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牆 讓她成為陽光開朗的大人,才比……(1 / 1)

上輩子,外婆住的這個四合院,在她去世後很快被賣了。賣的時候佳慧毫不知情,沒人跟她說。直到兩年後,這一塊因為修高速拆遷,要給外公外婆遷墳,佳慧才從母親口中了解到,她跟舅媽早就大吵過幾次了,因為老宅賣的那八萬塊錢。

這錢該給誰呢?在舅媽眼裡,當然是留給老羅家唯一的孫子娶媳婦啊。嫁出去的女兒還想來分一杯羹,上哪兒都沒這個理。更何況,這女兒當年連自己老子的醫藥費都不願意出哪!

母親一提起這事,氣得喉嚨都粗了,“她陳萍要貪這筆錢,我也不是不能給她。但她憑什麼說我不出你外公的醫藥費?我沒給嗎?我是出錢比羅玉強少,可我在醫院照顧了那麼多天,請個護工得多少錢……”

那段時間佳慧自己都焦頭爛額,實在沒耐性聽完母親的牢騷,對這筆賣房款最後歸了誰也不甚了然。不過,遷墳前聽說舅媽頭一次生出了和母親重歸於好的想法,——老房子的拆遷款高達幾十萬,怎麼能光便宜了買主那一家!不去鬨幾場實在太虧了。而要想鬨事,當然是要摒棄前嫌團結所有人,越人多勢眾才越好成事的。

這些往事佳慧本來都淡忘了,但是當她站在老房子的小院裡,看外婆裡裡外外忙碌時,忽然就又變得很清晰了。想到這承載著少年時光的院落終歸難逃拆除的命運,這裡的一磚一瓦就變得讓人特彆不舍起來。

而外婆對老宅的依戀要超出她千百倍。老太太肯定也預料到,以後她很少有機會回來了,因此她東摸摸西看看,屋裡的東西一件也舍不下。七八天後,佳慧才帶著她踏上歸途,當然最後也隻帶走了一些衣物。後備廂容量有限,佳慧還從菜地旁挖了兩大棵木槿,這一來,能帶的東西就更少了。

回去的車程花了五個多小時,因為外婆暈車。上輩子老人很少出門,因此佳慧這是第一次知道,外婆暈車暈得這麼厲害。中途停了車,去藥店買來暈車藥暈車貼也不管用。老人把早上吃的一點東西都吐乾淨了,在車後座上倚靠著行李睡得奄奄一息。

車終於到了石橋南村。馮小河接了電話,早就跟姑姑在橋頭等著了。佳慧把外婆扶出來,讓馮小河背著,她跟姑姑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到家後也是一番忙亂,飯菜早就準備好了,但外婆這種情況肯定是吃不下東西的,因此佳慧讓馮小河直接把老人扶到床上,用熱水擦了手和臉,讓她安安靜靜地躺著休息。

“小太太怎麼啦?”七寶看著大人神情凝重地忙前忙後,很是心驚。

“小太太暈車了,可憐哦,這一路受了大罪……”大太太跟她解釋。七寶暗地裡鬆了口氣,剛才看到她媽和小太太的臉色,她還以為小太太要死了。

一家人圍坐在飯桌上吃了頓遲來的午飯,放輕聲音聊了聊佳慧回老家的事。飯後佳慧從灶下裝了一大籃草木灰,要開車去漫水橋,——後備廂裡那兩棵木槿要儘快栽下去,順便還要栽七寶的寶貝茉莉花。

“你還大老遠帶兩棵木槿回來!”姑姑嗔怪道:“咱們這邊還少了嗎?誰家菜園子旁邊沒有兩棵?”

木槿在農村都不能算花,多半是種在菜地旁,作為標誌來區分各家的菜地。佳慧聽了大為高興,“哪裡有?我怎麼沒看到?你帶我去挖兩棵,正好給院子夾一圈籬笆。”

姑姑一聽,忙扛著鍬出了門,“你先過去那邊,我這就去給你挖幾棵來。”

才過了十來天,漫水橋的房子又有新變化。路邊的豬圈已經拆了,石頭用來蓋了圍牆。按照佳慧的圖紙,石頭圍牆隻砌了半人高,車庫建在北邊角落,房子蓋好了,還沒裝門。小院門則用廚房拆下來的瓦蓋了遮簷,裝上了不知從哪裡尋來的兩扇舊木門,——也沒上漆,隻刷了桐油。簡直跟她想象的一樣,有種中式小院落的古樸美感。

佳慧不由朝馮小河伸出大拇指,“可以!給你點個讚!”

“啥?啥是點讚?”馮小河第一次聽到“點讚”這個說法,但既然是來自老婆的表揚,他當然也很得意。佳慧這才想起,現在朋友圈還沒普及呢,要不然,她高低得拍個九宮格,給朋友們炫耀炫耀自己的院牆和小院門。

是了,雖然這年月沒有朋友圈,但可以到論壇去炫耀啊……

進屋後,馮小河帶孩子去栽茉莉,佳慧則去種木槿。從車庫到廚房的幾百米,她準備種一排木槿,就不用再砌院牆了。不僅省了錢,等木槿長兩年,竄得比人都高,粉紅色大花能從五月開到十月,比水泥砌的院牆不知好看到哪裡去了。

她在車庫旁挖了坑,灑點草木灰,把帶回來的木槿栽下去。槿條上綴著許多花朵和花苞,佳慧辣手無情,都掐掉了。開花最消耗植物的元氣,這麼做也是保證木槿移栽後能夠成活。然後她又從粗壯的木槿樹上削下許多枝條,修修剪剪,把傷口沾上草木灰,順著排水溝扡插到土裡,還刻意插成了相互交叉的形狀,這樣成活後就能長成一排密不透風的籬笆牆,到時候彆說人,連條狗都鑽不過來。

其實早兩個月扡插是最好的,春天萬物生發,這麼肥沃的土壤,插根筷子都能成活。但佳慧絲毫也不擔心,能活多少活多少吧,反正日子還長,今年插不活的,下半年、明年再接著扡插唄,她付出努力,其它的交給時光,總有一天,這裡能長成一排厚實的木槿花牆。

馮小河跟七寶栽好了茉莉花,也到地裡來幫忙,三個人把木槿枝條插得差不多的時候,姑姑開著小三輪風風火火地到了。她在院牆外停了車,很豪氣地朝裡大喊:“出來搬樹!”

“哇,挖這麼多!”馮小河丟下鍬,出去扛樹。小七寶也跟在後面,走得高一腳低一腳的,還學她爸的口氣,“哇!這麼多!”

姑姑不止挖了槿條,還帶來一棵桅子樹。“河旁邊野地裡也不知啥時候栽的,前段時間插秧,我路過那裡看到的,滿樹花開得香噴噴的,我就挖來了。”她喜滋滋地說。

“太好了!”佳慧看到那棵桅子樹,喜笑顏開,丟下手裡的木槿,先去挖坑栽桅子花。這是附近鄉村很普遍的大葉桅子,每年隻在端午前後開一次花,但是花朵大而雪白,那種濃鬱的甜香,是跟粽子的味道一起烙在佳慧的記憶深處的。

她們把桅子花栽在了水渠的小橋邊。栽完了花,姑姑皺眉打量光禿禿的水泥小橋,說:“這橋也沒個欄杆,家裡孩子還小,來來去去的不安全!”

欄杆當然要做的,欄杆旁還要種鐵線蓮、金銀花、風車茉莉、藤本月季……,要做的事太多了,所以佳慧說:“不著急,慢慢來,先把家裡收拾得能住人了,搬過來再一點點完善。”

姑姑對搬家當然是非常積極的。奶奶搬過來以後,離她就近了,她想念娘家媽了隨時都能過來看一眼。但是,她對家裡同時多了兩位老人又有些憂心,歎著氣說:“你們往後負擔重哦,孩子還這麼小,還要養兩位老人……”

“現在都不能說我們在養老人,算是老人在幫我們。”佳慧趁機向姑姑科普她的養老觀,“沒事兒,就算以後老人乾不動活了,又能給我們添多少麻煩?多兩雙筷子而已。真要得了大病,能治就治,儘量讓老人家走的時候不遭罪就行。我是覺得,讓她們晚年過得開開心心的,比什麼都強。”

姑姑聽了也點頭,轉而安慰佳慧,“你也彆擔心,還有我和你姑爹呢。你是孫媳婦,我們才是兒女。到時老人家萬一有事了,也是我跟你姑爹排前頭!”

“哪裡就說到這一步了?”佳慧笑,“奶奶現在身體還硬朗著呢,我看再活二三十年一點問題也沒有。”

她們扛著鍬又去栽木槿條,那邊七寶正和她爹展開了親密合作,小姑娘蹲在裝草木灰的籃子旁,把修剪好的木槿條一根根沾上草木灰。沾一根,就跑去獻給她爹,順便收獲一波彩虹屁。

“我姑娘真能乾!”

“對!就是這麼弄的!”

“要不是我姑娘幫忙,這木槿我得栽到啥時候!”

……

佳慧和姑姑聽了都直笑。笑完了,佳慧又有點惆悵。馮小河對孩子一直很有耐心,——至少比從前的自己有耐心。可惜他們上輩子總是過得焦頭爛額,他的這一面根本沒機會展現出來。

光是為了輔導孩子做功課,他們就吵過不少架。偶爾他下班早,看到佳慧朝書桌前的七寶怒吼,就忍不住要讓她好好說話,彆衝孩子發火。但輪到他去教孩子時,他其實也會生氣。一道題三遍五遍地教,這都教不會,以後上了初中怎麼辦?考不上大學怎麼辦?找不到工作怎麼辦?等他們死了她一個人怎麼辦……

孩子總是無法理解,為什麼大人們會為了一道題歇斯底裡。幼小的他們不明白,這就像多米諾骨牌,你以為隻是倒下來一張牌,卻不知道在父母心裡,由這一張牌的倒塌,已經焦急地預見了一大片的坍塌,這才是讓他們崩潰的原因。

而現在,佳慧看到陽光下父慈女孝的這一幕場景,非常後悔沒把相機帶來,最後隻好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同時她也再次提醒自己,以後決不再過度關注七寶的學習成績。她愛咋的就咋的,喜歡挖掘機不好嗎?種田或種蘑菇不好嗎?讓她成為陽光開朗的大人,才比什麼都重要。

承認自己很平凡,這並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承認自己的孩子也很平凡。活了兩輩子,佳慧終於覺得,平凡也沒什麼不好。就像這道木槿花牆,當父母的儘量提供適合它的水土,不要揠苗助長,也彆幻想木槿長大了會變牡丹,剩下的成長就交給她自己吧。畢竟,木槿也會熱烈地生長,也會燦爛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