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菇廠 那個香菇基地一百多畝地……(1 / 1)

剛回到十幾年前的時候,佳慧曾以為這個世界跟後來區彆不大。但她很快就察覺到了差距。

她的手機剛換成智能機,並沒有下載微信和各種手機支付,大家上某寶還要靠電腦,最火的社交平台還是海角論壇……

而現在,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在她的印象中,石橋南村的風景非常秀麗,是當地有點小名氣的旅遊景點。但她忘了,十幾年前,這裡還亂糟糟的。從市裡到鎮上的公路修得很漂亮,但進村的路卻還是一條土路。

她抱著孩子還沒走到村口,就聞到臭味。村頭一棵兩人合抱的古槐,抽了滿樹的新綠,看起來爽心悅目,但——,樹下拴著一頭牛,地上滿是稀湯和泥的牛糞,氣味不佳,把草木的氣息都掩蓋住了。

佳慧忙提醒女兒:“摒住呼吸!”抱著她快步跑過樹下,進了村子。

馮小河大姑的房子在靠裡面。佳慧剛順著小路走過幾間屋,就見大姑迎面過來了,老遠就伸出胳膊,“七寶,來讓姑婆抱!可想死我了!”

佳慧看著滿頭烏發的大姑,有點不適應。上輩子大姑五十多歲就白了頭發,替他們操了一世的心。馮小河十四歲時父親就因公去世,母親改嫁,他是跟著姑姑和奶奶長大的,算是大姑的半個兒子。當年為替他們還債,大姑把攢給親兒子買房的錢拿了出來,為此沒少被兒媳婦埋怨。

“姑。”佳慧輕聲喊,眼圈有點紅。

馮寶娟頓時慌了。她以往是不太喜歡侄兒媳婦的,覺得佳慧脾氣暴、說話衝,她們家馮小河在家肯定受欺負。可這時她已經知道擔保的事了,一見佳慧紅了眼,她就覺得份外地愧對人家姑娘。

都是自家不成器的小子!讀了恁多書,也不長心眼,讓大的小的都跟著受苦。

“佳慧,莫傷心!小河不成器,我替你捶他!天大的事,還有大姑跟姑爹呢……”

馮寶娟說著,自己也難受起來,又強撐著笑臉去哄七寶,“七寶,姑婆抱你好不好?一兩月不見,我七寶又長個子了……”

七寶怯生生躲在媽媽懷裡,警惕地看著姑婆。她還是過年時回來過,快兩個月過去,小人兒已經有些認生了。

“沒事兒,讓她自己走。”羅佳慧收拾好情緒,把女兒放地上,牽著她往前走,“到姑婆家找苗苗去,七寶還記得苗苗姐姐麼?”

“苗苗姐姐?”七寶的眼睛亮了。

苗苗是大姑的孫女,比七寶大兩歲,兩個孩子過年時玩了幾天,分彆時還難分難舍地哭了一場。因此七寶一聽可以見到苗苗,立刻拉著媽媽往前走。

大姑見狀也鬆了口氣,追在後面碎碎念:“小心前面石頭滑!苗苗姐姐在上學,我七寶吃完飯睡一覺就可以見到啦……”

三人來到大姑家,屋裡已經擺下了飯菜,姑爹和馮小河正朝桌上擺碗筷。姑爹名叫李士貴,是村裡有名的能乾人。大兒子李文佳和兒媳在外市賣豆腐,小女兒文琳也在外地讀大學。家裡隻有老兩口種田,順便幫老大帶孩子。見佳慧進來,雙方自然又是一番寒喧。完了五個人圍著桌子團團坐下,開始吃午飯。

飯菜很豐盛,主菜是臘豬蹄燉乾缸豆,熏了多時的臘豬蹄燉得爛爛的,焦糖色的肉皮入口即化,臘瘦肉又很有筋道。油脂混合著乾菜,散發出特有的香味,讓人食欲大開。佳慧本就餓了,聞到那香味,吃了兩大碗飯。

另外三個大人卻都心事重重,根本沒吃多少。當著七寶的面,大姑和姑爹不好多問,隻一味地往他們碗裡搛菜。等吃完飯,姑爹知道他們要商量事,忙百般哄著,說帶七寶去村頭看兔子,終於把她逗出了門。等兩人剛轉過屋角,姑姑就再也忍不住了。

“是他胡春平做買賣欠了錢,怎麼能要錢要到你頭上?”大姑氣憤憤的,怎麼都無法理解這場飛來橫禍,“銀行的人也是欺軟怕硬,就會平白無故地欺負老實人!”

馮小河停了一會兒,才艱澀開口,“姑,倒也不算平白無故。當初胡春平從銀行貸款時,是我給他簽了名,做的擔保。”

大姑立刻轉頭朝馮小河發作,“你怎麼就那麼憨啊?這是彆的事麼?這是錢!那麼大一筆錢,你就敢跟他擔保!自己窮得當褲子,還替彆人做好事!你真是……跟你爸你爺一個德性!”

她想到自己去世的大哥和父親,忍不住哽咽起來。馮小河在旁邊小心解釋:“以前我和佳慧買房子差錢,我找胡春平借,他二話沒說拿了十萬。後來錢雖然還他了,不還欠著他人情嗎?……”

“那你也不能瞎來啊,這麼大的事你就敢一個人作主!”大姑淌眼抹淚地道:“你們男人無家無業也能過日子,叫我們佳慧和孩子怎麼辦?”

馮小河沒敢說話,佳慧便道:“姑,這事兒也不算小河一個人作主。他給胡春平做擔保,是跟我商量過的。”

馮小河詫異地看了老婆一眼,大姑見佳慧非但不怪罪馮小河,還肯替他解釋,心裡又愧又難受,又把怒火轉到胡春平身上,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三人正說著,馮小河電話響了,原來是胡春平約他在村頭見面。馮小河趕緊站起身往外走。

佳慧跟在他後面,見大姑也出來了,忙勸住了,怕她見了胡春平又要吵。

“姑,你就在家幫我看孩子。”她道:“等會兒回來看不著人,七寶肯定要哭的。姑爹一個人哄不住她。”

大姑隻得站住腳,還百般不放心地小聲叮囑:“佳慧,你盯緊些!馮小河臉軟,你叫他莫要隻顧兄弟情面,該說的話一定要說!讓胡春平那死小子趕緊把銀行的錢還了,莫要連累你們!”

佳慧和馮小河兩人到了村頭,就見胡春平蹲在橋邊抽煙。

以往意氣風發的胡春平,此時胡子拉碴,和焦頭爛額的馮小河活像一對難兄難弟。他腋下夾著個皮包,老遠就站起來,“老弟,弟妹,我給你們賠罪來了。”

馮小河在路上一肚子氣,見了他這個潦倒樣子卻發作不出來了,他擋了擋胡春平遞過來的煙,說:“去車上說。”

三人上了停在路邊的車。馮小河和胡春平坐前排,佳慧坐後排。胡春平不免又把自己做生意倒了大黴的事情講了一遍。

馮小河和胡春平是一個村的,從小穿衩襠褲玩過的朋友。在老家村裡,這兩人都是鄉親們眼裡的能人,一個會讀書,去了大城市;一個能賺錢,成了大老板。

馮小河老家這一帶,山上各種菌子多,不少人都會種香菇。胡春平初中畢業就四處販菌子賣。靠著這無本生意,後來竟然在市裡建起了香菇加工廠。本來香菇生意做得好好的,他眼熱彆人投資房地產賺大錢,自己也跟人合夥拿了塊地。

“我他*媽哪兒知道房地產這一行的水會這麼深?”胡春平罵罵咧咧,痛斥自己的合夥人,“老王那個王八蛋,就是他,把老子坑慘了!樓盤都動工了,房子要開始往外賣了,結果這狗B跟我說預售證沒辦下來!理由扯了一大堆!房子不能及時賣出去,我資金鏈就斷了。老弟啊,你不曉得這段時間我有多苦!我一夜一夜合不了眼……”

往事紛至遝來,佳慧看著胡春平的側影,有點出神。

上一世,胡春平當然沒能把銀行的貸款及時還上。為此佳慧恨了他半輩子。像他們這種沒有根基的人,能在大城市紮下根、有個房,那都是脫了一層皮才換來的。結果胡春平讓他們的房子說沒就沒了。

她也連帶著恨自己和馮小河,當初替胡春平擔保時,她就不同意。但馮小河說服了她。畢竟那是房地產發展勢頭最好的幾年。房子越是漲價就賣得越好,無論大都市還是小縣城,樓盤隻要建好了,沒聽說有賣不出去的。

更何況,胡春平還許諾,等樓盤建好後,會以成本價給他們留一套。馮小河肯定會心動,因為大姑一直想給兒子在市裡買套房。

但重活一世,佳慧已經對胡春平恨不起來了。

上輩子,那個爛尾的樓盤壓得胡春平元氣大傷,十多年翻不了身。後來好不容易才又乾起老本行,盤下了一家小小的香菇廠。

在馮小河的葬禮上,快五十歲的胡春平痛哭流涕,說對不住他兄弟,那情形還宛如昨日。因為擔保的事,他們最後打了官司,鬨得很僵,好幾年跟仇人一樣。得知馮小河死訊後,他托大姑帶給佳慧幾萬塊錢,被佳慧扔了出去。

“真的,我現在隻有這一個辦法了!”眼前這個胡春平雖然快破產了,精氣神還在,還能對馮小河侃侃而談,“我手裡是真拿不出來現金了!一分錢都沒有!我現在哪敢回家?天天一堆人堵上門來要賬。老弟,咱倆這交情我要有一句謊話,我出門被車撞……”

胡春平的辦法是讓馮小河幫他還銀行錢,他把自己的香菇基地抵給他。上輩子他也曾有這個打算。但當馮小河告訴佳慧這件事時,立刻遭到了她的激烈反對。

“他那個破基地那麼偏僻,能值幾個錢?”她連哭帶罵,“再說咱們哪兒拿得出那麼多錢?把房子賣了給他補窟窿?賣了房一家人住哪兒?七寶還怎麼上學?”

佳慧坐在車裡,輕輕歎了口氣。

到最後,那套房還是沒能保住。

“我那個香菇基地一百多畝地,六七年前拿地都花了兩百多萬。我還蓋了廠房,進了嶄新的成套設備。不信我帶你們過去看。咱這地方適合香菇產業,真能掙到錢,你轉手也好賣出去,真的,老哥騙你們不是人!”胡春平在臉上搓了兩把,終於露出頹唐神色,“兄弟,我是真沒辦法啦!我也不是存心要坑你們兩口子,我哪想得到自己能有今天!”

馮小河心情沉重地坐在車裡,半晌才回頭看佳慧:“要不,先去老胡那基地看看去?”

“看看唄,”佳慧神色淡淡的,“反正又不遠。回來不就是為商量這個事的嗎?”

馮小河看了老婆一眼,沒再說話。胡春平忙說:“對對對,離這兒就兩裡路,先去看看!我也不逼你們兩口子,看了咱再商量!”

順著柏油路再朝山裡開十來分鐘,就到了胡春平那個香菇基地。所謂基地,就是一片荒山上圈了一溜圍牆。三人把車停在路邊,淌著齊膝的春草朝兩扇鐵門走去。門鎖也生了鏽,胡春平掏出鑰匙捅了半天才打開門。

進了門,裡面倒是開闊,空場子同樣長滿青草和新生的藤蔓,幾排廠房在遠處孤零零矗立著。

佳慧努力回憶著後來這裡的情形,但腦中空空如也。上輩子,除了春節,他們很少回來。即使回家,也是看看老人和大姑就走,對蘢山鎮的發展實在不甚了解。

但她知道,往後這十幾年,鄉村的變化也會日新月異,從石橋南村後來的改變上就可見一斑。

“看著舊,其實這廠房都是我前幾年剛蓋的。裡面那套設備也是才買的,攪料上料裝袋都是自動化,用不了多少人工,”胡春平大口歎氣,“我他*媽真是豬油蒙了心,好好的穩當生意不做,跑去搞什麼房地產……”

馮小河和佳慧沉默地跟在他後面,在圍牆裡到處轉了轉。空蕩蕩的廠房裡果真有一套設備,上面蒙著厚厚一層灰,看不出新舊。胡春平在機器上找到銘牌,抹了上面的灰讓馮小河和佳慧看出廠日期。看完了又帶著他們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