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靠山處是兩層小樓(1 / 1)

春天的陽光曬得人微微出汗,胡春平鎖好廠門,見另外兩人都不作聲,又領著他們往路邊走。

“算了算了,那邊坡上還有幾間房,本來我買了準備過來養老的。你們要看得上,就搭著都給你們算了。”

他指著路,三人開車從香菇基地不遠處拐進一條輔路,下坡過了一條漫水橋,胡春平就讓馮小河停車。就見路邊半人深的草裡,有一排坍塌的石頭房子,似乎是豬圈。

穿過豬圈朝裡走,幾百米遠的半山坡上,兩棵香樟樹掩映著一幢破舊的二層小樓,陰森森的看著像鬼宅。

三個人穿過草地,往半山坡的房子走去。小路已經完全荒蕪,他們一邊走一邊用手扒拉著藤蔓和野草。上了半山腰的平台,曬穀坪倒很寬闊。靠山處是兩層小樓,樓房左側蓋著一排瓦房,約摸是廚房和雜物間。房前就是曬穀坪,靠坡的位置有兩棵粗大的樟樹,春天的陽光裡,紫紅的果實和新抽的嫩葉都閃閃發光。

“你們看房前這樟樹好粗!”爬了點坡,胡春平說話微微帶喘,“這都十幾年樹齡,光樹就能賣不少錢!這房子、這位置多好!後面是山,旁邊有水,這要是在城裡,那就是半山彆墅!”

馮小河歎氣,“是啊,同樣的山、同樣的景,放在城市老值錢了,放在這山旮旯裡,能賣出十幾萬塊錢就上天了。春平哥,小溪那邊的山頭上就是香菇廠吧?”

胡春平尷尬地一笑,“對對對。咳,我買這房的時候,門前這水泥路還沒修過來呢。我是準備買了養老的,到時候在這裡種點菜養點雞,日子比在城裡舒服……,你彆看這房子破,其實修得特結實。牆面刮個白就跟新的一樣。你要裝修的話我來幫你找人……”

兩層小樓造型非常古樸,外牆正臉是上世紀1八九月年代流行的水洗石,二樓還有同樣是水洗石裝飾的陽台欄杆,有種粗礪的厚實感。光看這外形就知道房齡差不多三十年了。

那時候,能在山裡蓋起這樣兩層樓的人家,都是極有本事的。既然這麼有本事,肯定就會到城裡經營起彆的事業,兒女也會陸續離開祖輩居住的地方,這處院落自然就荒蕪了下來。

馮小河沒進門,隻是從窗戶外探頭朝裡看了兩眼。裡面牆皮脫落,到處是黴斑和水漬。不過農村就是這點好,屋裡屋外都寬敞。站在小樓的廊簷下,入眼滿是新綠,房屋後面是起伏的山丘,從山穀裡蜿蜒淌出一道溪流,陽光下閃著粼粼的光,從房子南邊的坡下經過,流向遠方。水泥路的另一邊,溪旁還有兩塊水稻田,兩隻白鷺縮著腳,站在長滿紫雲英的田裡一動不動。

對城裡人來說,是難得的風景;對土生土長的馮小河來說,卻是他從前努力想要逃離的地方。——他花了十幾年才走出這裡,現在難道要重新走回來嗎?

想到這,馮小河一陣難過,又夾雜著茫然。一回頭,就見佳慧站在最粗的那棵樟樹下,望著頭頂的綠蔭出神。

“走了,回去了。”他招呼老婆一聲,跟胡春平往坡下停車的地兒去了。

佳慧回過神,也順著緩坡慢慢往下走。到了坡底,聽到旁邊淙淙流水聲,她又踩著荒草和灌木去了溪邊。三四米寬的一道淺溪從嶙峋亂石間流過,水邊長滿了野芹和菖蒲。佳慧站在溪邊回望半坡上的房屋,心裡又是一動。

因為門前的那兩棵樟樹,她從心裡對這荒僻破舊的地方生出親切感來。

若是要從她那糟心的少年時光裡挑出點美好回憶的話,樁樁件件都跟外公外婆有關。那時,兩位老人住在鄉下老宅裡,門前也有一棵這麼粗的樹,不過是棵老榆木,樹下放著小木桌。她在父母家挨了打、在奶奶家受了責罵,唯一可去的地方,隻有樹旁的那處老宅。

那張掉了漆的小方桌上,夏天經常少不了四季豆炒肉、辣椒炒紅薯梗。她永遠都記得,外婆一邊朝她碗裡搛菜,一邊絮絮叨叨地安慰她:“我乖女莫傷心,你放心讀書。他們不拿錢,我們拿!讀書是多好的事啊,哪有考取了高中不讀的道理?外公有退休金,夠你花。就算沒錢,我撿破爛也要供你讀……”

回到二十九歲這一年,外公已經去世了,可外婆還在啊……

想到外婆,佳慧眼中沁出濕意。

若說之前她對以後的生活還沒有想象,在這一刻,她想要的都在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

她想要馮小河活得久一點,上輩子他那麼辛苦,無論如何都不該在四十出頭就離開這個世界;

她想要好好陪伴女兒長大,孩子有沒有出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會長成一個健康樂觀的大人;

她還想要守護愛她的那些人,她親愛的外婆,還有馮小河的奶奶……,讓幾位老人在耄耋之年能有所依靠;

她更想要過一段不那麼焦慮的生活。現在,這活著的每一天都像恩賜,她不該辜負,也想把這種對生活的態度傳遞給自己的孩子……

她在溪邊站了很久,才從茂盛的荒草叢走到路邊。兩個男人已經抽著煙說了好一會兒話了。三人上車往外走時,馮小河才說:“春平哥,這麼大的事,我們現在定不下來,等商量一下再給你回信。”

“行,你們就多考慮兩天,”胡春平點頭,“不過要快點給我消息。討債的人太多了!我市裡那個廠算是保不住了,現在曉得這邊基地的人還不多。反正是要賣了抵債,賣彆人不如賣給你。真的,不然我老娘會罵死我……”

佳慧知道他說的是實情。

胡春平對彆人怎麼樣佳慧不清楚,對他們倆口子,他是真沒耍多少心眼。

當年馮小河的父親在鎮派出所上班,是為了救一對落水的母子時去世的。去世前老馮家的日子在村裡算是數一數二的,畢竟那時候拿工資可比種地強多了。胡春平沒發達以前,家裡就一個老娘,窮得叮當響,沒少受馮家的接濟。所以胡春平在自己的財產即將被瓜分一空時,第一時間想起的人,是這個兒時的朋友。

上輩子,由於佳慧的強烈反對,最終這邊的廠子被彆人搶先得手。但欠銀行的錢卻仍然著落到他們頭上。在馮小河一個律師同學的慫恿下,兩人耗費了無數的時間、精力和金錢去打官司,最後官司敗訴,他們的房子依然沒保住。

開到一條岔路口時,胡春平下了車,他現在在一個親戚家躲債,不敢走大路,要從小路上繞回去。臨走前他羅羅嗦嗦地叮囑:“我也曉得,你倆口子背地裡要罵死我。不說你們,我老娘曉得了這個事,都把我罵了個臭死,還跟我講,欠誰的賬都不要欠你們老馮家的。小河,佳慧,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你們考慮好了儘快給我三叔打電話。我電話不敢開機,全是要賬的。媽*的,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要不是還有老娘跟孩子,我真想去跳樓……”

馮小河看他那個落魄樣子,也不忍心,安慰道:“春平哥,可不能說這種喪氣話。人要往後看,天大的難處,到最後總能有辦法解決的。”

佳慧也說:“春平哥,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也不要太自責。大不了從頭再來。怕什麼?你那香菇廠,難道不是你年輕時靠一輛自行車掙出來的?”

這話差點沒讓胡春平哭出來。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閉了閉眼,才把淚意忍下去,他開門下了車,背對著車揮了揮手,大聲說:“走了。”

車裡的兩人看著胡春平消失在林間小道上,半天沒人動,也沒人開口。

好一會兒,馮小河才扭頭看副駕上坐著的佳慧,見她袖子上粘了些草葉,便一點一點往下摘。

“你覺得呢?”他問佳慧。

替朋友作擔保惹了一身債這件事,對馮小河來說,是人生中的一次沉重打擊。上輩子,因為這個重大的決策失誤,他到死都被老婆抱怨得抬不起頭。

但佳慧知道,三十出頭的馮小河,並不像後來那麼優柔寡決。

馮小河年少時聰穎勤奮,所以才能從偏僻小山溝一直讀到大城市,畢業後又順順當當進大廠當了程序員。千禧年前後,程序員可是最令人羨慕的工作之一,薪水高出彆的行當一大截。要不然,兩個農村孩子哪有可能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就買房買車?

隻是,外人也同樣難以想象這一行的工作強度和競爭壓力。技術大牛越來越多,馮小河再聰明,也會受資源和眼界的限製。更何況,他已經三十出頭了,沒發生這件事之前,他正在考慮轉行或轉崗。

可他沒能把握住機會。被胡春平坑了之後,他先是還債,後是攢錢買房,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也曾有前同事或同行邀他去創業,但人窮了,膽子就小。每天一睜眼就欠銀行幾千塊的人,很難鼓起放手一搏的勇氣。馮小河就在瞻前顧後中,錯失了很多機會。

所以到後來大廠出現裁員潮時,馮小河仍然是996工作製下的加班狗,甚至加班時間越來越長,還時刻擔心部門被裁。畢竟,每年都有大批更新鮮、更聰明也更廉價的年輕人湧入這個行業。他卻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精力不濟。

時代拋棄一個人,從來都這樣冷酷無情。

佳慧心裡五味雜陳,扭頭看向坐在旁邊的人。

幸好,這時候的馮小河還年輕清瘦,還沒有被久坐的工作折騰出肚腩和腰椎間盤突出。

這時候的馮小河,心中還有嘗試的勇氣,眼裡也還有光芒。

她咽下深深歎息,溫聲跟他商量,“你覺得,咱倆能把這個香菇廠開起來嗎?”

不出所料,佳慧從馮小河臉上再次看到了驚詫的神情。

老婆前幾天還和他大鬨過一場,離婚這種話都放出來了。這兩天忽然變得特彆溫和,讓馮小河更加忐忑,就擔心她憋了個大招。他都不太敢跟她說話,這時才壯著狗膽,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被摸的佳慧臉上一僵,面對自己年輕的丈夫,竟然有種老牛吃嫩草的輕微尷尬。

馮小河顯然察覺到了,臉色黯了黯,老婆果然還在生氣,——出了這檔破事,換誰不生氣啊。

“老胡對咱們還是挺厚道的。他六七年前拿這塊地皮的時候花了一兩百萬塊,現在肯定不止這個價錢了,……當然我知道,鄉裡的地不像海市,他現在這麼著急想賣,是賣不出好價錢來的。”他緩緩道:“但這廠子位置是真不錯,就在路邊,取水也方便。”

佳慧點頭表示讚同。這地方看著很偏僻,但順著基地前的柏油路,再朝前走,拐個彎就到了鎮區。早些年蘢山鎮因為山路難行,曾經十分閉塞落後。佳慧跟馮小河剛結婚時,回來一趟差點累死。從海市出發,要坐火車先到這邊的省會城市江市,再轉車到老家平安市。從平安市坐汽車到鎮上,又得在山路上顛簸四五個小時。

比起從前,現在的交通條件已大為改善,柏油馬路十分平整,自己開車的話,從平安市回家隻要一個多小時就可以了。

更重要的是,這邊地處丘陵地帶,有山有水,旅遊資源很豐富,往後發展起來優勢就會愈發凸顯。

“我們這地方很多人種香菇,不光是氣候適宜,關鍵是找工人方便。”馮小河道:“八九月裝袋料要人手,十一月份往後采菇要人手,都正好趕上農閒,隨便哪個村裡都能找幾個勞力。而且,香菇不像蘿卜白菜,收了就得趕緊賣,不然就爛在地裡了。濕香菇若是賣不出好價錢,還可以曬乾了賣乾菇。有這麼一道防火牆,銷售壓力就會輕多了。”

這個佳慧倒是沒想到,便又點頭嗯了一聲,想了想道:“種香菇得有技術吧?你懂嗎?”

技術這種東西,是馮小河這個工科男最不擔心的。他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一會兒,沉吟道:“佳慧,你說我先辭職,回來把廠子辦起來怎麼樣?”

“行,”羅佳慧打斷他,“我跟你一塊兒回。”

她回答得這樣乾脆,反而讓馮小河猶豫起來,“這決定是不是太草率了?咱倆工作都不要了?我真是不甘心……,要不再考慮考慮吧,我給我同學打個電話問問。剛好我有個高中同學是律師,我來給他打個電話……”

他邊說邊往外掏電話,被佳慧厲聲喝止了。

“給我打住!”她橫眉立目道:“你那同學不是個東西,以後不要跟他來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