裡,倒是和鄭方有了共鳴。

——除了真正參與到了《撿骨師》這個副本的人,沒有人能證明副本存在,也沒有人能證明他們經曆的一切是真的。

這確實像是一場集體幻覺。

沈明燭不由想到了地藏王廟裡的那些香。

鬼在點香之後,能靠著強大的怨念創立世界,並成為這個世界的神。

這在遊戲設定裡是合理的。

玩家找到這個設定,就能找到對應的通關辦法。

可這個設定放在現實世界,無疑是不合理的。

鬼靠怨念就能成神,隨意殘害現實世界人的性命,甚至徹底改寫現實世界……

這種現象如果成真,受影響的何止石橋古村?全世界怕是都會陷入混亂。

這意味著這個世界的陰陽輪轉、天地間的秩序被徹底破壞了!

雖然自己確是靠著遊戲思路來通關的。

但這一切絕對不止是一場遊戲這麼簡單。

那些文字為什麼稱其為“遊戲”“副本”?

這所謂的遊戲,背後的操縱者又是誰?

飯桌上,發表了一番長篇大論的鄭方打量了一下眾人。

隻見沈明燭在發呆,不知道是不是又陷入了幻覺中。

夏鏡元年紀小,玩心重,依然在刷短視頻。

至於司星北,他板著臉,表情嚴肅,看起來很不好惹。

鄭方知道自己先前倒戈一事得罪了他

,這會兒便不敢跟他搭話。

思來想去,鄭方隻能把目光投向巫潯竹。

“巫先生,請問你怎麼看呢?你沒有親自參與過副本,不過事情的完整經過,應該都從夏鏡元那裡知道了吧?也許從局外人的角度,你能給出不一樣的見解?”

“談不上見解。隨便聊聊我的想法吧。”

巫潯竹道,“在我看來,石橋古村這個地點上,重疊著兩個空間,或者說兩個世界。現實世界是第一重世界,另一個現實之外的世界,則是第二重世界。

“因為某些原因,在某些時刻,兩個世界交彙了,所以鄭導看到了二重世界的東西,比如那些掛在榕樹上的屍體。

“但本質上,你和你手裡的DV,都是現實世界的產物。現實世界的DV無法記錄第二重世界的影像。這就是你的DV沒有拍到屍體的原因。”

“嘶……這個想法有些意思誒!”

鄭方趕緊掏出手機打開備忘錄,將巫潯竹講的話做了記錄,“繼續!請繼續!”

“至於這個第二重世界是不是喜媚創造出來的,其實我要打一個問號。”

巫潯竹看向了沈明燭,開口道,“按沈先生之前的想法,喜媚點香後創立了一個意識世界,而你在吸收她的惡念後,創造出了第三個世界,對麼?”

沈明燭點點頭。

像是明白巫潯竹為什麼這麼問,他道:“其實我和喜媚創造的世界,都屬於第二重世界,而並不存在第三個世界。你是這麼認為的?”

“對。”巫潯竹道,“進廟點香,進入自己創造的意識世界,這可以理解。但這個意識世界居然能隨意影響現實世界,甚至吞噬現實世界……這就不太合理了。畢竟如果真有這樣的情況,現實世界早就亂套了。

“佛家有三千世界的說法。所以我想,在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之外,原本就存在另一個第二重世界。這兩個世界互不乾涉,互不影響,這是天地間的規則,是如同鐵牢般不可被打破的秩序。

“鄭導的DV無法拍攝第二重世界的東西,這個現象就是在遵守這種秩序。

“在我看來,喜媚點香這件事,發生在第二重世界。沈先生點香,也發生在第二重世界。兩位點香後分彆創立了一個意識世界,這兩個意識世界,其實也都歸屬於第二重世界。

“第二重世界到底是什麼世界,我無從知曉。但可以推測出的是,那裡似乎充斥著混沌、無序、錯亂。

“畢竟,在那個世界裡,點香、許願、就可以成為神。成神似乎簡單得不可思議。那麼在那邊,也許不止喜媚,還有許多像她一樣的‘邪神’。

“總之,那是一個非常混亂的世界。可不管它亂成什麼樣子,有多少個邪神,在天地秩序的約束下,從前它是與現實世界並行存在、且互不乾涉的。

“石橋古村這個地方應該是出了什麼問題,導致兩個本該互不乾涉的世界發生了交錯,這才導致二重世界裡的東西,竟然影響起了現實世界。

所以,並不是喜媚能力強大到能創造一個撼動我們這龐大現實世界的意識世界。沈先生能在短短時間內成神、影響現實,就更不可能了。

“本質上,其實是另一個能與我們現實世界的相匹配的,龐大而又混亂的第二重世界世界,在石橋古村這個坐標上,與現實世界發生了一部分的交彙。

“我想,導致石橋古村的兩個世界出現交彙的原因,就在地藏王廟。

“沈先生問過當地的撿骨師,說那裡的地藏菩薩像無故消失了是麼?”

沈明燭再次點頭。“確實如此。你怎麼看?”

巫潯竹道:“你看到了一些文字,那些文字告訴你這是一場‘遊戲’……要麼那些文字確實是你的幻覺,再要麼,搞不好這是二重世界的人在向你透露信息。”

“嗯,很合理的推測。那麼——”

沈明燭問他:“那四名死者的屍體是怎麼被轉移的?他們的航班、高鐵信息,又是誰抹去的?難道是二重世界的人穿越到我們世界做的?”

巫潯竹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整件事都有太多的疑點。我剛才所說的,也不過全都是推測而已。不如這樣……

“我們找個白天,再去那地藏王廟看看。也許能找到什麼線索也沒準。”

沈明燭發現這個巫潯竹似乎非常厲害。

按他的設想,很多說不通的地方都有了解釋。

他的推測應該很接近真相。

話又說回來,他連石橋古村都沒去過,就能做出這麼精準完美的推測……未免太過厲害,厲害到了像是開天眼的地步。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麼?

沈明燭心裡存疑。

再者。什麼“二重世界”?這說法玄之又玄。

如果換個角度,把“二重世界”換做常人認知裡的“陰間”……

那麼,搞不好出問題的地方其實是地獄。

事態如果繼續嚴重下去,那就是陰陽二界的法則要徹底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從沈明燭的臉色裡看出了些什麼,巫潯竹開口問道:“沈先生有什麼顧慮?”

“沒有顧慮。”沈明燭搖頭,“隻不過我要補個覺,大家也補個覺吧。明天下午,我們可以再去一次石橋古村。”

鄭方面露遲疑。“我還得考慮下這個節目接下來該怎麼辦……”

夏鏡元撓撓頭。“我得複習。我馬上要考托福。”

司星北倒是皺著眉看向沈明燭。“我跟你一起去。”

·

次日下午,巫潯竹開著租來的車,沈明燭和司星北坐在後座,三人一起前往了石橋村。

路上沈明燭一直戴著藍牙耳機,聽的是手機裡專為視障人群提供讀屏服務的第三方軟件播報的新聞。

他看不見,很多情況下隻能靠聽覺來獲取信息。

也因此他練就了頗為強大的聽力,差不多是在按五倍速聽新聞。一千五百字的內容,他大概一分鐘就能聽完。

隻是有時候手機不夠給力,網頁彈出來小廣告後,軟件會開始讀小廣告的內容,且並沒有提示該如何關閉廣告。

這會兒沈明燭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

他微微皺起眉,憑感覺按向他想象中“×”或許會在的位置,然而就因為這麼一個動作,網頁卡住了,讀屏軟件也卡住了,一直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沈明燭乾脆將手機關機了。

之後大概也懶得繼續“看”新聞,他沒有再開機,摘掉了耳機往窗外望去。

他的這點動作,連同那卡頓破舊的老式手機,全都落進了旁邊司星北的眼裡。

司星北問他:“沈明燭,你這些年靠什麼過活?你……上大學了嗎?

“你考大學那年,你們省好像是設置了專門的盲人考場和盲文試卷。隻不過大學裡面對盲人招收的專業非常少。你……”

沈明燭對此的反應是重新把耳機戴上。

司星北徑直伸手摘掉他的耳機,語速頗快地解釋道:“我沒有要嘲笑你的意思。我師父前幾年雲遊去了,我又沒你的聯係方式,也是不久前才聽說你的眼睛出了問題。我隻是想知道怎麼幫你。就比如……比如你這手機該換了。

“我知道有個牌子的內置係統自帶獨白功能,比第三方軟件靠譜很多,而且沒有小廣告,也不會卡。回頭我買給你。”

沈明燭搖頭。“不用。多謝師兄關心。手機我自己會買。”

司星北問他:“你哪兒來的錢?你可千萬彆像你師父那樣走上歧途……”

沈明燭臉一黑,司星北閉了嘴。

汽車疾馳在盤山公路上,陽光與樹影把沈明燭雕刻得格外銳利。

看見他現在的樣子,司星北皺起眉來。“你彆怪我說話直。隻不過門派裡關於你師父的流言……他總不會無緣無故被逐出師門……沈明燭,我隻是擔心你。”

“我師父沒有做歹事。他對他有誤解。其他人也對他有誤解。至於我,就更不勞你操心了。小愛,”

沈明燭重新戴上耳機,呼叫起手機的語音AI助手。“幫我放首歌。”

司星北:“……”

沈明燭戴著耳機,閉上眼靠在了座位上,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姿態。

司星北無聲望他半晌,歎了一口氣,轉到另一邊看風景去了。

前方駕駛座上,瞥一眼前方路邊的急轉彎提示牌,巫潯竹將方向盤往右打去。

車拐了個彎後,從樹蔭庇護的小道來到了一條筆直的、灑滿陽光的道路上。

刺眼的陽光直射而下,巫潯竹找來墨鏡給自己戴上,然後有意無意地往後視鏡裡看了一眼。

後視鏡裡照出沈明燭那張瘦削、白皙,看起來隨意閒適不設防,實則暗藏戒備的臉。

大概是因為太熱了,他的臉有些泛紅,額頭也微微出了一層薄汗。

收回視線,巫潯竹調大空調,再往後座上扔去一條薄毯。

“估計還有

半個小時才到,要睡覺的話,記得蓋上。”

沈明燭伸手摸到薄毯,給自己披上了。“謝謝。”

“不客氣。好好休息吧。”巫潯竹淡淡道。

半個小時後,三人抵達石橋古村,地藏王廟。

前殿內的香火已被撿骨師阿古木全部清理乾淨,這裡算是空置下來。

沒有可供奉的神像,沒有煙火香爐,整座廟像是失去了靈魂的驅殼。

進廟後,司星北和巫潯竹仔仔細細將前殿、甬道、還有那婆娑殿都探查了一遍。

沈明燭看不見,乾脆懶得走動,而是又找到了阿古木聊天。

地藏王像消失,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喜媚的悲劇,則約莫發生在三十年前。

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應該很少會有線索留下來。

沈明燭對探索之事不抱太大希望,隻是問阿古木問:“地藏王菩薩像消失那天,你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這個問題,也是沈明燭在路上才琢磨過來的。

離開石橋古村那晚,他損耗太大,聽完阿古木的故事,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但沒有真正抓住,也就沒能問出口。

今天下午,在來這古村的路上,他把所有的故事理了一遍,總算想到了這個關鍵點。

“異常的情況?你……你讓我想想。這實在是……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阿古木回憶了好一會兒之後,開口道,“那會兒前殿放的不是地藏王,是彆的菩薩,以及傳說裡地藏王的一些隨從什麼的。地藏王在婆娑殿裡。那裡也隻有他這麼一個菩薩。”

沈明燭問:“那其他佛像呢?也跟著地藏王一起消失了嗎?”

“不是的,消失的隻有地藏王。其他佛像是我師父後來弄走的。不然光是它們放在這廟裡,不倫不類的。”

阿古木道,“至於有沒有什麼異常……嗯,我隻依稀記得那天風很大,婆娑殿內積攢了很多灰塵……可能是被風吹進來的吧?”

“那甬道不短,風居然能吹那麼多灰塵進來……可見那日的風很怪異。非要說異像的話,也就隻有這麼一樁了。”

阿古木不無感慨地說道,“害,那天的風和灰塵,真的都很大。我一進婆娑殿就被迷了眼,好長一段時間內,啥也看不見……等我睜開眼的時候,灰塵倒是又被風吹走了。”

很大的灰塵。

阿古木一進去就閉上了眼睛,並沒有仔細看灰塵的樣子……

該不會,其實地藏王菩薩並沒有憑空消失,而是化為了齏粉?

那所謂被風吹走的塵土,其實就是地藏王。

隻是……這地藏王是鍍了金的,怎會平白無故化成粉末?

再晚些時候,沈明燭與巫潯竹、司星北一起離開了地藏王廟。

此行並無太大收獲,他們又在石橋古村裡轉了一圈,便往縣城回了。

三人離開後不久。

石橋古村,地藏王廟,婆娑殿內。

這裡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尊佛,沒有香爐,也沒有任何一炷香,甚至連牆上的油燈都全部滅了,儼然是一座被廢棄的廟宇。

不久後,一名打扮得一身黑的男人忽然穿過甬道來到這裡。

他圍著呈圓形的婆娑殿走了一圈,將油燈重新點亮,之後回到甬道舉著一樣東西走了進來——那竟是一塊有一人高的石頭。

這男人將這石頭舉起放下的時候都異常輕鬆,像是天賦異稟、毫不費力。

把石頭放在了婆娑殿中間,男人拿出刀走近了石頭,似乎想要對它進行雕刻。

下一瞬,虛空之中忽然出現了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

那道裂縫約莫有一人寬,筆直地豎在那裡,好似把空間劈成了兩半,過了一會兒,一個黑色的輪廓從中走了出來。

乍一看,他好似蓄著一頭披散著的長發,穿著一身寬大的長袍,整個人透著濃烈的森冷之氣。細看之下,卻又覺得他不是人,而似乎隻是一團聚在一起的水霧之氣。

——他似乎根本不是人,而隻是通過某種術法,讓自己看起來稍微那麼像人了一些!

裂縫隨即消失,拿刀站在石頭前的男人立刻單膝下跪,語氣恭敬地開口:

“山澨大人,您怎麼親自來了?”

被喚作“山澨”的男人沒有理會下屬的問話,隻是微微側過頭,看向了那塊立著的石頭。

半晌後,他抬起手,霧一般的指尖輕輕觸上去,再從它身上劃過。

待他收回手的時候,石頭突然動了起來,原本堅硬的質地忽得變軟了,且每一寸都不停抖動著,以至於看上去既像是不斷抖動的大型果凍,也像是不斷顫動的巨大肉塊。

過了一會兒,疑似化作活物的石頭不再抖動,它重新靜止下來,質地也再度變得堅硬。

然而它的樣子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它竟化作了人形,不僅有了脖頸、胸膛、雙臂、雙腿、手指、腳趾,連五官都有了。

石頭就這樣化作了石像,它的五官被雕刻得極美,讓人一眼驚豔。

而這張臉,與沈明燭的一模一樣。

山澨要比石像高一些,故而看向石像的時候,目光帶了些俯視。

他負起手來,以這樣的目光看石像半晌,之後拿出了一個蘋果,以及三支香。

點燃三支香,山澨將它們插在了蘋果上,再把蘋果放在了石像跟前。

泛著淡淡香味的白色煙霧升了起來,其間隱隱夾雜著蘋果的味道。

山澨低頭看向蘋果,一抹紅色落進他深不可見的眼底。

他抬起右手,勾了勾食指,似對著虛空說了一句:“吃蘋果吧。你應該會喜歡。”

“吃蘋果吧。你應該會喜歡。”

汽車後座上,巫潯竹削了一個蘋果,將之遞給沈明燭。

回去的路上換了司星北開車。

巫潯竹得以空出手來做這些事情。

接過蘋果的時候,沈明燭頗為警惕。“謝謝。這不收錢吧?”

地藏王廟,婆娑殿內,山澨似笑非笑看向虛空。“沈先生多慮了。鄭導買的。”

後車座上,巫潯竹也笑了笑。“沈先生多慮了。鄭導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