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 佳慧看著外婆,一把抱住了那衰……(1 / 1)

從平安市到沙河縣的外婆家,開車過去要三四個小時。這條路佳慧很熟悉。上輩子,每年春節前,她和馮小河都會回去看看老人,再繞道回奶奶家。在他們買車前,這段旅程尤其麻煩,需要在各個客運站轉來轉去,有時甚至要在路上耗一天。

外婆去世後,佳慧就很少回沙河縣了,——她跟她媽見面半小時就會吵架,相見不如不見。

佳慧曾經非常討厭母親,厭惡她的刻薄、她的暴躁和她沒完沒了的抱怨。明明能好好說的話,她卻一出口就成了嗬斥和責罵。雖然外婆經常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刀子嘴照樣會傷人,甚至傷得更重。

但時隔多年,佳慧反省自己的人生,卻不得不承認,她最像的便是母親。

她認為自己是深愛七寶、關心馮小河的,但很多時候她隨口而出的那些話,在現在想來,隻是要發泄自己的焦慮、無奈和恐懼。

她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才反過來對母親有所理解,或許,那個脾氣火暴的女人也有很多苦衷吧……

在佳慧眼裡,外婆和外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她最痛苦彷徨的時候,兩位老人接納了她,沒有任何條件地照顧她。但在母親口中,外公又成了最為偏心固執、重男輕女的人。如果不是外公那麼偏心,她也能吃上商品糧,成為城裡人;如果不是他那麼固執,她也不會去學校當什麼鬼民辦教師,辛苦那麼多年,還不是說清退就清退了;如果不是去了那麼偏僻的鄉村學校,她又怎麼會嫁給王寶山那種男人……

在外公去世後,佳慧曾經向外婆求證,她媽抱怨的這些話是不是真的。外婆的神情她到現在都忘不了。瘦瘦弱弱的老人長歎一聲,說:“要怪隻能怪你外公瞎了眼,跟我結了婚。他要是也找個吃商品糧的,兩個人都有單位,不就有個工作讓你媽頂替?她又怎麼會攤上這個命?”

那時佳慧才知道,外公結婚前,在鎮信用社當會計,是吃商品糧的。而外婆是農業戶口。那年頭,吃商品糧的人天然就高農村人一等,身份差彆類似於後來的海市人、京市人和外來民工之間的區彆。外公跟外婆結婚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一個人在鎮上忙工作,另一個人在農村種地,照顧兩個孩子。像他們這種情況,以前被稱為“半邊戶”。

“半邊戶”在城市被人瞧不起,在農村還是很讓人羨慕的。在大家都很苦很窮的年月裡,

家裡能有一筆旱澇保收的固定收入,經濟上多少都會比周圍人寬綽點。外公每個月隻給自己留點吃飯的錢,餘下的都拿回來交給外婆,如此一來,孩子們讀書就不用找人借錢,過年還能買新衣服新鞋子。

但這並不意味著外婆的日子很好過。在農業機械化普及以前,種田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耕田打耖、挑麥揚場全都是純粹的力氣活兒。夏天缺水時節,村裡人都會爭搶農田灌溉用水,家裡沒壯丁的往往會受人欺負。尤其外婆還是個長得很瘦小的女人,性格也很柔順。佳慧後來分析,可能就是這樣的生活場景,才讓母親長成了一個暴躁潑辣的女孩。她能不潑辣嗎?父親長年在外,家裡隻有弱母幼弟,她又怎麼能不跟人爭?不跟人搶?不爭不搶怎麼活?

那時候,農村人做夢都想過上吃商品糧、拿工資的日子,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不用受種地的苦。但農業糧要想轉成商品糧是非常困難的。外公有且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等他退休時,讓兩個孩子中的一個頂替自己的工作。而讓母親最為憤憤不平的,是這個頂替的機會最後落到了她的弟弟頭上。

對於這個決定,外婆的解釋是,這並非是他們重男輕女,而是外公慎重考慮後的艱難選擇。如果兩個孩子注定隻有一個人能頂替父親的職位,那麼另一個孩子的未來就非常讓人憂慮。而根據外公對時勢的觀察和分析,讓孩子讀書求學或許也是條出路。——如果能考上縣師範,甚至是大學,那就是皆大歡喜的結果。兒子的學習一直很稀鬆平常,而女兒很要強,成績經常名列前茅,那麼當父母的肯定就要望女成鳳,把“鯉魚跳農門”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到女兒身上了。

可惜天不從人願,母親以幾分之差錯失縣師範,後來去讀了高中。那時候,縣裡中等師範學校的錄取分數線可是要比高中高幾十分!三年高中後,母親複讀仍沒能考取大學,信用社的職位已經被舅舅頂替,——舅舅沒考上高中,在家遊蕩了兩年,眼看要跟人學壞,外公隻好辦了內退,讓還沒滿十八歲的舅舅進了單位。

後來外公托了人,讓高中畢業的母親到鄉下小學去當民辦教師。就在那個更為偏僻落後的鄉村,心灰意冷的年輕女孩邂逅了一個長得比較英俊又能說會道的農村男人,可以想象後來會發生了什麼。在外公的強烈反對下,她嫁給了王寶山,生了個女兒,後來又在外公外婆的強烈反對下離了婚。之後民辦教師被清退,母親再沒回過學校。她輾轉打工,乾過很多職業,很多年後才嫁給了現在的丈夫。

佳慧後來承認,母親這半生過得很艱難,但這並不能讓自己多愛她一點。上一輩自有他們的恩怨和隱痛,可她又做錯了什麼?憑什麼要被扔在王家,被王寶山和他的父母辱罵和毆打?她甚至不願意稱他們為爺爺奶奶。在七寶出生之前,她唯二的血緣上的親人,隻有外公和外婆。

所以,上大學後,哪怕路途再遙遠,她都會回來看看兩位老人。老榆樹下的歲月,將佳慧性格裡更為尖銳和偏激的部分融化了。而王家那邊,她從搬走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現在,在經過漫長的跋涉,她終於再次看到了時常夢到的那棵老榆樹,和它茂盛樹冠旁的那幢四合院。佳慧的心臟在胸腔激烈跳動,她不得不把車停在路旁,趴在方向盤上稍微歇息了片刻。

過了很久,她才把車開到榆樹旁的空地上,下了車,做夢似的朝那個小小四合院走去。

小院的門吱啞一聲打開,一位瘦瘦小小的老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婆婆!”

老人家抬頭,臉上瞬間滿是驚喜,“佳慧!哎呀,我乖女怎麼突然回來了?”

佳慧看著外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走上前,一把抱住了那衰老瘦小的身軀。

外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您離開後,再也沒有人給我炒辣椒紅薯梗了;再也沒有人惦記著我的生日,打電話讓我給自己煮碗長壽面了;再也沒有人在我難過時,摟著我說“乖女莫怕”了……

佳慧滿臉的眼淚,顯然把老人嚇壞了,“這是怎麼了?我乖女莫怕,坐下來給婆婆細說。……是不是小河委屈你了?孩子呢?到底發生什麼了,你告訴我呀……”

佳慧花了很長時間,才把眼淚擦乾。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沒有,都沒有!我們都很好。我就是太想您了!”

她又抱住老人,輕輕搖晃,“婆婆,你不知道我有好想你!我真的太想你了……”

“好好好!”外婆輕拍她的後背,“外婆也想你!想得沒辦法哦……”

好一會兒兩人才鬆開對方,外婆又再三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佳慧賭咒發誓說沒騙她,他們一家人真的很好,她才鬆了一口氣,“你這孩子,嚇了我一個好的!餓了沒?快進來婆婆燒火你吃!”

佳慧被老人牽著手,進了四合院。院子裡跟她後來在很多次夢中見到的一樣,東西放置得井井有條,鋪的青磚連地縫都掃得乾乾淨淨。正房廊沿下的小方桌上有菜碗,老人顯然已經吃過午飯了。佳慧過去揭開防蚊罩,就見裡面一碟鹹菜、一盤吃了一半的清炒南瓜頭。

隻要佳慧回家,外婆總要做一桌豐盛的飯菜,但佳慧其實一直都知道,在她不在身邊的日子裡,外婆是吃得很清苦的。然而猜測總比不上親眼所見,看到如此簡單的飯菜,她的心裡仍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家裡還有肉嗎?舅舅和我媽多久沒回來了?”

“經常回來的!前不久剛回來過,”外婆忙解釋,“那屋裡還有你媽拿來的點心,還有你弟帶來的桔片爽,我拿來你吃點,墊補墊補,婆婆這就給你去下面,中午簡單點,晚上我們好生吃。”

她歡歡喜喜地忙碌著,拿了餅乾和一瓶桔子罐頭給佳慧,然後去菜園裡摘了蔥和絲瓜,到廚房裡做飯去了。佳慧看了看餅乾上的生產日期,都過期了,她本來準備扔垃圾桶,想了想還是放在了廊下的小方桌上。

外婆手腳很麻利,十來分鐘就把飯做好了。一大碗清湯面,絲絲分明,淋了麻油,灑上綠色小香蔥,熱氣騰騰被端過來,放在小桌上。還有一大盤雞蛋炒絲瓜,淡綠的絲瓜切成滾刀塊,和黃燦燦的雞蛋堆疊在一起。

佳慧說:“婆婆,你再陪我吃點吧。”

“我吃過了。”外婆在佳慧對面坐下,滿臉慈愛地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現在不年不節的,怎麼突然回來了?孩子呢?怎麼也沒帶回來?”

佳慧嗦了一筷子面,才說:“我正要告訴您,我們回馮小河鄉下老家了。”

外婆點頭,“回去看看是應該的,他那邊也有老人,肯定也想你們哪。”

“不是,我們回去就不打算走了。”佳慧抬頭,輕描淡寫道:“馮小河有個同鄉,在老家開了個香菇廠。那人生意做大了,顧不上,就想賣給咱們。剛好我們也想辭職,就把廠房買了,準備回家種香菇。”——什麼擔保還貸之類的,說了老太太也聽不懂,乾脆提都不要提。

外婆果然震驚了,頓了片刻才接上話,“好好的,怎麼想到辭職的?”

“城裡工作也辛苦,小河天天加班,我經常要到外地出差,孩子太小沒人帶。”佳慧真心實意道:“破工作乾脆辭了算了。”

外婆神色黯了黯,長歎一聲說:“遭孽呀……我乖女吃了那麼多苦……,但凡有個人能幫著帶帶孩子,你也輕鬆點,你媽那邊呢又有個妹妹正讀高中,也離不開人,……要不你把七寶帶回來,我幫你帶到上小學……”

佳慧朝前傾了傾,離外婆更近點,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婆婆,我們在香菇廠旁邊有幢房子,兩層樓,可寬綽了,你跟我過去住吧,順便幫我帶孩子。”

可憐的外婆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小院裡,從沒走出過沙河縣,聞言有點恐慌,“好是好,可是……”

“真的婆婆,菇廠天天好忙的。”佳慧大打親情牌,“帶孩子”這個借口真好,不用白不用,“馬上要種菇了,七寶沒人帶,天天扔沙堆上玩兒。到了冬天還要騰出人手摘香菇,越發顧不上她……”

外婆極為心疼,嘀咕道:“小小的娃兒,怎麼能扔沙堆上……”

“那你跟我去嘛,你暫時去住兩個月。”佳慧誘哄道:“我把小河奶奶也接過去了,跟你做個伴兒。那邊也不像城裡住得窄。家旁邊有山有水有菜園,跟你家一樣一樣的。”

外婆聽說隻是暫住兩個月,神情有所鬆動,想了想說:“好,你告訴你媽、你舅一聲,就說我到你那邊住幾個月。”

這是自然的,哪怕舅舅和她媽也不是經常回來看望老人,但出遠門這種大事,肯定還是要提前跟他們商量的。

吃過了飯,佳慧就給她媽和她舅分彆打了電話,讓他們明天回來一趟。她媽倒沒說什麼,舅舅卻有點支支吾吾的,問有什麼事,說他上班脫不開身。佳慧也不讓他為難,乾脆把時間改到了兩天後的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