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煥走後, 屋內便又恢複了安靜。
公寓裡的白熾燈光打在過於整潔的客廳,莫名地令人覺出幾分怪異的空洞。
剛回家的青年看上去有些不舒服,蒼白的臉頰上淡淡的青像是從骨頭縫中鑽出來的一般。
左季明動作微頓, 平靜疏遠的黑眸掃過青年的面容, 聲音聽不出情緒:“還好嗎?你看上去有些不舒服。”
周眠動作微頓, 似乎有些驚訝對方會主動詢問,青年垂眼道:“沒事, 隻是有點沒胃口。”
左季明點了點頭, 沒有多問,隻是在青年回房前提醒道:“桌上有你的快遞,傍晚送來的, 打你的電話沒有接通,就先幫你簽收了。”
周眠微微凝眉, 拿起桌上半臂長的快遞盒,仔細看了一下,是R市內寄過來的,快遞盒上被人用黑色的記號筆寫著他的名字。
可周眠記得自己最近根本沒有網購過。
他沒有朋友,也沒有給過彆人自己的住址。如果是陸景煥, 對方大概率會直接塞給他。
周眠遲疑著將快遞盒拿起來。
稍微有些重,甚至能聽到物品與快遞的紙盒碰撞出的沉悶聲。
看樣子像是什麼雕飾之類的物品。
這類物品運輸工作人員一般都會先將裡面的物品用泡沫紙包裹好,拿起來根本不會有聲響。
而這個倒看起來像是被人隨意塞進快遞盒送來的一般。
周眠有些遲疑,但還是向左季明道過謝, 隨後便如往常一般,回到房間後關上了房門。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周眠關上房門的一瞬間,似乎感覺房間裡傳來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鹹腥味,像是曬乾的海水, 或是某種蠕蟲生物乾癟後的怪異氣息。
這間公寓有些老舊了,雨季的時候微微泛黃的牆壁總是會顯現出一大片的濕痕。
最近天氣悶熱的厲害,天色不怎麼好,看樣子近期應當要下一場大雨了。
有些潮濕的味道是正常的,青年想。
他並沒有多想,將快遞盒放在桌上,找出了放在抽屜裡的美工刀。
周眠右手拿著美工刀,按著封口的地方慢慢劃開。
他的動作並不急迫,但或許是今天的遭遇讓他有些精神恍惚,劃開快遞盒的時候,他的左手也被順帶著劃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裂口。
美工刀很鋒利,左手虎口上的傷口不深,但十分平整,連流淌出來的血都十分有規則,順著裂口的地方慢慢溢出。
疼痛感倒沒有多少,青年皺了一下眉,就是紅紅的一道血線,看著有些嚇人。
他隨意地拿幾張紙按壓住傷口,沒一會兒就沒再流血了。
周眠這才將注意力重新投注到快遞盒上。
他慢慢撕開快遞盒周圍的膠布,將快遞盒完全打開。
當他完全看清快遞盒中的物品時,深黑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一尊神像。
慈眉美目,冷淡的下三白眼半垂著眸,半.裸的身體纖細瘦長,腰線與臀線相得益彰。
神像被一層白漆刷過,通身呈牆粉一樣的白。
這尊神像,正是周眠在黎山碰到過的那尊神像。
一模一樣。
它的嘴唇微微翹起,半垂的眸似笑非笑。
周眠甚至產生一種,它在和自己對視的錯覺。
青年的手顫抖了一下,神像轟然墜地,砸在他腳邊的地板上。
周眠開始下意識的捏緊手指,又鬆開。
左手邊虎口的位置在隱隱作痛,細微的刺痛開始變得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明顯。
周眠慘白的嘴唇微微顫抖,他看過的,寄件人的位置是空白的,身份信息全部都是錯亂的亂碼。
唯一能夠看到的信息是一個孤零零的R市。
寄件人是誰?
為什麼對方會知道他的住址、個人信息?
為什麼要專門送他這尊神像?
房間裡潮濕的鹹腥味變得更重了,甚至混雜了幾分鐵鏽一般的血腥氣息。
周眠有些支撐不住地半坐在床榻上,他蒼白的額頭開始冒出更多細密的汗液,前幾日被遺忘的噩夢如潮水一般湧來。
霧氣彌散的樹林、潮濕羽毛的雀鳥、詭異黏膩的猩紅泥土、溪邊腐爛的神像......還有那些瘋狂的、慢慢向他靠過來的求愛者。
他們猩紅的嘴唇不停的呢喃著,慘白的臉頰泛起古怪的血絲。
他們不停的說。
“真漂亮啊,怎麼越來越漂亮了。”
頭顱搭在他的肩膀上,曖昧病態的聲線如血線蟲一般鑽入他的耳蝸。
惡心腐爛的神像在他的眼前無限放大。
那張慈眉美目的臉,竟慢慢變成了周眠的臉。
像是可憐的青年被割下了頭顱,長在了神像的身上。
周眠猛地抓緊床單,手腕不停地顫抖,額頭的碎發如陰影一般遮住青年陰鬱的眼。
他控製不住心中的恐懼、厭惡,將腳邊的神像踢遠。
他已經管不上其他了。
青年拿起快遞盒,將它扣在慘白神像的身軀上,隨後他又拿起桌上厚厚一堆的書本一本一本地扣在快遞盒上。
神經質重複的動作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恍惚又怪異。
青年像是正蹲在牆角埋屍的殺人犯。
左手虎口的疼痛感越來越劇烈。
那種疼痛並不是尖銳的痛感,而是一種古怪的、被壓抑撐起的腫脹感。
周眠動作一頓,像是慢半拍一般地,將視線定格在手腕的裂口處。
傷口的地方沒有流血了,它呈現一種乾涸的疤痕感。
可周眠卻覺得不對勁,他的喉頭乾澀的要命,通紅的眼眶布滿紅血絲。
陰鬱森冷的黑眼球就這樣死死盯著那道裂口。
刺眼的白熾光燈下。
他看見自己冷白的皮膚下慢慢地鼓起一個鼓囊的小泡。
小泡越變越大,慢慢地、它甚至像是有生命一般地遊移起來。
房間內似乎被窒息的海水淹沒了,無數的魚腥臭味、混合著海底垃圾的惡心味道鑽進人的鼻腔、甚至向喉頭慢慢蔓延。
味道是沒有具體形狀的,可它卻像是有意識一般的,要爬進周眠的肚子裡才好。
青年漂亮冷白的手腕已經變了一個形狀了,手上的裂口附近鼓鼓囊囊的,細膩的皮膚被撐開的像是十月臨盆孕肚一般青紫,透著淡藍色的青筋浮現在青紫的腫脹處,驚悚的令人懷疑,那裡面是否正潛藏著什麼怪異的生命。
周眠跪坐在地板上,他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焦距,恍惚的盯著自己恐懼驚悚的左手。
他是沒有痛感的。隻有微妙的癢意。
甚至,越是腫脹碾壓血肉,他就越能感覺到皮下蜿蜒的生命。
像是有誰寄生在他的身體裡,隔著那層血肉舔吻著他。
周眠近乎魔怔一般的盯著自己古怪的左手,他湊得越來越近,鼻腔中聞到的腥臭味也越來越重。
在眼球即將碰到那個鼓鼓囊囊的傷口時,一條纖細的、泛著嫩紅的觸手從裂開的皮肉中探了出來,紫紅色的吸盤輕輕翕動著,像是等待著誰來揉弄、輕撫、垂吻。
周眠卻突然笑了。
他的臉是慘白的、通身的皮膚都白的像那尊牆粉色的神像。
隻有眼睛是紅色的。
他說:“在這裡啊。”
說著,青年森冷地抓起手邊的美工刀,陰鬱地、一刀接著一道插.進那鼓囊的傷口中。
他近乎變態地將柔嫩地、慢慢探出的怪物觸手一刀刀切割碎,他的臉上全然是陰鬱的笑意,手中扭動著,將刀鋒插地更深了。
周眠沒有痛感,也沒有血液。
他隻能看到那青紫的腫脹口被搗碎,腥黃的粘液一股一股地從裂口處噴出。
他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皮下蠕動的怪物仿佛被他徹底地釘死在血肉中。
糜爛的、吊詭的,森冷無息。
眼前的光線似乎被人為的晃動,周眠慢慢鬆開了手裡的美工刀,蒼白陰鬱的臉頰終於複蘇過來。
海腥味已經徹底消散了,凝聚在鼻息邊的,分明是濃鬱的血腥氣。
像是從另一個虛幻的世界重新回歸。
周眠動了動僵硬的黑眼珠,像是才學會控製身體的木偶人。
他看到自己光潔的左手,沒有鼓囊的腫脹、沒有被切割成碎片的軟體觸手、也沒有腥黃的粘液。
隻有被他用力摳挖開的、被美工刀劃傷的傷口。
是幻覺。
周眠抖著手按住酸脹的太陽穴。
全都是幻覺。
他又開始無意識地用指尖按壓傷口。
一直到血腥味再次刺激他的呼吸道。
周眠慢慢地起身,他的動作令人無端想到生鏽的機器人,骨關節似乎都在咯吱作響。
青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眉宇間的陰鬱比雨季的雨水更加潮濕粘稠。
他面無表情地處理好傷口,隨後拿出一個黑色的垃圾袋,蹲在牆角、壓滿書籍的快遞盒的位置。
周眠顯然沒有什麼力氣,他將那些書籍丟開,單手將快遞盒撿起來,丟進黑色垃圾袋中。
隨後是那尊低眉微笑的神像。
他冷漠地勒住神像的脖頸,手指用力地近乎抽搐。
顯然,他想將它的頭顱擰下來。
但是無法成功。
於是,周眠將它丟入了垃圾袋中,用力地將袋口打了一個死結。
他拉開了房門,客廳一片黑漆漆的,像是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周眠卻像是暫時性地喪失了某種感知恐懼的能力,他如同被趕屍人驅趕的屍體,僵硬地、一步步地換上鞋子,走進了逼仄的樓梯間。
這段記憶甚至有些模糊了。
天空飄下沉悶的小雨,甚至隱隱有悶雷聲回響。
周眠隻記得自己將那個垃圾袋丟進了一個黑色的大垃圾桶裡。
他沒帶鑰匙,是左季明給他開的門。
客廳的燈是開著的,但周眠依然難以看清對方表情。
可能在對方的眼裡,自己這副樣子很奇怪吧。
周眠低垂著頭,一言不發地走到冰箱的面前。
他太渴了。
之前嘔吐物的酸感還遺留在喉間,像是有烈火在灼燒。
就在青年機械性的拿出一瓶冰的礦泉水,準備擰開的時候,一隻溫涼的手腕按住了他的手。
左季明身上白色的睡衣有些皺了,看樣子是睡著了,又被吵醒了。
他盯著周眠的眼睛,平靜道:“你今天不舒服,不建議喝冷水。”
說著,他從青年的手中取走了那瓶礦泉水,隨後轉身進了廚房,出來的時候手中拿了一杯溫熱的溫開水。
周眠愣愣的看著他,好一會兒才知道伸手接過來。
可是青年隻是捏著水杯,並沒有喝下去的意思。
左季明收回眼神,大約是有些不解。
他平時沉靜話少,今天卻破天荒地道:“周眠,人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洞穴,你的細胞、血液、器臟全都寄生在裡面,它們需要潮濕溫熱的寄生地。”
“如果喝冷水,會讓它們感到寒冷、不適。溫水是最合適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