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新世界陷入永晝的第三個月。
世界一片黑暗, 最原始的火種取代了電力,成為了人們最主要的照明工具。
主腦的反叛幾乎將新世界的人類一瞬間打入最深的絕望。
自克維拉鑽孔計劃後,主腦問世, 無論是新世界還是小世界的一切能源全部都維係在主腦之上, 這其中包括電力資源、光能資源等等。
可以說, 主腦成為了新世界的中控工具,而如今,這個工具居然生出了自主意識, 它學會反抗、甚至企圖取代人類。
鄭雲靠在基地一小堆的火源邊, 他看上去面容蒼白, 從前清秀的面容如今瘦得顴骨都微微凸起,眼皮微微耷拉下來, 眼瞼下是一片青黑。
青年的狀態十分差, 頭發也是亂糟糟的, 腰身佝僂的模樣再不如從前一般清秀文雅, 簡直與街邊的流浪漢無異。
在這一個月,機械人與人類的戰火從未停歇過,人們從未想過, 從前馴服的、服務人類的機械人們有朝一日居然會將鋒銳的利刃對準昔日的主人。
而這段顛沛荒亂的逃亡時間中, 人群中最多的聲音就是對主腦的謾罵與恐懼。
隻有鄭雲像是像是一個木訥的木偶人, 他沉默少言, 時常自己一個人日複一日地坐在角落, 像是一株失去生命力的的枯草。
偶爾有人路過他的身邊也會感歎兩句。
畢竟鄭雲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他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一幅丟了魂的模樣。
一開始被營救出來或許稍顯狼狽,但到底眼中還有希望。
自從聽說父母失蹤、帝國研究室被主腦完全掌控,所有的研究人員都慘死於NIY病菌毒煙後,鄭雲當晚就發了一場高燒, 因為時局混亂,藥物缺少,青年隻能硬生生熬過那場高燒。
那之後,他就變得呆滯木訥、沉默寡言。
人類與主腦之間的對立變得愈發無解。
縱然民眾對於帝國的隱瞞行為憤怒,如今卻也隻剩下無奈與順從。
畢竟,在這樣混亂的時局中,他們能夠依靠的,也隻有帝國了。
但這樣的日子人類到底堅持不了太久。
新時代以來,人類的一切活動幾乎全部依賴能源,如今徹底失去能源庫,他們隻能用最原始的武器去對抗機械人先進的武器,這無疑是在以卵擊石。
這樣下去,機械人攻陷人類散落的基地隻是時間問題。
在這樣殘酷的現實之下,人類連求和訊息都變得謹慎低微了起來。
“鄭雲,有人找。”
狹小的出租屋淩亂又黑暗,裡面橫七豎八地靠著許多形容狼狽的男男女女。
鄭雲蜷縮在牆角,在一片亂哄哄的聲音中遲鈍地抬起頭。
他的臉頰上沾著些許的灰黑,亂糟糟的頭發有些長了,甚至打結在一起。
青年有些混沌地眼眸掃了一眼門口,並沒有看到什麼人,他又木木地垂下頭,抿了一口手中氣味古怪的劣質營養劑。
槍支碰撞的聲音在人群中變得愈發明顯,出於對軍隊的敬畏,出租屋中亂糟糟的人群全部都像是一團陰雲一般蜷縮了起來。
高筒鋥亮的皮靴停駐在眼前,鄭雲這才恍然意識到真的有人要找自己。
會是誰呢?
他眯著眼睛抬眸看了過去,那是一張陌生軍官的臉,對方的臉上帶著不耐煩與嫌惡。
鄭雲卻隻是不在意地垂下頭。
他的耳中儘是轟鳴聲。
最近總是這樣,這讓他無法集中注意力,整個人像是一灘爛泥一般,對外界發生的任何事都毫無所動。
耳邊的嗡嗡的聲音還在繼續,鄭雲隻能聽到對方隱約煩躁的聲音,隨後他就被人拉上了一輛車。
當眼前再次恢複明亮的時候,鄭雲看到一張從前隻能在終端或是投屏光感機器上看到的臉。
男人身穿西裝,分明已經是四五十歲的年紀了,面上卻看不出太多衰老的痕跡。
他就是曾經讓鄭雲去接近周眠的大人物,也是如今帝國議會的議會長。
議會長是個十分懂得與人拉進的關係的人,他們從前並沒有什麼直係屬部的關係,議會長卻做出一副慚愧的、心疼小輩受苦的模樣。
甚至還裝模作樣地噓寒問暖了兩句。
鄭雲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來找自己,他並不認為如今的自己還有什麼可利用的餘地。青年輕輕顫了顫眸,蒼白的唇抿著,沉默的像一尊雕像。
議會長見他不為所動,倒也不惱,隻是意味深長的道:“鄭雲,我特意托人了解過,你的父母現在就在S基地........還有你的未婚夫,你不想再見到他嗎?”
鄭雲一瞬間幾乎無法反應過來,好半晌,他才如觸電一般抬眸,瘦弱的面龐使他用力睜大的眼眸看上去像是即將要掉落出來了一般,他顫抖著嘴唇道:“我的父母沒事嗎......那就好、那就好。”
鄭雲的喉頭微動,眼眶慢慢紅了一圈,努力吞咽下口水後,嗓音有些沙啞道:“眠眠.........還活著嗎?”
議會長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古怪,但很快,他慢慢斂眸,頷首道:“當然,你的父母都很安全,這一次,我請你過來,也是為了你未婚夫的事情。”
男人的表情慢慢顯出幾分虛偽的無奈,眼見鄭雲的目光完全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他輕輕歎了一口氣道:“這段時間你應該也聽說過了,主腦反叛了我們,它的報複心極強,獲得自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殺研究室內的研究人員。”
“你的未婚夫周眠也是研究室的工作人員之一,隻是他十分幸運,並沒有被主腦殺死。但這並不代表他完全逃過一劫,實際上主腦占據了你未婚夫的身體,它成為了‘周眠’。”
鄭雲的手指捏地很緊,他死死垂著頭,透明的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慢慢滑落至下頜。
“所以呢?”青年的語氣意外的十分清晰有力,他啞聲道:“你們來找我是想讓我怎麼做?”
議會長微微垂眼道:“你的未婚夫並非無藥可救,它附身在周眠身上,一定會受到人類情緒的影響,主腦不會立刻對你下手。”
“隻要你按照我們的指示,在這一次談判中隨它回到機械人總部,深入它的根據地後找到當初我們植入的□□按下,它就會徹底消失。隻要它消失了,你的未婚夫也會重新回來。”
男人的聲音親和而沉穩,聽起來極為可靠。
鄭雲隻是沉默,他一動也不動,面上的表情全然被隱匿在陰影之中。
好半晌,憔悴蒼白的青年方才慢慢抬首,他的嘴唇劃開一道難看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可以,我會按照你們的要求做,但是你們一定要保證眠眠和我父母的安全。”
“當然,如果我死了,請務必善待我的父母。”
議會長露出一抹肅穆的表情,點頭應下。
在確定鄭雲並未存疑、心甘情願地成為談判的人質後,議會長微不可見地鬆下一口氣。
他再次叮囑青年一定要將這次的對話內容進行保密,由於不放心,男人再三提醒鄭雲主腦的狡猾與陰毒,他告訴鄭雲,主腦極其擅長偽裝,即便對方再如何像周眠,青年也一定要謹記不能沉溺其中暴露計劃。
“會有內應在其中接應你,幫助你找到□□。人類的命運就交給你了!”議會長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如此大義凜然道。
鄭雲卻隻是垂眸,輕輕點頭應下。
*
鄭雲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這樣新鮮的蔬菜與飯食了,這噩夢般的幾個月,他依靠著帝國的接濟,即便是吃著最劣等的營養劑也是有上頓沒有下一頓。
很多時候,青年覺得自己與一具屍體無異。
如果他的父母、愛人全部都離開了,他好像也沒有什麼留下來的必要了。
如今,他也算是稍稍安下心了。
鄭雲努力逼自己好好吃飯吃菜,不管見到的究竟是不是眠眠,他都不想自己以這樣一副狼狽的模樣出現在青年的面前。
青年長相條件本身就不錯,即便幾個月顛沛饑餓的生活讓他整個人消瘦下來,但好好養了一小段時間,到底也恢複了幾分從前的精神。
談判日很快就到來了。
高傲如人類或許從未想過這樣一天,他們被自己的造物、昔日的奴隸踩在了腳下,甚至連掙紮都翻不起什麼水花。
談判區就在新世界帝國昔日的研究院中。
研究院與從前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可以算得上更全面地升級了一通,變得愈發高端、全智能化。
唯一令人感到不自在的是,整棟研究院中幾乎連一塊板磚都是一個小型的機械人。
而最令人發毛的是研究院內的一個巨大的玻璃封禁缸。
那封禁缸中是一片藍色的不明液體,其中幾具人類的屍體被禁錮在其中,他們的面容與生前並無兩樣,隻是唇色醬紫,臉色煞白,黑色的眼眸毫無光彩,直直地看向所有人。
議會長的臉色有些難看,不難猜出,這是周眠的下馬威。
鄭雲微微垂著頭跟在議會長的身後,他隻抬眸看了一眼玻璃封禁缸便沒有再看第二眼。
談判廳就在研究院的正大廳中,長形桌擺在室內的正中間,銀色的機械化座椅一排排擺在兩邊,因為過分規整,甚至令人察覺到一股難言的壓抑感。
周眠還沒有出現,整個大廳中隻有幾個掃地機械人在端茶倒水,它們微笑著的機械臉龐看上去簡直像是在嘲諷人類的無能。
議會長臉色難看,但他到底清楚人類沒有什麼優勢,隻能忍耐下來,帶著人入座。鄭雲就被安排在他的身邊。
時間在眾人的沉默中慢慢過去,就在議會長臉色徹底黑下來之前,研究院辦公室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黑發的青年面含微笑,信步走了出來。
他的面容輪廓實在好看,甚至稱得上清雅美麗,長而稠黑的發從他的肩側滑落至胸前,有幾縷垂纏在鎖骨間,黑與白的對比極其明顯,令人忍不住神馳心往。
青年看上去毫無攻擊性,卻讓大廳的氣氛一瞬間變得緊張了起來。
眼見人類緊張又防備的神色,周眠輕輕露出一個溫和雅淡的笑來。
他慢慢落座,掃過眾人時,目光微微頓在指示他的鄭雲身上,隨後毫不在意地收回。
周眠曲指敲了敲桌面,眉眼含笑,倒不像是談判,而是與老友聚會一般溫和道:“怎麼這樣緊張,議會長,這可不像您的風格。”
議會長帶著細紋的眼角微微眯起,他牽起一抹笑道:“您說笑了,我們今日是帶著誠摯的心意來與您談判的。”
“您知道的,人類的創造能力是無限的,您現在確實掌控了關鍵的能源,但完全依靠機械化的操作,您很難做到升級進階,長久以來,機械時代或許會止步於此。”
“或許,我們可以做到合作,當然,成為朋友是我們最理想的合作狀態,如果您並不讚成,我們也願意成為您的從屬。”
周眠眉眼微斂,眾人無法從他的面上看出任何的情緒。
議會長隻得繼續虛偽地微笑勸說,以期為人類爭取喘息的時間。
隻是,他說了半晌,周眠卻沒有回一句。
青年隻是漫不經心地伸出纖細的指節,將耳畔的長發彆在腦後。隨後,對著鄭雲輕輕露出一抹堪稱昳麗的笑容,他耳畔的小蛇也輕輕曲起頭顱,猩紅的舌信嘶嘶地吐出。如它的主人一般,機械蛇的眼眸幽幽地盯著青年,像是在盤算著什麼一般。
鄭雲的眼眸輕輕顫了一瞬,他輕輕垂眼,潮濕的眸中仿佛有水光閃過。
周眠微微抿出一抹淺淡的笑意,他突兀地打斷議會長的自說自話,溫聲道:“議會長先生的想法固然很好,但並不夠成熟,您或許可以做一個詳細的方案遞交給我們,我們還可以再談。”
這樣一副面對下屬的高高在上的模樣簡直令議會長咬緊牙關,卻又不得不忍耐下來。
男人尷尬的笑笑道:“好、好的。”
他說著,眼眸轉向一旁的鄭雲,忽地道:“啊......對了,這位是您曾經的未婚夫鄭雲,他一直都很想念您,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就讓他當做人類的代表,留在您這邊,也方便您隨時了解人類的想法與誠意。”
幾乎是話音剛落,所有人就都聽到周眠的辦公室內傳來了一道玻璃杯不小心滑落砸碎的聲音。
議會長轉了轉眼眸,卻什麼都沒問,隻是微笑而謙卑地等待著青年的回話。
周眠眼睫微微動了動,他唇邊的笑意絲毫不變,禮節性的彎唇道:“當然,鄭先生遠道而來,我們自然要招呼一番。”
青年並沒有否認未婚夫三個字,甚至順勢將人留了下來。
辦公室內砸了第二個玻璃杯,這一次,就不知道是失手還是故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