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掐滅(1 / 1)

從友誼醫院回到白雲胡同的路上, 許呦呦一直做著各種心理預設,想象著,一會見到了奶奶要怎麼說,話題要怎麼打開?媽媽懷孕的事, 要不要在這時候提一句, 還是等媽媽出院了再說?

並不長的一段路, 她已然在腦海裡,把即將到來的場景, 模擬了好幾遍。

可是, 等到了家門口,她還是猶疑了一會,想到媽媽做的事, 心裡也覺得很難堪、很難為情。她想,如果換她是小華,她大概是不會原諒這個人的。

當年小華萬幸被養父母收養了, 如果真是陷入人販子窩裡, 她也不敢想象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會面對什麼?

黑夜裡, 她站在家門口,望著銅色的門,一直猶豫著沒敢舉手敲門。

葉恒下自習回來,看到許家門口站著一個人影,忍不住仔細看了眼, 發現是許呦呦,立即就撇過了頭,自顧往家去了。

若是平時,許呦呦還會客氣地打一聲招呼,今天她也沒心情。

過了五六分鐘, 隱約聽到胡同口有自行車騎過來的聲音,她不想讓鄰居看見,做些無端的猜測,到底是輕輕叩了叩門,朝裡頭喊了聲:“奶奶,我回來了。”

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院子裡絲毫沒有動靜。騎著自行車回來的是前面吳家的兒子吳向前,笑著喊了一聲:“呦呦,今天下班也這麼晚啊?”

“是的,吳叔叔。”

等吳向前騎車過去了,許呦呦臉上的笑意就消了下去,微微歎了口氣,又試著叩了幾下門上的環首,一下、兩下、三下,在靜寂的夜裡,這聲音顯得格外的沉悶和震耳,但是門後面的院子裡,依然靜悄悄的。

曾經熟悉的呼喚,熟悉的腳步聲,在這一夜,好像都驟然消逝了。

許呦呦的眼淚不由蓄在了眼眶裡,心裡升起一點不好的預感,還是心存僥幸地想著,也許奶奶是睡得太沉了,嬸嬸還生她媽媽的氣,手下卻是不覺加重了敲門的聲音,“奶奶,奶奶,是我,是我回來了!”

許呦呦的聲音裡開始帶了哭腔,“奶奶,奶奶!”又不敢哭得太大聲,怕引來鄰居的圍觀。

就自己坐在門口小聲地哭,過了好一會兒,“吱呀”一聲,門從裡面被打開,露了一條縫出來。

許呦呦心頭一鬆,以為奶奶到底心軟了,等扭過頭來,卻發現是小華,手上還拿著一個布包。

許呦呦擦了眼淚,輕聲問道:“妹妹,奶奶睡了嗎?”

許小華點點頭,把手裡的布包遞給了她,“抱歉,我沒經過你的同意,進了你的房間,給你收了一點洗漱用品和兩身換洗的衣服。”

“嗯?”許呦呦微微瞪大了眼睛,看著妹妹,她有點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在月明星稀的冬夜裡,許呦呦的臉蛋被寒風吹得有些蒼白,月光映在面頰的淚漬上,顯得尤為楚楚可人。

許小華想,就是這種情況下,許呦呦還是好看的,輕聲道:“奶奶的意思,她要和大伯分家,這是她的房子,讓你媽媽出院後,你們一起回來一趟,把東西搬走。”

這就是把他們一家掃地出門的意思了。

許呦呦怔怔地道:“這是不讓我回家住了嗎?”緩了一會又試探著問道:“今晚也不行嗎?”

許小華靜靜地望著她,沒有吱聲。奶奶是為了自己,才下這樣的狠心,許小華自覺不能拖老人家的後腿。

許呦呦的肩膀忽然就垮了下來,朝奶奶的房間看了一眼,見已經熄了燈火。啞聲朝許小華道了謝,咬了咬唇,又接著道:“妹妹,對於我媽媽的事,我很抱歉,我沒想到,當年的事竟是她故意為之,給你和叔叔嬸嬸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希望你能給我媽媽一個機會……”

許小華打斷她道:“她當初沒有給我一點機會,兩次,她本來有兩次機會。”這件事情沒法和解,也不會存在什麼原諒不原諒的,曹雲霞任由五歲的她一個人在大街上,這個行為本身就對她包含了惡意。

又在公安上門來比對消息的時候,親手掐滅了她回家的可能性。

許小華隻道了一聲:“天黑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就把院門關上了。

許呦呦站在門口,眼淚不覺又淌了下來。寒風刮在臉上,像冰刀子一樣,她這時候忽然也覺出冷來,自己要是這麼坐著一夜,非凍壞不可。可若是去同事或朋友家借住,她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會被奶奶拒之門外?

最後想了想,往前走了幾步,敲了敲葉家的門。

葉黃氏正在廚房裡給孫子下面條當宵夜,聽到動靜還有些奇怪,想著這麼晚了,誰還來串門?

囑咐葉恒看著灶上的火,過去開了門。等看到許家的大孫女站在門口,忙問道:“呦呦,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許呦呦凍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輕聲問道:“葉奶奶,我能在你家住一晚嗎?”想了想,還是道了一句:“我奶奶和我媽媽鬨了矛盾,我今天晚上不敢回家住,怕刺激到她老人家了。”

葉黃氏一聽這話,心裡直覺有些不對,沈大姐不是會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遷怒小輩的人,再者,這些年來沈大姐對這個兒媳是多有忍讓的。

怎麼一下子就忍耐不了了?

對上許呦呦凍得鐵青的一張臉,到底沒說什麼,隻道:“呦呦,快進來,前些天彥華的堂姐來,家裡還特地收了一間客房出來,彥華堂姐趕著回去,也沒住,被褥都是乾淨的,你儘管安心睡一晚。”

等關上了院門,又問道:“你這不回去,和家裡說一聲沒有,彆你奶奶晚上擔心,又到處找你。”

許呦呦點頭,“說了,小華知道。”

葉黃氏也就沒再多問,把人帶到了廚房裡,“先在灶邊暖暖火,晚飯吃沒?我剛燒開水,準備給小恒下點面條,也給你下點?”

“謝謝葉奶奶。”今天晚飯時候,家裡鬨了這麼一場,她也沒吃飽,現在又冷又餓。

等面條下好,葉恒瞥了眼許呦呦,就端著碗筷去自己房間吃了。

饒是許呦呦今天心裡存著事,也覺得葉恒對她的態度不是很友好,仔細想來,似乎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葉恒就不喜歡她一樣。

許呦呦安安靜靜地吃了一碗窩著荷包蛋的面條,準備明天去買兩斤精細掛面,還掉這一餐飯和借住一宿的人情。

葉黃氏見她情緒不好,輕聲勸道:“你奶奶最是和軟的性子,不會跟你一個孩子計較的,明兒回去,和她說幾句軟和話,這事也就過去了。”

許呦呦輕輕點頭,但她知道,這回怕是沒有那麼容易的。

等把許呦呦安排好,葉黃氏去喊了下兒媳,有些擔憂地道:“呦呦剛來我家借住,說是奶奶和她媽媽吵架了。彥華,你說,彆不是為著徐家的事吧?”

徐彥華卻覺得,大概不是這件事,“媽,我堂姐那邊也沒給我發電報來,要是真有什麼打算,她肯定還得再來京市一趟。”想了一下道:“是不是小花花回來了,雲霞不是很能容得下人?”

街坊鄰居這麼多年,徐彥華對曹雲霞的性格,也有一些了解。也就她婆婆和沈嬸子關係好,倆家還常來往,她自己是不喜歡往許家串門的,曹雲霞經常說起話來,就有一些刻薄和炫耀的勁,她不怎麼耐煩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葉黃氏歎道:“算了,各家有各家的難題,你也早點睡,明天看到呦呦,咱們也彆多問,免得姑娘家不好意思。”

“媽,我都知道的。”如果不是堂姐開口,許家的事,她是懶得摻和的。

客房裡,躺在床上的許呦呦,卻有些碾轉反側,她沒想到奶奶這次會動真格來,真要將他們一家三口趕出門。

如果僅僅隻是沒房子住,她都不覺得是什麼大問題,她和爸爸都有單位,可以申請單位裡的房子和宿舍,實在不行,出去租房子住也行。

問題是,這不僅僅是房子的問題。她這麼大了,婚嫁也就是眼前的事,譬如她和吳慶軍要處對象,勢必要去對方家坐坐客,她總不能帶人去租的房子裡?

再者,婚宴上叔嬸和奶奶要是不出席,她難免面子上不好看。

還有最後一層隱憂,也是許呦呦最擔心的。吳慶軍是軍隊裡的,以後結婚不僅要打結婚報告,部隊那邊還會對她做背景調查,她媽媽對小華做的事,暫且不說法律上的問題,就是道德上也是違反公序良俗的。

她想,如果叔嬸和奶奶能退一步,海闊天空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他們不能原諒她媽媽,那麼至少她是不能搬離白雲胡同的。

朦朦朧朧中,許呦呦恍惚地想著,這些天還是要多回去哄哄奶奶。

第二天一早,徐彥華起床的時候,問了下婆婆,“呦呦還在睡吧?”

葉黃氏搖頭道:“沒有,一早走了,說她媽媽在醫院裡,她去換下她爸爸。”頓了一下又道:“昨兒天黑,我也沒注意,今兒早上,我才發現,她是帶著一兩身衣服出來的。你說,咱們倆家這麼近,我怎麼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一樣。”

徐彥華隨口道:“彆是嬸子把她們一家三口掃地出門了吧?”

正說著,就見葉恒起來了,徐彥華笑著打了一聲招呼,“小恒,今天晚上回來早點,我們吃火鍋好不好?”

葉恒點點頭,然後開口道:“我昨晚下自習回來,看到許呦呦在她家門口敲門,好一會兒,沈奶奶也沒出來給她開門,後來她就坐在門口哭。”

葉黃氏立即和兒媳面面相覷起來,“這曹雲霞還真和婆婆鬨翻了不成?”她和沈鳳儀都是寡婦,都有比較出息的兒子,倆人這些年來,一直都是無話不談的,預備等送把孩子們送出門,就去許家問問。

沈鳳儀昨天氣了半宿,後來也覺得為這些沒心肝的人生氣,不值得。早上一醒來,就去東門大街的副食店裡,買了些肉和蔬菜回來,準備給孫女做蔬菜肉丸湯。

還沒到家,就被葉黃氏喊住了,隻聽她道:“老姐姐,你家咋了,咱晚上呦呦在我家睡了一宿。”

沈鳳儀冷哼了一聲道:“老妹妹,以後大房的一家三口,可都和我沒關係。”

“咋地了,你這是連兒子、孫女都不要了,和雲霞置氣嗎?”

沈鳳儀輕聲道:“我去你家坐坐吧,我家小花花估計還沒起來呢,這孩子這一向嗜睡得很。”

等到了葉家,沈鳳儀才道:“那曹雲霞黑了心肝的,老妹妹,我們倆家知根知底的,我也不怕你看笑話,當年就是曹雲霞把小花花給搞丟的,小花花的養父把孩子撿到了,還好心地去公安局備案呢,可等公安上門來比對小花花信息的時候,曹雲霞竟然說,小花花已經找到了,你說這是不是喪了天良了?”

葉黃色聽得都直咂舌,“我的老天啊,她怎麼敢的啊?那是九思和小羽的親生女兒,懷安的親侄女兒啊!”

頓了一下又道:“怎麼,就這事,懷安還護著她不成?”

沈鳳儀長籲了口氣道:“再是親侄女又怎麼樣,人家那頭是親親的媳婦,媳婦孩子熱炕頭的,罷了,不說了,這個兒子我也送給她了,我又不是沒兒子。這樣的媳婦,我也要不起,哪天我癱在床上,她給我一碗送命藥,都是對我客氣了。”

葉黃氏又勸了沈鳳儀幾句,沈鳳儀苦笑道:“沒事,我還有個兒子呢,小花花也是我親孫女,我疼著自家人,我苦點累點,我心甘情願,我養一條毒蛇,你說算怎麼回事?”

葉黃氏聽她這樣說,都覺得唏噓不已,輕聲道:“老姐姐,還好這孩子回來了,不然你可能得一輩子都蒙在鼓裡呢!”

沈鳳儀怔了下,忙點頭道:“還真是的,不然我還真供著這姓曹的,和她女兒一輩子呢,那我真是死都不瞑目了。”本來心裡還有的一點鬱氣,現在徹底消散了,覺得老天爺這是給她機會彌補遺憾呢!

***

這邊,許呦呦到了醫院,先去食堂裡打了一點米粥和饅頭,然後和爸爸道:“爸你休息一會,我八點去上班都來得及。”

熬了一夜,許懷安的臉上也有幾分頹色,啞聲道:“我沒事,昨晚你奶奶沒說什麼吧?”

許呦呦悄悄看了眼病床上的媽媽,張了張口,終究是沒說出來,怕又刺激到了媽媽的情緒,隻是避重就輕地道:“我回去的時候,奶奶已經睡下了。爸,你這幾天先彆回去了,等媽媽出院再說吧,給奶奶消消氣。”

許懷安點頭,他也怕把母親氣很了。

等許懷安去洗漱的時候,曹雲霞張口問女兒道:“你昨晚回去,誰給你開的門?”她是知道林姐昨晚不在的。

“是小華。”

曹雲霞輕嗤了一聲,“你這個堂妹還真是扮豬吃老虎,回來不過這麼幾天,就把我們一家攪得天翻地覆的。”

許呦呦望著母親臉上的鄙夷神色,沉默了一會,有些心寒地問道:“媽,到現在為止,你也不覺得是自己做錯了嗎?”

曹雲霞抬頭看了下自己的女兒,淡淡地道:“如果她當年在家,你爸會這麼疼你,你奶奶會這麼疼你?你不會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什麼都要讓著她一頭?”

“媽,那是妹妹的家,我本來就不姓許。”

曹雲霞微微笑道:“不,你爸娶了我,你就姓許,這就是我們的家。”丈夫昨晚的態度,讓她意識到,這一劫她熬過來了。

許呦呦忽然覺得有些絕望,“那更是奶奶的家,如果她不讓我們住呢?你又能怎麼辦?”

曹雲霞有些不以為意地道:“你爸爸是你奶奶的長子,是親兒子,沒有母親不疼自己孩子的。當年我們那麼難,我也沒說把你扔掉不管。”她沒說的是,如果是先前,她可能還會心虛,畢竟比起呦呦,許小華才是許家的血脈,但是現在又不一樣了,她已經有了一個半月的身孕,這個也是許家的孩子。

許呦呦想不到母親這樣冥頑不顧,一時沒忍住,把昨晚的事說了出來,自嘲道:“昨晚奶奶就沒讓我進門,我在葉奶奶家借住了一晚。媽,奶奶的意思,等你出院以後,咱們一家就得回去收拾東西,從家裡搬出去。”

見母親瞬時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相信的樣子,許呦呦提醒她道:“媽,這是奶奶的房子,不是我爸的。”

倆人正聊著,許懷安回來了,母女倆瞬時都噤了音。

過了一會,曹雲霞想著女兒說的話,心裡越想越不踏實,要是他們一家真被掃地出門,以後出門怕是都被人戳脊梁骨,說是他們不孝順長輩,現在這個年頭,作風抓得很嚴,曹雲霞隱隱擔心,會影響了丈夫和女兒的前程來。

思慮再三,和丈夫提出要出院的話來。

許懷安納悶道:“早上不才說好,要遵醫囑,住個一周嗎?”

曹雲霞支吾道:“我怕媽在家氣很了,想著還是早些回去哄哄老人家。”

她是覺得,婆婆要把他們趕出去的事,肯定是秦羽母女倆嚼的舌根子,她得回去告訴婆婆,她也懷了許家的孩子。

許懷安不知道妻子心裡的彎彎繞繞,皺眉道:“現在你的身體要緊,媽那頭,生氣是沒辦法的,等你出院了,我們再好好勸勸。你現在也不能情緒波動太大,胎兒還不穩呢!”

聽見丈夫提起肚子裡的孩子,曹雲霞又沉默了,她今年已經四十出頭了,這一胎大概是她最後的機會,不能再有任何的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