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離開醫院的時候剛好在門口碰到了左季明。
他垂著頭, 烏黑如緞的長發有幾縷黏膩地沾在頸側,沈清失去了往常的從容做派,甚至在不小心撞到左季明的時候都隻是冷漠地抬眸看了一眼。
沈清的臉部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但是那雙黑色的眸子卻異常的森冷詭譎。
左季明看到對方的嘴唇似乎動了動, 嘴角扯動的幅度很大,像是正在用力、憎惡的對他說著什麼, 但一直到最後, 左季明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再一晃眼, 沈清的身影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醫院外陰暗的天氣愈發壓抑,像一場古怪的電影劇幕。
左季明慢慢摩挲了一下指尖, 鋥亮的皮鞋繼續走動起來,男人冷淡的唇慢慢彎出幾分若隱若現的笑意。
頭頂的燈光微微閃爍, 醫院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身上都似是蒙上了一層怪異的霧霾,人的肢體與其他巨大生物的觸手在其中交纏、吞噬。
若是細聽, 還有細微的、被卡在喉管的尖叫慢慢湮滅在霧氣中。
片刻後, 燈光依舊明亮,人們也毫無異狀, 一切都好似隻是一場錯位的幻覺。
隻是,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靠近那間病房中的青年,他們黑色的眼珠率先被牽引,隨後才是頭顱慢慢轉動。
他們圍在病房外, 有的將頭顱壓在門板上,有的將眼球貼在玻璃窗上,他們的臉上、眼中充斥著渴望與垂涎, 口唇甚至有透明狀的涎水流下。
他們烏壓壓地擠壓在一起,像是一大灘即將腐爛的水草。
而病房中的青年正閉著眼,安靜沉眠, 任瘋狂的窺視肆虐。
*
周眠住了近三天的院,沈清自那天離開後便再沒來過,倒是左季明日日準時準點來醫院,陪在青年身邊。
周眠一開始的狀態就很不好,那日沈清來了之後臉色更是差極,夜間連連夢魘驚醒。
青年像是一隻周身紮滿針刺的刺蝟,他的情緒時而激動、時而冷沉,像是一顆定時炸彈。
左季明第一次給周眠喂藥的時候,甚至被眼紅冷戾的青年狠狠咬了一口。
虎口處的傷口深可見骨,皮肉外露,可見青年有多用力。
可左季明卻依然冷靜,面對周眠不尋常的凶戾姿態,他耐心異常,左手輕輕撫摸青年繃緊的脊背,順著脊骨慢慢安撫。
周眠清醒的時候鼻腔中充盈著濃腥的鐵鏽味,喉頭全然是粘稠的血液,他控製不住地咳嗽,想吐出那些濃腥的血液,卻險些被嗆住。
倒是左季明,男人的臉色分明白如牆紙,額頭上都滲出細密的汗液來了,可他依舊耐心地安撫青年,輕拍周眠的背部,輕聲道:“彆急,吐不出來就咽下去。”
可憐的青年眼中盈滿了水液,眼瞼下全部是浸染的紅暈。
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主權,在瘋癲的情緒散去後,隻有不知所措的無助。
青年隻能按照男人說的那樣,吞咽下喉頭濃稠的血液。
腥氣撲鼻,但縱然惡心的作嘔感讓他無比反胃,周眠還是順從地全部咽了下去。
左季明輕輕讓他半靠在自己的懷裡,透明的玻璃水杯裡有溫熱的水液,杯沿抵在青年的唇畔。
昏昏沉沉的間隙,周眠聽到對方近乎溫柔的語氣:“乖孩子,沒事了。”
他的鼻息間慢慢被一種清冷的香味充盈,依靠在男人的懷中的感覺像是被一種龐大、柔軟的怪物裹進肚皮。
那是一種近乎回到母體的安全感。
周眠順從地喝下溫水,吃下藥物。
可他緊緊摟著男人的腰,如何也不肯自己一個人回歸黑暗。
所以,當周眠次日醒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幾乎是以一種不知廉恥的姿勢半騎在男人的身上。
左季明的身材很好,周眠的肚臍貼在對方硬實的腹肌上,一起一伏,甚至能感覺到一種慢慢騰湧起的曖昧。
周眠臉上紅的近乎恥辱,他原是想要掙紮的,但目光觸及到腰上攬緊的手掌包紮著近乎紮眼的白色紗布讓周眠一瞬間回憶一切。
左季明照顧這樣的他一定很累吧,即便是在沉眠中眉頭依舊是緊鎖的。
於是周眠便硬生生煎熬地等對方蘇醒,尤其是在他蘇醒蹭動後,對方的身體有了一些正常的反應。
周眠幾乎全身僵硬,動也不敢動。
最後他又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周眠似乎感覺有人輕輕撥了一下他的頭發,隨後是克製的、將他輕輕攬抱放在床榻上的動作。
這次後,或許是藥物的發酵,周眠的情緒終於稍稍恢複了一些。
他向左季明表達過感謝,但對方隻是安靜的翻動了書頁,並沒有多說什麼,像是他做了本就該做的事情。
甚至,男人會輕描淡寫地側頭看他,語氣平淡的詢問:“要聽聽這一頁的句段嗎?”
周眠微愣,他和左季明的愛好相似,但近來精神狀態不佳,醫生不建議看書。
於是青年輕輕點了點頭,心中意外的平和,甚至泛起細微的暖意。
左季明頷首,他的皮膚是雪一樣的白,過分的白會令人顯得格外病弱,可眼前的男人卻有一種內在充盈的冷徹美麗的力量。
加之彬彬有禮、高不可攀的姿態。
這無疑令他在某些時候格外蠱人。
譬如此刻,他輕輕垂眸,淡色的唇微動:“愛情一字,拉丁文作amor,起始於愛慕,終極於死亡,但在此前,是無儘的悵惘,憂傷,悲泣,欺騙,罪惡,懊喪。”【注1】
左季明的聲音很好聽,不急不緩,低聲念出語句的時候更像是某種厚重的禱告與祝福。
周眠隻是安靜地聽著,蒼白的臉頰看不出任何的神色。
一直到左季明放下書籍,他才恍然似回神,低聲道謝。
左季明的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書籍的黑色皮革封面,向來冷淡的面容慢慢泛起細微的溫色,他說:“那麼現在,你該休息了。”
周眠是在第五天出院的。
R市近來一周都是雨天,下午的天氣陰沉的厲害,空氣中似有粉塵,沉悶潮熱的令人難受。
但考慮到周眠剛出院,左季明還是從家中給他多帶了一件熨燙地整整齊齊的米白色薄外套。
出租車司機早就在醫院門口候著了。
周眠有些暈出租車裡的氣味,夏天車內開著空調,車窗全都是封閉的,車座的皮革味與煙味交雜在一起,青年本就生病將愈,這會兒臉色更是白的嚇人。
“不舒服嗎?”
左季明低聲詢問。
醫院離公寓不算遠,周眠也不想麻煩,便微合上眼,搖了搖頭。
但下一瞬,一雙漂亮修長的手便伸了過來,白色的口罩被輕輕掛在青年的臉上。
好聞的橙子味迅速充盈鼻腔,很快驅散了不適的感覺。
周眠下意識轉眸看向男人,左季明隻是微微牽了一下唇:“很快就到了,忍一忍。”
幾分鐘後,白色的出租車停在公寓的門口。
周眠下車第一時間就摘下了口罩,他總疑心口罩上也染上了車內的味道。
但青年還是沒有立刻將口罩丟棄,而是放進了口袋。
回到公寓後,好像一切都沒什麼變化,即便這幾天左季明一直在醫院照顧他,公寓裡依舊被打掃的一塵不染。
或許是受到左季明的影響,周眠也十分注意衛生習慣。
當然,也是疑心手上殘餘皮革的氣息,總之青年回到公寓先是進衛生間好好搓揉了一番。
衛生間的白熾燈並不是很亮,甚至有些暗淡,周眠抬眸看向鏡子裡的自己。
鏡子裡的青年面白如紙,隻有嘴唇透著些許人氣,銀絲眼鏡下的下三白眼放鬆下來天然地透著一股冷漠的氣質。
隻是那張臉太精致了。
幾乎沒有任何的瑕疵。
還有他的頭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周眠總覺得自己的頭發長得過分地快。
前段時間還隻是半覆蓋住耳廓,現在已經長到耳垂的地方了。青年本細碎的劉海也已經長長了,此時被他自然地彆在耳後。
稍長的頭發總會叫人變了種氣質。
周眠本來陰鬱冷淡的外表也全然被這種氣質所影響。
所有看到這副皮囊的人如今第一瞬間想到的隻有,漂亮。
那是一種本不該被稱為漂亮的美。
甚至充斥著莫名的蠱惑。
周眠隻是看一眼,便無法控製地聯想到那尊怪異的神像。
這讓他幾乎下意識的產生不適的感覺。
真的.......越來越像了。
那種給人的感覺。
他忽地關上了白熾燈的開關,按住自己又開始顫抖的手腕。
不要多想了。
周眠快步走出了衛生間,或許是他的表情又開始難看起來,從房間走出的左季明正對上他的臉,詢問道:“怎麼了?”
周眠不想多麻煩對方,便道:“沒事,隻是剛剛接到不少需要完成的作業,有點頭疼。”
男人幾步走到他的面前,眼皮輕垂,青筋微鼓的手腕自然地覆在青年的額頭,在確定對方沒事的時候才慢慢斂起手指。
左季明道:“我可以幫你。”
周眠其實並不喜歡和彆人近距離接觸,但對方無聲無息地占據了個兄長的名頭,加上在醫院這幾天無法拒絕的接觸,倒也算是熟悉了彼此,默認了男人的接近。
青年抿唇道:“不用了,我可以解決,而且我們專業也不同,太麻煩了。”
左季明淡淡的‘嗯’了一聲,沒有再多說。
周眠確實有不少專業課作業試題需要補,好在專業課老師將ppt發給他了,對照著補倒也省事。
天色近昏的時候,周眠拿上睡衣,打算先去洗澡。
剛打開房門便聽到廚房傳來的油煙機的聲音,應該是左季明正在做晚餐。
廚房的門被推開了,左季明腰間掛著深色的圍裙,他的手上還套著一個透明的塑料手套,看起來十分嚴謹。
男人看到周眠拿著衣服的手微頓,平淡道:“飯馬上就好,你洗完澡就能吃。”
周眠點點頭,拿著衣服進了衛生間。
他先是打開有些輕微生鏽的花灑調試好水溫,隨後才脫去衣物。
夏天洗澡是有些悶熱的,周眠的水溫調的稍低,但還是不免有水汽溢出。
衛生間洗澡的地方的燈光比外面的洗漱台還要暗,青年揉搓著頭發上的泡沫,稍稍衝洗一番後,瘦白的手腕便向窗台邊的置物架上摸找沐浴露。
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似乎是雷陣雨,天邊隱隱有轟鳴的雷聲。
在一道極大的雷聲劈下來後,周眠摸到了一個不屬於塑料的崎嶇物件。
很堅硬,像是什麼刷了漆的木頭物件。
閃電在天空劃開一道明亮如晝的裂痕。
周眠睜著濕漉漉的眼僵硬地看了過去。
隻一瞬間,他仿佛被人用釘子釘在原地,身體如同生鏽的人形機器,每一個連帶肉肢的關節都無法動彈。青年的臉孔呈現一種近乎窒息的青灰色,瞳孔緊縮,像是即將被機器銷毀的失敗品。
那是一尊神像。
溫柔慈善的笑容,長發及腰,半.裸不露。
它長了一張像極了周眠的臉。
昏暗的浴室內,青年的額頭上被溫水濺起一片片水花,耳邊開始隱隱響起古怪的轟鳴聲,愈演愈烈、愈演愈烈。
仿佛此時他正被人群包圍,無數尖利刻薄的指責響徹他的耳畔。
倒吊的烏鴉在他的腦中發出尖叫、口吐人語。
“逃不掉了、逃不掉了。要被抓住了。被抓住了。”
吵得他不得安生。
昏暗的世界慢慢開始扭曲,光怪陸離的畫面被擠壓成一團腥臭的物體。
周眠緩慢、僵硬地捧起那尊白漆刷的神像,青年的牙齒繃不住地發出‘咯咯’的聲音。
他的表情開始扭曲,濕漉漉的頭顱半垂下,身體佝僂起來。
他笑了。
那笑聲越來越刺耳、越來越難聽。像隻難聽的烏鴉。
頭顱的水聲依舊嘩啦啦的響,衝刷著青年漂亮如白瓷般的身體。
水珠落進赤紅的眼中,又隨著眼角滑下。
周眠的喉頭陰戾的發出‘嗬嗬’的聲音,他彎著赤.裸潮紅的身體,在狹窄的衛生間的角落找到了一把錘子。
那是上次來維修的工人遺留的一把冷硬的、泛著陰鬱光芒的鐵錘。
青年瘦弱的手腕緊緊握著錘子的把手,他的嘴角扯著怪異的笑,額頭的青筋如埋藏在皮肉下的肉蟲一般鼓動。
他跪坐在地上,絲毫不顧及已經碰撞的紅腫淤青的膝蓋,將那尊微笑的神像放在潮濕的瓷磚上。
又一道閃電劈下,周眠古怪的笑著,一邊高高地揚起手中的釘錘,用力地往神像上砸去。
木製的神像被巨大的衝擊力砸爛了脖頸,頭顱飛了出去,又在牆壁上重重彈了回來。
周眠笑的更嘶啞了,他像是見到什麼樂不可支的事情一般,趴下身體,撿起那顆漂亮的頭顱,侮辱性地按在瓷磚地上。
瘦弱的手臂再次揚起。
“嘩啦——”
這次是地板磚碎裂的聲音。
頭顱滾到了碎裂後露出的水泥地基上。
而周眠的胳膊、大腿、小腿、胸口都被碎裂的瓷片割開了細密的裂口。
浴室門外隔著水聲傳來了一道焦急的聲音,聽不真切。
周眠卻像是被那聲音刺激的癲狂了一般,他發泄般地拿錘頭用力砸著地上破碎的神像,越砸越爛,越砸越醜陋。
他仿佛看見那神像中逐漸溢出的鮮血,染得地面全都是猩紅的血水。
那血水像是有生命一般,慢慢開始蔓延,直到周眠赤.裸的腳下。
周眠開始害怕了,他丟下鐵錘,雙手抱住膝蓋,瑟瑟發抖地蹲坐在堆疊的碎瓷磚上。
潮紅的眼中全然是神經質的恐慌、厭倦、崩潰。
“嘩啦——”
浴室的鎖被人砸壞了,門陡然被推開。
青年輕輕抬頭看過去。
來人一身雪白乾淨的衣衫,烏黑的短發利落漂亮,焦急的面容替代了總是八方不動的冷淡穩重。
是左季明。
周眠愣愣地看著他,眼睛裡都是水,並隨著刺痛的眼瞼慢慢往下落。
嘩嘩的水聲被止住了。
霧氣逃竄一般地離開了這狹小詭譎的浴室。
赤.裸佝僂、滿身傷痕的青年被人輕輕抱住,有人輕輕貼著他的臉頰,用發抖的聲音告訴他:“沒事了、沒事了,眠眠彆怕。”
整個房子安靜的隻能聽到他們的心跳聲。
周眠顫抖地往身後男人的懷裡縮了縮,他不停地摩挲兩邊的手臂,慢慢的開始變成用力的摳挖。
他啞著嗓子道:“季、季明哥。”
手指向不遠處被砸爛的隻餘下一顆漂亮頭顱的神像,青年開始急迫、驚恐地喃喃:“我明明扔了它的。”
“那天晚上,我把它裝進塑料袋,下樓把它扔進垃圾桶裡了。”
青年又開始渾身發抖,克製不住的語氣逐漸變得暴戾。
左季明緊緊握住他開始瘋狂揮動的手,十指相扣。
男人的聲音也有些細微的顫抖,他壓著嗓子,啞聲道:“眠眠,你記錯了。”
周眠一瞬間如木頭一般地動了動眼睛,殷紅如鬼的嘴唇開合:“......我記錯了?”
左季明將青年濕漉漉的頭按進自己的懷裡,毫不顧忌青年身上臟汙的血液,喑啞道:“那天晚上,是你親手把它帶回來的。”
“你當時的狀態很不對,即使在喝水,也一直緊緊握著那尊神像不肯鬆手......後來我看到你把它帶回房間,那段時間你去哪裡都一直把它帶著。”
左季明輕輕拍著青年瑟縮的脊背,低聲道:“最後,我是在浴室裡看到的它。”
周眠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左季明輕輕捂住他的眼,冷淡的聲音變得柔緩起來:“所以彆怕,你隻是生病把它忘記了。”
“乖眠眠,我現在幫你穿衣服,不要著涼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