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再見(1 / 1)

葉恒下晚自習回來的時候, 發現許家門口又站著一個人,借著院子裡透出來的一點燈光,隱約辨出來, 是位年輕的男同誌, 大約剛二十出頭的樣子,心裡立即生了警惕,出聲問道:“你找誰?”

他的聲音並不友善,刺拉拉的, 一聽就像是學校裡常惹事的少年。

徐慶元溫聲回道:“同誌,我是許家的親戚,剛和人說完話, 正準備走。”

葉恒沒應聲, 靜靜地, 又帶著幾分警惕地看著他,忽然想起來般地道:“你姓徐嗎?”

徐慶元不想這人還認識自己,點點頭, “請問你是?”

就聽對面的少年道:“我爸是葉有謙, 我想我們還是親戚。”

徐慶元是知道他堂姑姑的婆家姓葉, 猜測應該是他堂姑姑的繼子, 溫聲道了一句:“葉同學, 你好!”

葉恒以為他是為著和許呦呦的親事來的, 不輕不重地提醒了一句:“這門親事未必是好事, 你最好事前打探清楚。”

徐慶元眼裡閃過一點訝異,“你說許呦呦?”

葉恒點頭。曹雲霞乾的那些事,他不信許呦呦一點不知道,就是當年她非要帶著小花花去買糖果,他都覺得未必沒摻著什麼壞心思。

但是這些事, 他沒法說,十一年前,他說不出口,十一年後,他依舊說不出口。

徐慶元有些莞爾,“謝謝!”他知道這個少年是好意,先前姑姑還說,堂姑唯一的煩惱就是繼子對她有偏見,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不然葉恒不會好端端地給他提這個醒。

葉恒心裡存著事,見徐慶元應下了,也就沒有再說,胡亂地點了點頭,就朝家去。

葉恒到家的時候,廚房裡正亮著燈火,奶奶在給他擀面條,他喊了一聲“奶奶”,就問道:“徐家是不是又來了,我剛在胡同裡遇到了徐慶元。”

葉黃氏一邊把擀面杖洗乾淨收好,一邊和孫子道:“是,你曉嵐姨今晚在咱們家住呢!”

葉恒過去把爐子裡的火拔的旺了一點,才隨口問道:“許呦呦不會同意吧?”縱然這個胡同裡的人都說許呦呦人爽朗大方,但是他心裡還是覺得,這隻是表面。

徐家遠在皖南安城不說,唯一有點人脈的老爺子就快撒手人寰,徐慶元的爸目前在一個小縣城的水利局上班,他媽媽不過是個小學教師。這樣子的家庭,他不信眼高於頂的曹雲霞和許呦呦會看上。

葉黃氏頓了一下,才和孫子道:“呦呦一家被她奶奶趕出門了,這門親事現在落到小花花頭上了,我剛聽你曉嵐姨的意思,小花花已經應下來了,明天就要跟著一起去安城看老人呢!”

廚房裡一時靜寂得像能聽見針落在地上的聲音,灶上的熱水已經沸騰,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

葉黃氏見孫子不說話,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葉老太太是知道,自家孫子對小花花有好感的,倆人小時候好得跟一個人一樣,現在長大了,又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紀,難免不會有彆的想法。

半晌才聽孫子問道:“小花花自己願意嗎?”

“嗯,曉嵐說,小花花奶奶和媽媽都還沒開口,小花花就主動應下來了,她說都沒見過這麼有擔當的女孩子。”徐曉嵐這句感慨,明顯是針對許呦呦來說的。

葉恒點點頭,“那就好!”又望了眼正沸騰著的鐵鍋,“奶奶,水開了。”

“哎,好!”

葉恒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想法。如果當年不是因為他,小花花不會坐在胡同裡哭,也不會被許呦呦哄著帶到了東門大街上。

鄰居們去許家報信的時候,他也聽到許呦呦在東門大街上出了車禍,那天他也跟著去了,就在曹雲霞的後面,他親眼看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花花扯住了曹雲霞的腿,要曹雲霞帶她去找姐姐。

當時他以為,小花花是安全的,就自顧回家去了,等傍晚小花花走失的消息傳來,他才知道,曹雲霞把小花花扔了下來。

但是,他沒有辦法開口,他無法解釋,為什麼那天他會把小花花推到門外去,也沒法告訴彆人,那天他家裡有人。

一想到,1952年的冬天,他偷偷帶著小花花從院門底下的縫裡,爬回家拿彈弓時,意外看到的不堪場景,葉恒就不由閉起了眼睛,緊緊咬著牙齒,好像這樣才可以掩藏住他的絕望和憤怒。

這件事裡,唯一對不起的是小花花,如果不是他把小花花一個人留在了胡同裡,她就不會被許呦呦哄走,也不會走丟這麼多年。

這一晚葉恒因為良心難安,而碾轉反側。

***

同樣碾轉反側的,還有擠在一張床上的曹雲霞和許呦呦,租房裡的床板不是很好,床上的人稍微翻個身,床板就“吱吱呀呀”地響,倆人都覺得糟心得很,越發睡不著了。

一個人睡在客廳的許懷安,倒是沒有什麼動靜。

曹雲霞也不知道丈夫睡著沒,心裡越想今天的事,越不痛快。她這一胎好不容易懷上的,本來該在家裡好好養胎的,這一下搬了出來,就是找保姆,一時怕都找不到那麼趁手的。

再者,這房子太小了,找了保姆,都沒有落腳的地兒。

思慮再,輕聲和女兒道:“呦呦,這邊房子小,咱們個人住著不是很方便,你明天在單位申請一下,去住宿舍吧?”

又怕女兒多想,補充道:“回頭讓你爸在單位申請一套家屬房,你再搬回來住。”說是這樣說,曹雲霞自己也知道,現在家屬房不好申請,懷安雖然是出版社的副主編,但他這個人在工作上原則性強,不願意用職權侵占公家的好處。

再者,家屬院的房子,多少雙眼睛盯著呢,她家在京市有房子,懷安單位的同事們都是知道的,要是她慫恿懷安以權謀私,怕是真就耽誤了懷安的前程。

曹雲霞現在有些後悔起來,這些年因為養尊處優的生活讓她大意了起來,都沒有防患於未然的意識,懷安每個月工資交給她後,她除了給婆婆50塊錢補貼家用外,剩下的還要補貼娘家兄妹和女兒,她自己隔差五地還喜歡去商場逛逛。

每次都不會空著手回來,再怎麼樣,也會帶一兩盒糕點或是一袋子明真公家的板栗,一兩塊錢是得花的。

家裡的存折上,滿打滿算,也就七八百塊錢。

現在懷安的工資要交一半給婆婆,剩下的70裡,還要交12塊錢房租,她要是請保姆,一個月15塊錢是最少的,家裡吃喝,一個月怎麼也得要二十塊錢的。

她這身體狀態,還要補充營養,奶粉是不能停的,一個月至少得5塊錢,她要是再跑幾趟醫院,每個月怕是得入不敷出了。

想到這些,曹雲霞越發沒了困意,壓低了聲音問女兒道:“呦呦,你工作幾個月了,身上存錢沒?”

許呦呦一愣,微微皺眉道:“媽,我現在還實習期呢,一個月也就十多塊錢,平時你又讓我大方點,多買點零嘴和糕餅請同事們吃,我哪能存的下來錢?”

曹雲霞淡淡地道:“就是問你一句,現在出來住了,哪一樣都得花錢,你心裡也得有點數,媽媽這邊,以後怕是幫扶不了你了。”

聽了這話,許呦呦有些不理解地問道:“媽,難道你手上沒錢了嗎?爸先前每個月的工資,不都交給你的嗎?”爸爸一個月140的工資呢,就算先前每個月交50給奶奶,補貼下家用,這不還有90嗎?

再者,這50裡包含了她們一大家人的吃喝費用,在她看來,每個月怎麼還能攢下50來的吧?

就算攢四年,也有兩千多塊錢,怎麼聽媽媽的意思,以後要省吃儉用一樣?

曹雲霞不想和女兒多說,有些不耐煩地道:“你不當家,不知道錢是多麼不經花,你心裡有數就行。”

“好,媽媽!”許呦呦現在也沒心思和媽媽掰扯這些,她心裡頭正煩著呢!

今天回家的時候,她雖然也有些忐忑,但是想著由爸爸和奶奶溝通,事情大概是有轉機的。

就算後來奶奶一見面就讓她們搬家,她也想著,隻是暫時的,等老人家氣消了,她們還是一家人。

萬沒有想到,這個節骨眼兒,徐曉嵐會來舊事重提,現在婚約她是推掉了,但是爸爸連贍養協議和遺產繼承放棄證明都簽了,她隱隱覺得,她是回不了白雲胡同的家了。

這勢必就會帶來一係列的問題,擺在她眼前的,就有高齡妊娠的媽媽誰來照顧,今天晚上光是生爐子燒熱水,媽媽都搞得手忙腳亂的,最後還是請了隔壁的劉爺來幫忙。

就是現在想起劉爺看他們一家口,站在小爐子旁邊束手無策的樣子,一雙小眼睛裡透出來的驚奇和打探,許呦呦都仍舊煩躁不已。

其次是她和吳慶軍已經處對象了,對方要是提出到她家拜訪一下,她該怎麼回?她該把人帶到哪裡來?

這個不足二十平還隔斷的筒子樓嗎?

許呦呦都不敢想象,到時候,吳慶軍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

這一夜,許小華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成為廠裡首屈一指的高級工程師,每個月可以領140 的工資,一領了工資就奔回家,帶奶奶、媽媽、哥哥和蕎蕎去國營飯店裡吃好吃的。

紅燒肉、東坡肉、香酥燜肉、紅燒魚塊、旱蒸全雞、扒燒全雞、砂鍋白肉,滿滿的擺了一桌子。

她正夢著給蕎蕎盛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白米飯,忽然聽到外頭有響動,仔細一聽,是奶奶在喊她起床。

“小花花,今天趕火車呢,得早點起來。”

“哎,起來了,奶奶。”

等她出門,才發現不到五點鐘,林姨和奶奶已經在廚房裡蒸好了一鍋熱乎乎的饅頭,正散著面粉的甜香味,“奶奶,我媽呢?”

“她和你徐家姑姑一早去車站買票了。”沈鳳儀從蒸鍋底下,撈了幾個雞蛋出來,叮囑孫女道:“你東西收拾好沒?彆的帶不帶都無所謂,圍巾、手套、熱水袋都要帶好,在外面不比在家裡,不能凍著了。”

聽到熱水袋,許小華心虛了一下,沒說她把熱水袋借給徐慶元了,微微低頭,換了話題道:“奶奶,咱們的介紹信開了嗎?”這個年代去哪都要開介紹信的,昨天下午徐姑姑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小華怕奶奶把這事忘了。

“開了,昨晚上我去街道辦主任家裡開了的,放你媽媽那了!”又和孫女道:“家裡不是還有點牛肉乾和罐頭,你也帶點,以防萬一。”她怕這次過去,大概可能會碰到徐家辦白事,到時候徐家人自顧不暇,怕是沒功夫照看她們,沈鳳儀怕到時候孫女會餓了肚子。

許小華見奶奶像哄小孩一樣,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不用奶奶,我不愛吃零嘴,我東西都收拾好了。”

沈鳳儀微微歎了口氣,哪有人不愛好吃的?她家小花花小時候最貪嘴了。她們許家把一個外姓人好吃好喝地供了十二年,自己家的孩子倒在外頭受苦。

沈鳳儀到底是怕委屈了孩子,塞了一點大白兔糖、牛肉乾、巧克力到包裹裡。許小華看著奶奶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客廳裡的那罐一級紅星奶粉不見了,問奶奶道:“奶奶,這的奶粉呢?昨天不是沒給伯伯他們帶走嗎?”

沈鳳儀隨口回道:“哦,你媽說這奶粉回潮了喝了拉肚子,她怕你誤喝,給收起來了。”

許小華想到媽媽昨天,抱著奶粉罐子的表情,隱隱覺得,這事裡有些不對勁,但是看奶奶的樣子,像是也不知道,準備等回來,再問問媽媽。

沈鳳儀邊打包著行李,邊叮囑孫女道:“等到了那邊,你就跟在奶奶和媽媽後面,咱們家雖然欠著徐家的恩情,但是不能鬆口的事,奶奶還是不會鬆口的。”

許小華忍不住替徐慶元說了句話,“奶奶,我相信徐大哥的人品。”

沈鳳儀摸了摸孫女的臉,“慶元這孩子看著是不錯。”沒有說,真到了那邊,話趕話的,還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局面,她家這孫女和徐慶元倒像是有點緣分,就是她家小花花年紀還小了些。

祖孫倆人到車站的時候,剛好六點半,車站裡已經坐滿了等車的人,在前往安城的候車點,順利地找到了徐曉嵐和秦羽。

沈鳳儀笑問道:“小羽,你們票買好沒有?”

秦羽忙道:“媽,買好了,七點半的車,我們還得坐著等一會兒。慶元也來了,剛去外頭買包子去了,應該一會就回來了。”

沈鳳儀忙從包裹裡拿出兩個饅頭來,“我這帶著呢,怎麼還讓孩子破費,他還是學生呢,一個月也就十斤糧票,他這麼個年輕小夥子,自己怕是都不夠吃的。”這一個包子得二兩細糧票,她們這麼多人,五個包子都得一斤細糧票了。

徐曉嵐笑道:“沒事,嬸子,回頭我給他湊點全國糧票,這饅頭耐放,我們帶在車上吃,得明天中午才能到安城呢,辛苦嬸子陪我們跑這一趟了,您這麼大年紀,想想我心裡都有些過意不去。”

沈鳳儀擺擺手道:“不當事,去一趟見見你爸,我們也是老交情了。”

正說著,徐慶元過來了,手上拿著倆個油紙包,喊了一聲:“沈奶奶、小華妹妹好!”說著,遞了一個油紙包給姑姑,一個給沈鳳儀。

過了會,從自己的背包裡,又拿出來一個灰色的熱水袋,遞給了許小華。沈鳳儀眼睛微閃,她一眼就認出來,這熱水袋外面的灰色套子,正是自己給小花花縫的。

怕孫女面薄,當著眾人的面,沈鳳儀沒有吱聲,準備回頭再問問這孩子。

火車上,許小華拿出來一本《罐頭生產基本知識》,徐慶元看了一眼書的封面,輕聲問道:“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嗎?”

許小華搖頭,“這本還比較基礎,就是有些相關的微生物特征,我以前沒有接觸過這些名字,記起來比較難。”但是她想,她一開始去應該還接觸不到這些東西,怕是先在各個車間打雜。

“是哪幾頁?”

許小華翻到了190頁,第五章節《罐頭的敗壞、腐蝕和外部的鏽蝕(生鏽)》,徐慶元點點頭,沒有說話。

許小華就自己接著看書了。

秦羽看著倆人的互動,覺得如果女兒再大幾歲,要是願意找一個這樣的對象,她也不會反對,但是現在小花花還太小了點,怕是還不懂男女之間的問題。

轉而和徐慶元道:“慶元,嬸嬸還沒有向你道謝,當年是你救了小花花,上次在我家,你都認出來小花花了,竟然也不吱一聲。”

徐慶元搖搖頭道:“嬸嬸不必客氣,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本來答應了小華妹妹去車站接她,後來我也沒有做到,不然你們或許不用分離這麼久。”

秦羽忙道:“那不能怪你,你當年也才十歲,你能帶著小花花逃出來,我們已經感激不儘了。”雖然小花花沒能回家,但是她養父母對她很好,這孩子心理和身體上沒受什麼創傷,對秦羽來說,已然是萬幸了。

徐慶元溫聲回道:“嬸嬸客氣了,我們兩家本就是故舊,這次也給您和沈奶奶、小華妹妹添麻煩了。”

秦羽笑道:“沒什麼,本來也該去看一趟老人家,你家對我家,有著雙份的恩情呢!”

徐曉嵐在一旁聽了個大概,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怎麼,當年小花花也掉到人販子窩裡了嗎?”

秦羽見徐慶元都沒和家裡說,心裡一時對他的印象,不覺更好了些,忙把當年的事給徐曉嵐說了一遍。

徐曉嵐聽完後,沉默了很久,家裡一直不知道,原來慶元在被關進去幾天以後,其實是逃出來一次的,但是為了幫小花花把人引開,竟然又甘願被抓了回去。

而一個月後,他再逃出來,已然是遍體鱗傷,十歲的孩子,又是鞭傷,又是被踢打的傷,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都說僥幸,差點傷到了內臟。

把慶元爺爺嚇得連夜就打了申請,要調出安城,這麼多年了,這孩子竟然在家裡一點口風都沒漏。

現在還是秦羽告訴她,她才知道這麼一樁事,望著侄子有些歎氣道:“和你爸小時候一樣,年紀不大,膽子倒大,當年他回來的時候,可把一家人都嚇壞了。”

怪不得昨晚上,她說訂親的對象換成許小華的時候,慶元反應那麼大,原來是倆個人早就認識,她忽然覺得,也許這孩子的緣分,本來就不在許呦呦這裡,而是在許家小孫女這邊。

火車“哐當哐當”地開著,大家不覺都有了一點困意,許小華靠在媽媽的肩頭上就睡著了,沈鳳儀上了年紀,這些天為了長子的事,也沒怎麼睡好覺,很快也睡著了。

徐曉嵐交代了一句侄子,看好行李,也趴在桌子上睡了。

等秦羽也睡了,徐慶元就把許小華的書拿了過來,仔細看了一下她說的微生物一部分,從隨身的軍綠色包裡,拿出了一疊稿紙,把她說的那一章節的微生物名稱都抄錄了下來,準備回頭幫她查一下,這些微生物的分屬和特性。

比他們後上車的一個大姐,忽然出聲問道:“小夥子,你這字寫的真好看,像書上印下來的一樣,這姑娘是你妹妹還是?”

徐慶元愣了一下,望了一眼靠在媽媽肩膀上,睡得正沉的許小華,微微笑道:“是妹妹!”他想,自己是將她當做妹妹的,不然不會對她這麼關心,擔心她是因為和家裡有隔閡才不念書,擔心她是被他姑姑逼迫應下的親事。

現在還擔心她分不清這些微生物的特性,以後在工作中手忙腳亂。

他想,他大概是將她當妹妹的。

周末十二點,一行人終於在安城火車站下了車,一行人徑直去了安城人民醫院。

到的時候,徐佑川夫婦倆都守在病床前,夫婦倆都是一臉愁容的,看到妹妹和兒子帶著位女同誌過來,還有些發懵,好一會兒,徐佑川才反應過來,朝沈鳳儀道:“您是沈嬸子?曉嵐和慶元怎麼把您老人家勞動過來了?”

沈鳳儀忙道:“聽說了你爸的情況,想著來見一面。”

徐佑川微微紅了眼睛,握著沈老太太的手道:“嬸子您有心了,我爸要是睜眼看到您,還不知道得多高興。”

沈鳳儀這才問道:“徐老哥,情況怎麼樣了?”

徐佑川道:“怕是就吊著一口氣,等曉嵐回來呢!”說到這裡,又有些慚愧地道:“嬸子,真是對不住,給您家添麻煩了。”

沈鳳儀拍拍他的手道:“沒事,我們倆家都是一起躲過防空洞的,”頓了一下又道:“你怕是還不知道吧,1952年冬天,你家慶元還救了我家小孫女一回呢,這是我們倆家的緣分。”

徐佑川怔了一下,他確實不知道,1952年的冬天,是他們一家從上到下都不願去觸及的一個時間節點,他的兒子渾身烏青地躺在了家門口,要是那天,晚一點出門,怕是這孩子凍都凍沒了。

這時候徐曉嵐介紹了下秦羽和許小華,又和哥哥道:“嬸子家其實就這麼一個孫女,今年才16歲呢,哥,一會你還得勸勸爸。”

徐佑川忙點頭,“自然,自然,這事是爸爸思慮不周。”

兩邊正說著話,病床上的老人家忽然咳了一聲,大家趕忙看過去,就見老人家已經睜開了眼,徐曉嵐忙道:“爸,我回來了,沈嬸子帶著家裡人跟我一道來看您呢!”

沈鳳儀也到了跟前,見到舊友已然在彌留之際,忍不住抹了抹眼淚,“徐老哥,好久不見了!”

徐老爺子伸了伸手,沈鳳儀立即握上,卻發現老爺子像是使出渾身力氣來一樣,把她的手握得很緊,嘴巴還囁嚅了一下,斷斷續續可以聽到是:“老妹子……對不住……拜托了!”

沈鳳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忙點頭道:“我都知道,我都明白,老哥你放心,按你說的來。”

老爺子的手終於鬆了點,嘴巴又努力動了一下:“……謝謝!”

沈鳳儀把小華拉了過來,“這就是我家小孫女,老哥哥不是我自誇,這孩子品性好著呢!”

老爺子微微動了下眼睛,嘴邊不由掛了點笑意,又看了眼孫子,像是終於鬆了口氣一樣。

最後又看向女兒,費力地指了指床頭的抽屜,“信……給你的。”

徐曉嵐忙拉開了抽屜,在一疊病曆下面,確實找到樂一封信,不知道她爸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忙道:“爸,我找到了。”

“拆!”

徐曉嵐忙應道:“好,爸!”

當著大家的面,徐曉嵐把信拆開,才看了兩行,就忍不住熱淚盈眶,等看到後面,眼睛忽然瞪大,不可思議地看著老父親,喃喃道:“爸,這怎麼可以?”

徐佑川見妹妹這副樣子,一時奇怪,就接了過來,發現前兩行是敘述父女親情的,第二段卻提到了他,隻見上面寫著:

“曉嵐,爸爸特地讓你跑一趟京市許家,這事隻有你能辦得下來,你哥哥好面子,定然是不好開這個口的。這也是你為你哥,為徐家做的最後一件事,爸爸現在要囑咐的事,是關於你的,希望你能遵父囑,不要讓爸爸在地底下還不安心。

和你哥哥斷親,這是爸爸給你的任務,請你務必要像給慶元議親一樣,一定要完成。你給慶元把婚事定了下來,已經是對得起你哥哥了,後面就不要再惦記家裡了,帶著孩子們,去過你們自己的日子吧!

另外,請你囑咐慶元,許家答應這門親事,已然是十分仗義,請他不要再拖累人家姑娘,該和家裡割舍時,萬要割舍。

轉告你哥哥,他沒有錯,他是爸爸的好兒子,爸爸以他為傲!

我的喪事一切從簡,火葬即可。”

落款是:“爸爸,徐茂才。”

徐佑川看完,不覺熱淚盈眶,他現在才意識到,原來這一樁議親的事,根源要追溯到他身上,是他一腔孤勇,發現霍縣一個被打成右`派的老工程師已然過了勞教時間,卻仍舊不給回來,就打了申請。

他當時想著,大不了自己這個水利局的副局長不乾了,卻沒有想到給自己的家庭,帶來了這麼大的隱患,甚至讓老父親在最後彌留之際,仍為他懸著心。

“爸,對不起!”徐佑川早已被淚水模糊了視線,跪在父親的病床前,心頭滿是愧疚。

徐慶元看完了信,最終確信,是他爸這邊捅了窟窿,但他爸是為了自己的良心和正義,這事沒法指摘,就是想不到,在生活和工作上一輩子原則性都極強的爺爺,最後會因為他這個孫子破了例,一定要把他和許家捆綁在一塊兒。

他看了眼小花花,發現她也正在看著自己,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徐慶元頓覺有些歉疚。他當年拚了命保護的小妹妹,如今卻因為這份過往,而利用了她。

許小華像是看出他所想,微微張了張口,好像說了一句:“沒關係。”徐慶元還沒有聽清,耳邊忽然傳來姑姑驚慌失措的聲音:“爸!爸!”

徐家老爺子這一睡再沒有醒來,下午點鐘,醫生宣布了死亡的消息,讓家屬簽下“死亡通知書”。

徐家上下頓時忙得一團糟,尊重老人家的遺囑,選擇了一切從簡,但是即便這樣,從入殮到下葬,也費了天的時間。

老爺子留下的一封信,讓徐曉嵐和徐佑川都心緒不寧,很多事還是沈鳳儀幫忙拿的主意,等到將老人家下葬後,徐佑川才略收拾了悲傷的情緒,和沈鳳儀道謝。

並且道:“沈嬸子,議親的事,我問了慶元的意見,他也不願意讓你家為難,我想,就這麼算了吧?”

沈鳳儀搖搖頭道:“這是在你爸臨終前應下來的,不好改口,不然他老人家,怕在地下也不安心。”沈鳳儀本來想著,過來還能和徐老爺子再商量商量,沒想到老爺子已然就吊了最後一口氣了。

在他臨終前答應的事,她覺得是不好反口的。昨晚喪事辦得差不多,她就和孫女、兒媳商量了一下,婚事還是這麼定下來,但是有個前提——年之後,兩家任何一方都可以反悔。

她也把這個條件說給了徐佑川聽。

徐佑川忙道:“您家高義,慶元這孩子,以後就靠您老人多關照了。”這是他的親兒子,他自然也是希望,慶元能不被他拖累,這些年他見多了,因為成分問題,而蹉跎了八`九年甚至十來年的知識分子。

他家慶元,自小就聰穎異常,十歲掉到人販子窩裡,都能跑出來,還順帶救了許家的孫女兒,作為父親,他也希望這孩子以後能有光明的前程,不會被任何陰影阻礙了前進的腳步。

雙方約定,明年正月十五,由徐曉嵐帶著徐慶元去上門送訂親禮。

當天傍晚,沈鳳儀就帶著兒媳和孫女先行回京了,徐慶元把她們送到了車站,火車快開的時候,徐慶元和許小華道了一句:“謝謝!”

謝謝你來這一趟,謝謝你知道了裡面的內情,還願意為了寬慰老人的心,而答應了下來。

許小華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笑著揮手道:“不客氣,慶元哥哥,京市再見!”

“好的,京市再見!”

等火車馳遠的時候,徐慶元的腦子裡忽然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念頭,說是當年他救了小花花,但是更有可能,是冥冥之中,老天給了他一次自救的機會。

他不敢想,如果爺爺帶著對他的擔憂而離世,那麼他和爸爸這輩子無論何時想起來,怕是都難以心安。

至於許家和小花花,他想他還有很多彌補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