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葉子君給佳慧打來電話,問她房子是不是真要賣。得到肯定答複後才說,自己有個朋友,剛從國外回來不久,聽到消息後,想過來看看房子。
佳慧有些意外。上輩子佳慧賣房的時候,葉子君也知道,但並沒有出手幫忙。或許是時機不對,又或許,他們那時候官司纏身,一般人都不願意招惹。
但無論如何,佳慧都很感激,忙和她約了時間,又把家裡稍加收拾了一番。
她一直都很慶幸自己的房子買得還算早。那時這一帶還是海市郊區,他倆又是單身漢,所以首付東挪西湊的也還拿得出。換成現在的房價,憑她和馮小河兩個人,又要養孩子又要接濟老人,恐怕光首付款都要攢個上十年。
其實這個時候還遠遠不是海市房價的頂峰,過三四年才是。上輩子佳慧曾經曆過,簡直刻骨銘心。對於四處看房的工薪階層來說,房價的每次波動都足以引起一場心梗。
唉,要是等幾年賣房就好了。
佳慧耿耿於懷了一會兒,突然又想開了。這是當下她能作出的最好抉擇。與其到時麻煩纏身,讓銀行一紙訴狀把房子拍出去,不如現在趁早脫手,至少選擇權還在自己手上。
到了約好那天,葉子君果然帶著一位姓朱的女士過來了。朱女士在各個房間仔仔細細地看了兩圈,才坐下來喝茶聊天。淺淺談了幾句,便問房子價格。佳慧說了心理價位,朱女士說要回去考慮一下,雙方留了電話,兩人就起身告辭了。
佳慧還以為對方沒看中,並沒有放在心上。中介那邊也帶人來看過,也同樣沒有定下來,畢竟是賣房子,哪有一個回合就搞定的?
哪知道才過了一晚,朱女士又打電話來,要約佳慧再談談賣房細節。這一次佳慧讓馮小河請了假,一起過去了。雙方一番詳談,佳慧才了解到,朱女士一家今年年初才從國外回來。這年月的“海歸”還不像後來那麼普遍,在職場上還有較大優勢,朱女士和丈夫先後在海市找到心儀的職位,現在要考慮的就是在哪裡買房,好方便他們就近上班、孩子就近上學。
“十年前我倆為了出國,可是賣掉了海市的一套房子。哪曉得現在房價漲這麼快?”朱女士歎氣,“好嘛,一買一賣,感覺我這十年白努力了,掙的錢就補了差價!”
佳慧內心不由感慨,世界變化太快,到處都有遺憾的人生。就聽葉子君安慰她:“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出了國,留過學,回來才能有這麼好的工作、這麼好的機會!”
“這倒也是。十幾年前人們都跟瘋了一樣,想方設法往國外跑,”朱女士搖頭,“現在一看,外面也不是那麼好呆的,還是回家更有發展前景。”
朱女士其實更中意附近的另一套房。可等她看了一大圈,回過頭想跟房主詳談時,發現房價又漲了。朱女士當即決定騎驢找馬,先買一套住上再說。佳慧這套房雖然面積小,但房屋的位置朝向和格局都不錯,最主要是價格也沒超出她預期太多。所以朱女士價錢給得很爽快,隻是有一個要求,希望他們能儘快過戶交房。
剛好佳慧這邊賣房的心情也很迫切。雙方一拍即合,隻花了大半天時間,就敲定了種種細節,傍晚分開時,就把合同簽了、預付金也打到了賬上。這讓佳慧和馮小河都有些喜出望外,想不到這一遭這麼順利。
銀行的錢拖一天不還,就要多付一天利息。罰息還高得嚇人。房子能及時出手,就意味著他們能儘快把這個窟窿補上。更何況,這個價格比他們到中介問的還要高,還省去了一大筆傭金。
這讓兩人都有了信心,仿佛這是個吉兆,預示著他們接下來的生活有了一個好的開端。
回到家後,佳慧和馮小河盤點了一下手中財產。發現賣房款和手頭積蓄就能把銀行的賬還清,甚至還有一點可憐的結餘,湊一湊能餘下將近三十萬塊錢,至少不再為老家的房子裝修發愁了。這讓兩人回家的心情都迫切了起來。
一個月後。
四月初的石橋南村,村頭的槐樹都掛了花苞,雪白花瓣、淡青花柄,跟風鈴一樣,一串串掛在樹梢,隨風搖擺,散發出槐花特有的甜香。
看看天快中午,馮寶娟又到橋頭朝遠處眺望,碰到了到菜園裡去的李鳳萍。
李鳳萍挎著籃子朝她喊:“二姑,在等哪個?一上午看你往橋邊跑了幾趟!”
“我們小河今兒要帶媳婦和孩子回家。”
“小河要回來?他們前一陣不是剛回來過麼?敢是家裡有什麼事?”
馮寶娟支支吾吾,最後借口灶上還燉著雞,飛快回家了。
她總不能說我們小河就要回家種地吧,——種香菇不也是種地?李鳳萍那嘴是屬漏勺的,跟她說了不就等於跟全村人說了?那村裡有些人還不把大牙笑掉?
一想起這事她就心神不寧,也更加痛恨胡春平。孩子讀了十幾年的書,受了那麼多苦,好容易出息了,找了份好工作,一個月能掙大幾萬,鄉裡人誰不是嘖嘖稱羨?現在可好,被胡春平那小子害得把城裡房子賣了,要回鄉下這地方來。
上次走的時候,馮小河和佳慧就說要返鄉創業。馮寶娟起初是堅決不同意的。在這偏僻地方開個小廠能有多大出息?要是真能賺到錢,胡春平乾嘛不留著自己掙,而是要轉給他?
可孩子遇到的難處也是實實在在的。好幾百萬哪,在馮寶娟眼裡,那是幾輩子都掙不出來的錢,她愁得頭發都白了。後來聽說他們把房賣了就能把欠款還上,她才鬆了口氣。可心裡還是舍不得。多好的房子,多好的工作,說沒就沒了。
馮寶娟不光惱胡春平,她也惱馮小河和她自己,怪馮小河心裡沒成算,這才上了胡春平的當;也怪自己這個姑媽沒本事,出了這麼大的事,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她就這麼自怨自艾地回了家,直到進了院門,打量著寬敞的院落和院子裡的柑桔樹,才又想,算了,孩子心裡更難受,他們想回就回吧,試試也好。彆的不說,至少在農村,住的地兒夠大……
一個多小時後,她在灶下聽到開門的動靜,忙忙地走出來,就見馮小河跟佳慧已經進了院子。馮小河肩挑手提拿了不少行李,佳慧一手牽孩子,一手還抱著一盆茉莉。
“姑,我們回來啦!”馮小河放下手中行李,又吸著鼻子問:“好香啊,你燒啥好吃的了?”
馮寶娟不是很想理他,隻接過他手裡的箱子,轉而跟佳慧打招呼,“這都兩三點了,餓壞了吧?趕緊洗了手來吃飯!……這怎麼還帶回來一盆花?”
“我的花!”七寶搶著回答,“種新家裡!”
“哎喲!”馮寶娟笑了起來,“好,等吃完飯,姑婆拿鍬幫你種花去,好不好?”
飯菜早就準備好了,牛肝菌燉雞的濃香彌漫在小院裡,這是石橋南村的特色菜,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做。牛肝菌是山裡采的,雞是自家養的,在爐子上燉了兩小時,白色的湯汁上翻滾著黃色雞油,不放任何調料都好吃。
天氣好,馮小河把桌子搬到院裡來,幾個人洗了手團團坐下,馮小河沒看到姑爹,問起來才知道,原來今天鎮上有人蓋房子,李士貴去做小工了。
“一天能掙八十塊,中午老板還包飯。”馮寶娟邊說,邊把拆好的雞肉往七寶碗裡挾。
馮小河高三畢業時曾跟人到工地上做過小工,知道這八十塊錢不是好拿的,搬磚打灰拎灰桶,乾一整天下來腰酸腿疼。當下他就不樂意了,“姑爹年紀也大了,掙那個辛苦錢乾嘛?”
“農村人嘛,乾啥不辛苦?”馮寶娟白他一眼,“再說你當這活兒是好找的?你姑爹能去,還是因為工頭是馮家三叔,跟咱們沾親帶故的,才肯提攜咱們。村裡多的是人想掙這八十塊錢!”
馮小河便不說話了,大概也是剛想起來自己已經辭職,沒資格嫌棄每天八十元的工作了。佳慧卻問:“到市裡工地上做小工,怕是一天不止八十吧?”
“市裡也不過一百塊,咱們這兒過去打工,還要住工地上,車費、吃飯,哪裡不要花錢?還怕碰到缺德老板,做了活兒不給錢。”馮寶娟道:“寧願他在家門口尋點活兒,熟人熟事的也不會拖工錢。雖說便宜十來塊錢,家裡的農活也顧得上。”
馮小河和佳慧便對視一眼,埋頭吃飯。馮寶娟已經吃過了,隻專心專意地照顧七寶,終於哄得她叫了幾聲姑婆,頓時眉花眼笑起來。
馮小河大清早就起床開車,沒好生吃,這會兒聞到熟悉的飯菜香,隻覺得饑腸轆轆,一口氣乾了兩碗飯,才停下來和姑媽閒聊,給她講了講賣房的進展。
這十來天,他和佳慧過得像是在打仗,每天上班之餘,不是在給胡春平打電話,就是跟銀行扯皮拉筋。佳慧則跟朱女士跑各種手續,完了還要把家裡的東西該賣的賣、該打包的打包。期間兩人還抽空請葉子君吃了頓飯,順便給她送了個包當謝禮。
等海市這邊的事忙得差不多了,馮小河也終於把公司的活兒交出去了。大廠辦事也算仁義,最後給馮小河多開了幾個月工資,部門經理還給他發了個大紅包,算是意外之喜。回來之前,兩人把家裡能拆的東西全都拆了——反正朱女士搬進來也要重新裝修——當年他們沒錢,全部買的是板材家具,自己動手組裝的,這時候拆起來也算容易。什麼衣櫃、床、書櫃統統拆成板材,外加抽油煙機空調電視,一起打包發了物流。雖說光是物流費就花了好幾千,總體算下來,還是要比重新買家具要便宜得多。
扔是萬萬舍不得扔的,好容易過了這麼些年,板材裡的甲醛也都揮發得差不多了呢。
吃完了飯,馮小河就匆忙開車去了市裡,要找胡春平到銀行和工商辦理各種手續。等他走後,姑姑便幫佳慧把行李往房裡搬。她已經提前收拾出一間廂房,鋪好了床,連蚊帳都掛好了。
七寶邁著小短腿,屋裡屋外看了一遍,問:“苗苗姐姐呢?”
“就惦記著姐姐!”馮寶娟笑,“等會兒我帶你去接姐姐放學,好不好?”
七寶立刻高興了,“媽媽,接姐姐!我也接姐姐!”
“好呀,”佳慧把行李簡單歸置了一下,便給七寶脫鞋,“來,媽媽陪你睡個午覺,醒了咱倆就坐姑婆的車,去幼兒園接苗苗姐。”
兩個人起得都早,隻在車裡短暫打了個盹,這會兒吃了飯,往床上一躺,都覺得困意襲來。沒過多久,七寶就睡著了,佳慧卻強撐著起了床,去廚房找姑姑要了三輪車鑰匙,又朝車廂扔了一把鐮刀,說想去山裡房子那兒看看。
“你開慢些,這個車你沒開習慣的,慢慢開才不會有事。”姑姑跟在她後面碎碎念,看著三輪車走遠,才又回廚房洗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