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屍(1 / 1)

——————

江沉白一走,羅非白三人就出主屋了,李二早就受不了了,畢竟雖還未夏日,畢竟死者亡故一整天了,那股味兒還是在的,也虧得這人模狗樣的羅公子跟老仵作張叔對此渾不在意。

門一開,外面的村長就來招呼吃飯了。

江鬆看著斯斯文文的,紅著眼眶待人以誠,讓眾人先吃了再辦差。

比起他的木訥不知言語,倒是林月利落乾練許多,站在江鬆身邊招呼眾人:“也是家妹之事給諸位大人添麻煩了,實是愧疚,自家酒菜微薄,得村裡耆老鄉親相助,湊齊了這一桌吃食,難為諸位大人了,請坐請坐,村長,林大嫂,薑嬸子,你們也坐,實在辛苦.....”

有些女眷不願意落座,正要去窩棚那邊蹲地上吃食,或者有些女眷更要回家撿自家男人孩子剩下的飯菜囫圇一頓,羅非白喊住了他們。

“諸位,大家都一樣,為了查案,大家都得到一個地方吃飯,不必拘謹。”

眾人不分男女老少一時茫然。

什麼叫到一個地方吃飯?

村長年紀大,笑嗬嗬道就在院子裡挺好。

張叔看向羅非白,不知其打的什麼主意,卻聽這人抬腳抵開剛剛關上的正廳門。

“我的意思是,進這裡面吃。”

張叔跟小書吏等人:“???”

————————

簡直是喪心病狂!

這白面書生是瘋了啊....

暫且不提當時村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何茫然錯愕,且連張叔與李二等人都跟著震驚。

還好,最後他們還是張叔咳嗽之後的安撫後.....

一起坐在了屋內正堂位置中。

矮桌小凳的都湊齊了,搬到正廳這,村長忍著脾氣黑著臉問這樣是何用意,能不能開席。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在盯著羅非白這人,補了句,“未知羅公子是否是記恨此前我村之人對你的冒犯,若是如此,何必如此,我作為村長,自該之前,但當時那情形,我等抓凶震怒也是人之常情,我們敬你也是個讀書人,所以......”

羅公子沒說話,漂亮的手掌抵著主臥的門。

啪一下,又把這扇門給推開了。

明明白白對著裡面的江茶屍身。

村長:“!”

哎呦誒。

眾人這一天忙活著沒咋吃飯,本來胃裡東西就不多,還差點把酸水翻上來,一群人頓時怒不可遏。

他們也是忌憚張叔這些官府差人,可不是怕了這小書生,真是氣死人了,哪有這般埋汰人的。

就是江家三口也對此有點無措,江鬆夫妻忙安撫人心,又期待張叔給個說法,倒是江河撩了紅腫的眼皮,盯著羅非白,有些猜疑此人是查出了什麼,要當眾辨凶了,或者就是定死了他那親爹的罪。

江河靜默無聲,也不坐下,就乾站在角落裡,瞧著群情激奮,也瞧那張叔終於出來主持大局。

“諸位稍安勿躁,有這等安排,自是因為要把這案子徹底了斷,也為了安大家的心,今夜能有一個好覺,也讓死者為安。”

“好了,羅公子,你說吧。”

這張叔前面一句穩而不慌,本安撫住了村長等人,後面一句便讓這些老狐狸都猜疑起來了:怎得聽著這老仵作也不甚了然案情結果的樣子?還讓一個白面書生做了話事人。

好在羅非白為這案子差點陰溝翻船,本也無意拖延時間,見眾人看來既坐下了。

拉了小桌子,端了飯菜,在小小的桌板上、在眾人發直的目光下扒拉了一口飯,咀嚼幾下咽下,才開口。

“昨日申時,江茶從田間回來,有薑婆作證,回家後來不及洗浴換衣便遇害。”

“酉時,陳生在春玉樓逍遙,因酒醉且被春玉樓玉香所拒歡好,怒而離開,疾奔回江家後,察覺江茶為人玷汙且昏睡,憤怒之下掐脖致江茶死亡,後清醒,狼狽而逃。”

“戌時,我過橋頭,跌入水中,為逃亡的陳生正巧撞見,其心生歹毒頂罪之計,將我撈出水,藏在橋頭邊上草叢,再前去喚來其妹陳阿寶,借著後者為癡兒,不知世事,無辨是非能力,將我扛走,脫外衣藏匿,彼時陳生亦將自己濕漉漉的外衣給了陳阿寶一並帶回,並囑咐她洗淨安放,他則前往王虎處勾連偽證,以作自己一整天未涉及江家的不在場證明。”

“亥時,至入夜各家門戶閉門安眠後,陳阿寶將昏迷的我送入江家與已經死去的江茶同眠一榻,至此,有對門陳老太太深夜偶然瞧見一巨頭怪物入江家院潛入可做證詞,也是在亥時,陳阿寶完成生火等事後再次從後院離開。”

“次日,也是今早事發,一切如諸位所見,陳生跟陳阿寶乃至王虎皆緝拿到案,至此,這個案子似乎已經可以結束了。”

她將事件跟相應時間都清晰言明出來,連李二都聽明白了,除了幾個有事不在或者歸家的,在場之人不少都恍然大悟,且認定陳生是真凶,議論紛紛,不乏譴責之語。

江鬆跟林月面露憤怒,但後者不忘去安撫身邊紅了眼微喘幾聲不知該哭該笑的江河。

羅非白瞧見了,但沒多看,目光流轉,捧著飯碗淡然自素繼續道:“但是,這裡有了三個發現,第一個發現既是陳生此人氣力羸弱,並不一定有能力扼死死者,一般醉酒狂暴之人,在極怒之下是足以扼傷喉骨的,但仵作勘驗江茶脖頸處有指甲印,喉骨卻並未嚴重斷傷,除非是窒息而亡。”

村長迷茫:“難道不是喘不過起來,氣絕而亡,也就是羅公子你剛剛提及的窒息....”

羅非白看向張叔,張叔遲疑了下,道:“是死於窒息,但並非是扼脖而導致的窒息。”

雖是羅非白發現的證據,但張叔知道當前破案,還是得官府中人入手,不然日後會被人挑刺兒。

他起身,拿了乾淨乾燥的一塊布料在江茶屍身額頭發際之上按壓,且連發髻出也有按壓,過一會,布料拿開,遞到諸人面前看。

之前羅非白不在張叔兩人碰死者頭發,就是因為水跡萬一被弄乾了,不利於後面的當場驗證。

當眾破案,自然一是為了以理服人,二是這羅公子另有所求。

張叔是這樣猜想的。

本來這碰了死人的...眾人多有忌諱,但想起江茶怎麼說也是往日可親的鄰裡,常有幫扶,也曾將江家的小酒以年禮相贈,心中悲憫,一些長輩便湊近查看。

一位年過古稀的耆老揉了下眼,不由驚疑,“這上面可是浸濕了?她的頭發浸水了?怪哉,莫非她也掉入河裡了不成?”

薑婆膽大,又是熟稔非常,其實並未太膽怯忌諱,剛剛都想上手摸那水跡了,聞聲當即道:“絕無,我與阿茶一並歸家,且此前在田裡夯土,那邊田裡位置不好,不挨著水邊,我倆可懶得去碰水,也是一路閒聊回家的,要說頂著一頭塵土還差不多。”

林月:“會不會是流汗了?我看著痕跡泛著一些黃。”

薑婆搖頭:“其實活計都差不多在前些時候完事兒了,今天也就是個收尾,老婆子我都沒流汗,彆說阿茶了。”

那就....

張叔繼續指著江茶的頭發,“乾完活頭發本該是塵土附於頭發絲表面,但現在看,表面烏黑,那是因為凶手殺人的手法導致頭發表面的塵土都被浸濕,流進了裡面,附著於發根與頭皮內,至於殺人手法,不知諸位耆老聽過貼加官之刑?這是邢獄之地用來拷問或者專門刑罰的手段。”

“桑皮紙備好,先是一張蓋在犯人臉上,再嘴裡含著水,使勁一噴,噀出一陣細霧,桑皮紙受潮發軟,貼服於臉,堵住口鼻。緊接著再蓋第二張,如法炮製,連續幾張。便是這世上最勇武強壯的人,用到第五六張,也難以呼吸,最終窒息而亡,這就是一種無須任何外傷也不需要用途,且取材並不為人猜疑的一種手法,不過亦有弊端,既水痕難掩。”

“幾張桑紙疊在一起,快乾燥,一揭而張,凹凸輪廓分明,猶如戲台上“跳加官”的面具,這就是“貼加官”的由來。”

“當時,那凶手怕是隻擦乾了死者的臉頰,但頭發藏著,裡面的水跡在屋內便是一日也難乾,粘著塵土留在發絲之內,鼻內亦被灌了水,畢竟人得用口鼻呼吸,不過因為一夜烘乾,倒是沒頭發明顯,便是這黏化貼服的塵土做了證據。”

羅非白:“那枕頭也臟了,上面的黃色汙漬必有土腥味,李二你聞一下便知。”

啊?這死小白臉....

正在配合張叔演示殺人手法的李二聞聲表情僵住,卻在小書吏的鼓勵跟張叔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湊前嗅了嗅。

嗚.....

“是有土腥味。”

“上面有塵土被水化開從死者腦袋流淌到枕頭上的痕跡。”

羅非白已經趁著張叔的解釋吃了幾口飯菜,此時接上話,“光是陳生氣力不夠不足以證明他不是凶手,畢竟這事可以裝,也沒人完全確定一個人的力量到底多強多弱,但貼加官的殺人手法需要不短的時間,陳生沒有這樣的時間,他那會已奔逃而去,前去忙著撈我頂替殺人罪了。”

“所以凶手不可能是陳生,另有其人。”

村長頭疼不已,此前他們不希望陳生是凶手繼而連累村裡名聲,到陳生事跡敗露,他們既巴不得此事就此了結,免得又扯出什麼事來,影響村裡安定。

現在又反了陳生的罪名,多了另一個凶手,他們震驚又為難。

這案子怎這般複雜?

“那以差大人跟羅公子的判斷,到底誰是真凶呢?”

“你們就明說吧,我等受得住。”

羅非白也就是為了拖延時間才跟張叔把案情分析如此清楚,此時,她內心盤算著老太太那邊的時間應該差不離,便放下碗,道:“侵害江茶之凶手自然為男子,以衣櫃可躲藏高低寬窄判斷,他不胖,身量算勻稱,也不高,大約六尺五到七尺一二上下,其次,那壺酒中的藥物既為迷藥,應是風茄為末製成的蒙汗藥,用量極大,否則貼加官這樣的冷水蓋面,對此亦有解毒之效,當時江茶一定會清醒一些,亦會掙紮,而非無知無覺中窒息而亡,而如此兩大的風茄,非一般人可得,又非本土可生的藥植,所得必然隻能外購。”

張叔摸著胡子微笑,目光如電掃過所有人,“縣城之中倒有三家藥鋪是可售賣的,老夫都熟,也知朝廷法度有所管控,藥鋪售賣之藥物也按時都有記錄可查,按理,一戶人家一次購買的量十分微末,一般是用於各地腳醫或是農家用來藥迷暈一些得病狂躁的牲畜,用以治療,有時候,一口牲畜比一個人值錢得多,朝廷也並不禁止用藥,隻是要控住量,是以,這個人必然有長期前往縣城且合理購買此藥物的身份,要麼自家豢養了許多牲畜,為牧農身份,藥鋪可酌情加量,要麼此人可以替村裡人購買這些藥物,然後從中克扣一些積攢起來。”

聽到這裡,村長似有所感,下意識環顧周遭,卻是皺眉。

他,沒見到這個自己剛剛迅疾便猜疑住的那個人。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