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 燈火黯淡。
病弱無息、面容麻木的青年弓著腰坐在陳舊的沙發上,他穿著短袖短褲,裸.露的胳膊與腿彎紅腫一片, 細碎的傷口流出的血液已經慢慢凝成一道道極深的紅。
尤其是那張羸弱陰鬱的臉,薄透的眼皮、白透的臉頰上橫陳著長而細的裂口。
腳步聲輕輕傳來。
一雙冷白的手腕遞來了一杯溫熱的水。
青年一動也不動, 像是蠟像館的一具損壞的藝術品。
“眠眠。”
男人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低聲道:“喝一點水。”
周眠黑色的眼珠慢慢移向他,隻是看著,那微垂的眼中悶不透光, 竟像是毫無情緒一般。
好半晌,他像一具生鏽的機器人, 輕輕張開了殷紅的嘴唇, 粉色的舌尖若隱若現。
左季明微微垂眼掩住情緒, 他坐在青年的身邊,如同喂食母乳一般, 將溫水輔喂進青年的唇中。
可即便是這樣, 還是有水液青年的唇角滑落。
左季明動作微頓, 向上掃的眼神看見青年逐漸變得焦躁的臉,他像是陡然失去了生活技能的可憐孩子, 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做錯了事也隻知道紅著眼睛看著眼前可以依賴的男人。
左季明低低歎氣, 將水杯放在一邊,隨後拿起紙張, 幫青年慢慢擦拭嘴唇邊的水液。
“沒關係的,不要哭。”
周眠顫了顫睫毛,眼淚從眼眶滾了出來, 混著眼下裂口處的鮮血。
左季明耐心地為他擦拭乾淨,輕聲細語道:“我馬上為你上藥,可能會有點疼,稍微忍一忍。”
周眠怯怯的‘嗯’了一聲,聲音恍若從喉管悶出來的一般。
左季明輕輕拿著棉簽為青年清理傷口,白紗布裹住難看的傷口,同時也為青年增添了另一種彆樣的病弱感。
周眠生的病更嚴重了,左季明很清楚。
從住院開始,青年就像是徹底陷入了某種崩潰的情緒。
他開始變得極端情緒化,平靜的時候宛如一台廢棄的機器,任誰說話都沒有絲毫的反應。情緒激動的時候,他會控製不住地大聲尖叫、表露出極其強烈的攻擊欲。
原本在醫院裡後面幾天已經逐漸能夠穩住情緒了,但是今天,青年顯然是受到了刺激,再次陷入魔怔之中。
是那尊神像。
左季明在第一時間安撫住青年,他有心想解決問題,卻不敢多問,生怕再次激起青年糟糕的回憶。
指腹無意間觸碰到青年冰冷的臉頰,是一種很柔嫩的觸感,甚至會叫人生出莫名的口渴感。
左季明稍稍出神,半晌才不自然地收回手腕。
他準備起身去拿溫好的濕毛巾為周眠擦拭臉頰,卻在即將起身的時候,被人輕輕拉住了衣角。
左季明下意識抬眼看去。
是周眠的手,指甲蓋修剪的很漂亮,透著健康的粉色。
而此時,它正小心翼翼地牽住自己純白的衣角。
青年稍長的發搭在銀絲眼鏡上,籠住一小部分面龐,隻露出些許瓷白的皮膚。
他什麼話也不說,隻是牽著自己,恍然叫人看出幾分瑟縮之感。
左季明不知道自己心中泛起的情緒是什麼,但他很快地妥協了,將青年捏緊的手扣在自己的掌心,慢慢牽住對方去衛生間。
周眠果然乖乖地跟著他走,溫順的絲毫不像半小時之前的歇斯底裡。
這天晚上,是左季明耐心地哄著青年吃飯,重新洗漱。
周眠變得太敏感了,連一點點碰撞的聲音都會讓他瑟縮發顫,一旦害怕了,他便會死死攬著左季明,一聲不吭的哭。
重新洗漱之前,左季明特意將浴室重新打掃了一遍,裡面的碎片全部被黑色垃圾袋包裹住,包括那尊被砸爛的神像。
即便是這樣,周眠還是不肯進浴室,甚至稍微靠近一點都會死死垂著頭,不住地摳挖自己手臂上包紮好的傷口。
左季明不敢再讓他進去,索性接了熱水出來,囑咐青年先將上衣脫下來。
結果拿毛巾轉身回來的時候,卻猛然無措地看見青年全然赤.裸的身體。
周眠很乖地站在原地,黑色的眼睛一直盯著男人看,他依舊陷在一種自我保護的機製裡,隻是將左季明劃為自己可以依靠的人。
對方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甚至失去了一般的感知情緒,更遑提什麼羞恥的感覺了。
左季明挪開眼,耳根微微泛紅。
他拿著乾淨的濕毛巾,對青年低聲道:“眠眠,坐下來。”
周眠微微側過臉,沒有動。
好一會兒,他才遲鈍的理解了對方話中的意思,慢慢走到男人的面前,坐到男人肌肉堅硬的大腿上。
左季明一瞬間腦內空白。
白熾燈的燈光打在青年漂亮如玉石般的身體上,青年人的身體線條偏瘦,腹部卻也隱隱有幾分線條感,這無疑是一具美好的肉.體,連包裹著紗布的部位都能夠在此刻顯出幾分遮掩與蠱惑。
男人根本不敢多看,他隻是專注地盯著自己擦拭的對方的皮膚。
燥熱的感覺從心底鑽出,慢慢遊移遍布他的全身。
一直到後面,他的記憶甚至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左季明隻記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株巨大無比的古木,無數藤條一般的觸手從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鑽出來,它們黏膩、抽搐、瘋狂,幾乎將整間公寓都占滿,讓這裡徹底成為怪物的濕黏的巢穴。
當然,它們不僅僅占據著房屋,一部分細膩的、如舌尖的觸手吸盤們癡纏一般地將懷中的青年裹了起來。
左季明知道自己失控了,他近乎陷入一種不該有的癲狂情緒。
觸手的吸盤們全部是他敏感的唇舌,它們舔.遍青年的每一寸皮膚,身體裡與身體外全然不放過。
它們將青年分泌出的蜜液全部吞下,儘管可憐的青年人已經接近抽搐嗚咽。
太惹人憐愛了。
他的眠眠。
還是昏昏沉沉的模樣,明明該害怕的,明明承受不住的,可他依舊不願意放開自己的身體,甚至更緊一些地摟住自己。
而那樣潮紅的眼睛滾下淚珠,被一個更細小、分裂出的觸手的肢體舔舐乾淨。
即便被欺負的抽泣,他的眠眠還是哭著小聲說:“季明哥,我怕。”
左季明哄著他,啞聲道:“不怕,我在這裡陪著眠眠。”
之後的一切都變得天翻地覆。
左季明的腦海中再一次出現了無數不屬於他的記憶。
那是幾乎含括了周眠從小到大的一切記憶。
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他眼前。
祂一直都在窺視著那個孩子,從周眠小時候第一次跟隨父母來到黎山旅行開始。
玉雪可愛的孩子在清澈的溪水邊用泥土混著紫紅的黏土搗鼓著捏出一隻奇形怪狀的怪物,他一邊捏一邊嘟囔道:“要有很多很多的觸手,那樣就太拉風啦!”
風吹過孩子可愛的臉頰,像是一陣輕吻。
隱隱隻飄過來幾句玩笑的童言童語。
“要學會寄生,嗯......就是住進人的身體裡,變成人。”
“......好啦,現在我們就是一家人啦!”
小孩子的笑聲可愛又天真,可是等父母再次呼喚他的時候,他拍了拍自己的手,隨手將那團醜陋的怪物丟進了溪水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左季明感覺到一股近乎偏執的戾氣縈繞著自己。
觸手們更加瘋狂地纏繞在青年身上。
一股近乎鑽心的渴望湧上心頭。
我們是一家人啊——
所以,給我生個孩子吧,眠眠。
*
周眠知道自己徹底成為一個瘋子了。
在他再次恢複意識,看著手中被刀砍的東一塊西一塊的神像殘肢的時候。
他已經完全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了。
青年蒼白著臉,用包紮著紗布的手打開碎裂的手機屏幕。
7月15號。
這次持續的時間更久,他的記憶分明還停留在14號用鐵錘錘爛神像的瘋癲中。
手上與身上層層疊疊的紗布乾燥溫暖,讓人感覺格外多餘。
周眠下意識地扯開了手腕上的紗布。
一片光潔,甚至連細微的疤痕都看不到。
青年越扯越快,破碎的紗布像廢棄的羽毛一般,零落滿地。
沒有傷口,縱使是曾經讓他產生過劇痛的臉頰,也是一片光潔乾淨,完美無瑕。
周眠恍惚地站起身,烏黑順滑的長發從肩頭垂落到腰間。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衛生間那快大玻璃鏡前。
冷白的指尖碰到開關。
他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尊神像。
由自己身體鑄造的神像。
冷淡的眉目,長至腰部的烏發,漂亮的頸線。
沒有一處不同。
心臟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已經影響到他混亂的感知、意識、觸覺了。
為什麼就一定要纏著他呢?
剪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深黑色的長發如同被拔毛的雞鴨的翅毛,一撮一撮地堆積在地上。
臉頰上開始有什麼熾熱的液體在流淌下來。
周眠茫然地抹啊抹,發現自己怎麼也沒法抹乾淨。
倒是自己的手,全部都是紅色。
於是他直起身,踮起腳再次靠近那面有些模糊的玻璃鏡。
這次,鏡子裡的神像變了一個樣。
它滿臉是割裂的傷口,血肉翻滾而出,而那長而順滑的烏發早已變得參差不齊,像是某種廉價的野獸毛發。
它是如此醜陋陰邪。
周眠笑了,連帶著鏡子裡的神像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