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剛吃完,外婆就開始準備晚飯了。她讓佳慧到後院圈著的柵欄裡逮了隻雞,殺了燙毛,準備晚上做個土豆燒仔雞。又到菜地裡摘了新鮮水靈的黃瓜、辣椒、茄子,和一大把嫩嫩的紅薯苗,還挖了半籃小土豆。在忙活這些事的時候,她有點心神不寧,老年生活即將發生的巨變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佳慧有點心疼。外婆一直是那種農村的小女人,外公活著時,家裡全靠外公拿主意。外公去世後,遇到大事她都要問問兒女。她為人和善,又勤快愛乾淨,這種人按說應該跟子女和兒媳都會處得很好的,但上輩子,她卻是一個人在老宅裡去世的。
這件事是佳慧一輩子的痛,想起來就無法呼吸。一個孤獨的老人,死在了漆黑的鄉村老屋中。兒女和孫輩都不在身邊,沒人知道她死之前經曆了什麼。這讓佳慧無法原諒自己,更無法原諒就住在沙河縣的母親和舅舅。
在外婆的葬禮上,埋怨了父母大半輩子的母親,大聲嚎哭著“媽呀,你回頭看看我,你看看我呀……”,那時她的哀怮也一定是真的。但這一點也不耽誤她在葬禮後跟舅媽吵架。兩個女人宛如前世的仇敵,都認為對方應該對外婆的死負主要責任,而懦弱的舅舅對這種局面從來都是毫無作為。
她們之間的爭端從外公生病時就開始了。外公作為公家人,生病住院是可以報銷大部分的。但他病的時間長,那麼報銷之外的那部分醫藥費總要有人出的。舅媽認為都是兒女,這筆賬理應平攤;母親一聽就火冒三丈,從舅舅頂替工作時開始數落,又說到外公後來給錢幫他們買房子等等,越說越生氣,合著好處都讓他們占了,該出錢出力的時候就想著平攤了?而舅媽反唇相譏,認為外公外婆這些年也補貼她不少,還幫她供女兒讀書,做人不好這麼忘恩負義的。
佳慧那時在外地讀大學,這些細節都是從親戚口中或外婆的歎息中拚湊出來的。她外公好強了一輩子,從單位內退後承包過果園、返聘去廠裡當會計,勤扒苦做攢了錢,貼補這個貼補那個,老都老了,還要在病床上受這種苦。佳慧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年輕時的決定,但肯定也極為寒心吧。
在親戚們勸解下,醫藥費最後還是舅舅家出了大半,畢竟他們兩個人上班拿工資,經濟境況要比母親強。母親也出了力,外公去世前後,她跟外婆搭手,日夜陪護,隻有佳慧請假回來時才能休息幾天。而舅舅舅媽聲稱工作忙,孩子讀高中也正是吃緊的時候,每次都是甩著手過來聊兩句就走。
可能也正是因為外公生病時鬨得太難看,外婆後來始終堅持要一個人生活在老宅。她一定再也不願意看到兒女因為她的養老問題再起爭端吧。再說城裡有什麼好呆的?住在彆人屋簷下總要受拘束的,哪怕那人是她親生的兒女。
傍晚佳慧跟外婆正準備吃飯,接到了表弟的電話,羅子逸親熱地喊她姐,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寒喧了幾句又問:“是不是奶奶有什麼事?我爸說你下午打了電話的,讓我們回去。”
羅子逸小時候是跟外公外婆長大的,跟老人一直很親。母親和舅媽雖然勢同水火,但表姐弟之間一直都還相處得可以。佳慧便跟他照實說了,“我準備把婆婆接到我那邊去住一段時間。”
“啊?”羅子逸詫異道:“接到海市去啊?”
“不是,我們在隔壁平安市買了房,準備搬過去住。”佳慧又說:“你要想奶奶了,過來看她也不遠。”
“不是,”羅子逸吃驚得都結巴了,“你跟我姐夫都回來了嗎?為什麼啊?怎麼這麼突然?”
佳慧不想過多解釋,便讓他有空的話周日一起過來,過幾天她們就走了。他倆說完,佳慧又把手機遞給外婆,兩個人聊了幾句。掛電話後,佳慧去廚房端菜,外婆喜滋滋地跟在後面說:“前段時間子逸帶女朋友來看我,好體面的姑娘!長的個子跟你一樣,瘦瘦高高的……”
兩個人邊吃邊聊,小方桌上一大缽土豆燒雞,雞肉燒得爛爛的,土豆都起了沙,光是裡面的湯汁拌了飯佳慧都可以吃一大碗。還有清炒紅薯苗、辣椒炒茄子、涼拌黃瓜和一碟子油潤潤的蒸香腸。
時隔多年,再次嘗到熟悉的味道,佳慧不由自主地吃撐著了。胃裡太緊實,倒是把腦子中的那些感傷給擠走了不少。
晚上她跟外婆睡一床,兩人頭並著頭嘀嘀咕咕地說話。佳慧不斷向外婆描述著漫水橋那邊的場景,希望藉此引起外婆的向往,好打消她心底對未知的外界的恐懼。外婆也不時發問,“真的啊?”“我七寶現在說話利索了麼?”“香菇廠那麼大,你跟小河忙得過來麼?”兩人聊到半夜才睡著。
周日上午九點,羅子逸開車帶著舅舅媽媽回來了,沒過多久,佳慧媽羅玉華也到了家,——她丈夫得在縣城看著自家開的小超市,店裡不能斷人。羅玉華跟自己的弟妹見了面,彼此也不打招呼,隻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等人到齊了,佳慧便把前兩天跟外婆說過的那番話,又添添減減地告訴了大家。隻說自己跟馮小河回蘢山鎮辦廠,準備把外婆接過去住一段時間。
“喲,佳慧現在有出息了,都辦廠了,”舅媽陳萍酸不溜丟地說:“外婆是該享你的福!從小帶到大的嘛!”
羅玉華一聽弟媳這個陰陽怪氣的腔調就火了,“怎麼的?我爸我媽是沒照顧你們家子逸嗎?怎麼不說享享他的福?”
話沒說完,羅子逸和佳慧同時開口,喝住了自己的老媽,舅舅也皺眉開了口:“各人都少說兩句吧。”
佳慧很不耐煩道:“事情呢就是這麼個事兒,喊你們回來是因為家裡還有幾隻雞,你們各家捉兩隻帶走。再有菜地裡那些菜,也都分了吧,以後誰想吃誰回來自己種。”這也是之前她跟外婆商量好的。畢竟家裡好幾月沒人,雞和菜都要提前處理掉。
陳萍立刻問:“那這幾間房呢?”
羅子逸又喊:“媽!”
陳萍理直氣壯道:“喊什麼喊?當面鑼對鑼鼓對鼓地說清楚不好嗎?免得以後有人說嘴,說大頭都是我們得了。”
佳慧看到外婆眼圈都紅了,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厲聲道:“吵什麼吵?婆婆隻是出門住幾個月,哪裡就要賣房了?”
“佳慧啊,話不是你這麼說的,”陳萍說:“現在你外婆還能動,你把她叫去幫忙帶孩子乾活兒,哦,等她不能動了再送回來嗎?叫我們來照顧她?”
“我媽就算不能動了,也勞動不到您老人家。”羅玉華反唇相譏,“我爸在床上躺那麼長時間,不也沒見您來伺候過嗎?”
舅舅再次皺眉開口,“算了算了,各人都少說兩句!”
沒人理他。佳慧簡直要氣笑了,打斷幾人說:“現在的情況就是,婆婆年紀大了,不能讓她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你們不想讓她跟我走也行,你們誰接走?媽,舅舅,你們商量一下,一家輪流住幾個月也成。”
兩個鬥雞般的女人終於閉了嘴,小院裡暫時寂靜了。外婆這時才開了口,“你們彆爭了,我哪兒也不去,就住老房子裡。”
羅玉華看看自己的親媽,也開了口:“輪流住就輪流住,我是沒問題,就看彆人怎麼說了。”
舅媽端坐著,沒有張嘴的意思,舅舅為難地看了她好幾眼,羅子逸忍不住歎氣,“好啦好啦,不要說氣話。每次見面都吵,有什麼意思!”
“你們要是都沒意見,那我就把婆婆接走了,”佳慧看了看大家,堅定道:“房子不能賣。婆婆想在我那兒住,住多久都成。她要是住得不樂意了,回來還有個落腳的地兒呢。還有一句,你們也彆怪我說得不好聽,萬一她以後生個病什麼的,這房子賣點錢,也是要花在她身上的。”
這番話主要是為了打消老人的顧慮,其他人也無話可說,事情才總算就這麼定了下來。
一家子商量完事,舅媽就拉著舅舅要走,到了屋外又使喚老公兒子去抓雞摘菜,“總不能隻便宜了羅玉華一家!”見沒人理她,她便親自去後院捉雞,一邊捉一邊罵,“這家裡沒一個省心的,都是死人!什麼事都要我來操心!”
趁他媽捉雞摘菜的時候,羅子逸到奶奶房裡寬慰了老人幾句,說他媽就是那麼個脾氣,讓奶奶不要生氣等等,最後又偷偷地強塞給她幾百塊錢才走。
羅玉華倒是留下來吃了頓中飯,飯桌上彆彆扭扭地跟她媽說:“我也不是衝著您!我就是忍不了這口氣!看她那個樣兒,天上飛的雁過了她的眼都得被撥根毛!羅玉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凡他成點器,也不會叫個攪家精把家裡攪得稀爛……”
“吃飯就吃飯,怎麼那麼多話?”佳慧強行打斷了她的抱怨。
羅玉華立刻翻個白眼,開始朝她開火,“我還沒說你呢。你們好好的怎麼會回去辦廠?工作不要啦?那麼多年的書白念啦?到時候馮小河要是有外遇了,你連個正經工作也沒有,我看你怎麼辦……”
外婆給佳慧夾了一筷子菜,在旁弱弱地勸:“哎呀,你發這麼大脾氣乾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是啊,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上輩子,在母親對佳慧這麼咄咄逼人的時候,兩人早該吵起來了。
但重活一輩子,佳慧卻從她那些劈頭蓋臉的指責中,看出了這個女人的擔憂,和她笨拙的關心。有,但是不多。
她垂眼扒拉著碗裡的飯菜,又不緊不慢地抬頭看她媽,“怎麼啦?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她媽臉上一瞬間又浮現出那種彆彆扭扭的神情,隨後一擺頭,“哼,我關心你乾什麼?你什麼時候聽過我的?”她長歎一聲:“我也是命苦,沒一個人聽我的,彆人的孩子是來報恩的,我的孩子都是來報仇的……”
佳慧決定用魔法打敗魔法。她打斷她的嘮叨,“媽,我聽婆婆說,你平時也燒香拜佛的,不曉得佛門有“造口業”的說法?越是說自己命苦的人,往往就會越苦命。越是說自己運氣好的人,越是做什麼都順利。這都是有道理的,現代人叫作‘吸引力法則’。還有,歎氣也是會損氣運哦……”
她媽聽了這一番胡說八道,果然住了口,輕聲嘀咕:“哼,我可從來沒聽到過這種鬼話……”
“還有,要想你女兒聽話,也不能再罵她了,你越罵她越不聽話。”佳慧繼續道:“多學著誇人,說點好聽的話、彆人愛聽的話,這也是積功德,佛教裡叫作‘積口德’的,比你燒香管用多了。你不信回去上網查一下……”
外婆在旁聽了,也點頭說:“是這個理!涵涵現在上高中,本來就累,你有話跟她好好講,彆動不動朝孩子發火……”
佳慧媽嘴上嘀咕“她累個屁”,神情還是有所動搖。佳慧低頭一笑,哼!讓你嘴賤,還治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