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更(捉蟲)(1 / 1)

從做決定回蓉城的那刻, 許婠就想到過會有和呂良舟再見面的這天。

許婠家裡人丁單薄,她的父親許方書是孤兒,母親徐清和是家中獨女。據許方書說, 徐清和是在生她後, 因產後並發症死亡的。而她的外公外婆也因獨女去世,悲傷過度, 在她兩歲那年先後離世。

連她的出生都似乎縈繞著一團陰雲, 帶著席卷狂風暴雨的悲愴。

但許方書是個很好的人,親緣上單薄, 朋友卻很多,呂良舟就是其中之一。甚至可以說是最好的一個。

因此,她的回來會引起呂良舟的注意,許婠並不奇怪。

畢竟在許方書出事之後,呂良舟也是第一個提出要收養她的人。

“呂叔。”許婠看著面前的男人。

十多年未見, 曾經和許方書一樣意氣風發的男人,此時兩鬢也有了白發。這一刻, 許婠突然發現, 時光從未因為許方書的離開停下腳步。

如果許方書還在, 他是不是也會成為有白發的小老頭?

許婠心裡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 呂良舟也在打量她。

十三年的時間, 足以讓一個小女孩長大。

許婠跟許方書其實長得不大像,她的眉眼更像她的母親徐清和。隻不過徐清和的精神氣是舒展的,整個人像是向上挺拔的一棵樹。

向陽生長,所以才會和天生自帶光芒的許方書在一起。

有這樣一對父母, 如果他們還健在,許婠會成長為什麼模樣。

“我家婠婠太男孩子氣了,像個小大人……”

呂良舟記得, 那時候的許方書總是在他耳邊念叨許婠的早熟。在他的印象裡,許方書雖然是獨自一人養育許婠,但對方教育觀念成熟,給許婠的關愛並不比雙親健在的家庭少。

“人生短短幾十載,童年就這麼早慧,以後怎麼辦?”

在許方書看來,他想要的不是一個聰明早慧的孩子,而是一個快樂成長的女兒。他沒有望女成鳳的心情,有的隻是為人父親最樸素的願望。

然而十多年過去,這個願望似乎離他越來越遠。

她過得不好。

幾乎是在看見許婠的第一眼,呂良舟就得出這個結論。

他的喉結滾動,乾涸得有些發疼。突然有種透過許婠看見了許方書的錯覺。

那是私底下和他獨處時的許方書,思念亡妻,孤獨又耀眼。不像太陽,像寂靜的月光。

“長大了。”

呂良舟像每一個父輩的好友一樣,說出這句頗具感慨的話。

不是眉眼像許方書,是氣質。

同樣孤獨前行,隻不過不一樣的是,從前的許方書,孤獨卻燦爛,他的生活中還有女兒、朋友、事業,帶著人氣兒,像暴雨後的泥土。濕潤泥濘,卻充滿生機。

此時的許婠卻不同,不同於許方書,也不同於小時候的她。她的冷漠裡,多了一絲陰霾,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光彩。

“你應該知道我今天來找你是為什麼?”

呂良舟回過神,他不敢再看許婠。窗外的天氣短暫的灰暗,又驟然恢複光彩。

雨沒有落下來。

許婠掃了眼窗外的天色。

“知道。”她說。

……

醫院外,茶樓。

許婠提著三四個打包盒跟呂良舟進了包間。

雖然毗鄰醫院,但茶樓的位置並不臨街。茶樓大門正對著的,是一條橫跨蓉城幾個區的人工河。河邊時常有白鷺棲息,從包間的窗戶遠遠望去,依稀能看見一排排並腳站立的白鷺垂目休憩。

“你就吃這個?”

呂良舟早就注意到許婠手裡提的外賣盒。

湯湯水水的打包盒,紅紅綠綠的一團,看得出來有肉有辣椒,但又看不太清完整的菜色。但大抵能猜到是從餐館買的,是屬於呂良舟的妻子劉素華嘴裡常掛著的“不健康”的那類。

呂良舟私心裡希望許婠過得好,說話時不自覺帶著長輩的語氣,話畢卻又反應過來。

當年因為他後來對許婠的不信任,致使她婉拒了他想領養照顧她的要求,甚至毅然決然跟著張明濤這個才認識不久的教練離開。

當初要不是他查過張明濤的個人情況,也確定對方是真心想培養許婠成為射箭運動員,否則哪怕許婠拒絕,他也不會輕易放她離開。

他是許方書在世時最信任的朋友,自然也把許婠當半個女兒對待。

隻是如今隔了十多年再見,許婠又主動斷了與他的聯係。哪怕這些年他還時刻關注著對方的動態,也忍不住想,他是沒資格對她說這話的。

許婠卻沒想這麼多,她明白對方的好意,解釋道:“不常吃。”平時她都是自己在家煮泡面加雞蛋。

聽到這話,呂良舟鬆了口氣,他咳嗽一聲:“我聽最近保護你的警員說,你似乎對幸福小區的案子很感興趣?”

許婠知道自己每天往外跑的地點很敏感,自然也沒想過能瞞住呂良舟。

“是。”她點頭。

呂良舟頓了頓,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有些刺眼,他拉下窗簾,突然問:“還是想查你父親當年的案子?”

許方書當年死得突然,自殺前剛好在負責一起反社會人格案。他是警方外聘的特彆顧問,在犯罪心理上有一套自己的理論,又一直主張引進國外的犯罪人格項目的研究。

“了解罪犯更詳細的犯罪動機和心理變化,更好地抑製犯罪的發生……”

這是每個研究犯罪心理學的人一直熱衷的課題。直到那個人的出現——

“雖然他在犯罪過程表現出很強的攻擊性和明顯的反社會傾向,但他在幾個重要的犯罪階段,都曾有明顯地向外界求救的信號。我想幫他……”又不止於幫他……

那時的許方書,一直想弄明白為什麼那個人會呈現出這麼矛盾的心理反應。

墮落又清醒。

許方書想了解和解決的,是這一類人的社會問題。

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讓那時的許方書深深癡迷。然而,太陽也有被遮住光芒的時候。

許方書自殺了。

他的日記本上對於課題的研究迷茫又痛苦,甚至於對未來產生了深深的倦怠。

“我生來不幸,自幼被遺棄,又痛失愛妻。心中靈魂已死,何處是吾鄉。”

——“許教授啊,他人很好,真的很好。一直以來我都深受原生家庭的折磨,是他的話鼓勵我重新站了起來。”

——“許老師幫了我很多,我每次心情不好都給他發消息,前幾年我確診抑鬱症,要不是他當時給我打電話鼓勵我,可能我早就不在了。”

——“我不該跟教授說那些話的,每次都把那些負面的垃圾情緒倒給他,他那麼善良,可能是我……”

“當年的案子是我親自負責。遺書、日記,包括他去世前半年去醫院做的心理診斷,都表明他當時出現了很大的心理創傷,這才導致了悲劇的發生。許婠……”

“呂叔,你今天來就是想和我說這些嗎?”

呂良舟的話被突然打斷,許婠的面色卻依舊平和。

她早就過了十多歲聲嘶力竭的年紀,甚至再次聽見同樣的話,已經可以很好地控製表情,不起一絲波瀾。

許婠端起茶壺給呂良舟添了半杯熱茶。

嫋嫋煙霧升起,她的目光冷靜又克製:“我知道你今天來是想勸我好好生活。7.24襲擊案後,警方能這麼快反應過來派人保護我,一定也有呂叔你在背後出力,對嗎?”

呂良舟的唇動了動。

許婠淺笑了下:“牛建平逃了。幸福小區突然發現爆炸,經過法醫和現場線索的勘察,得出的結論是意外事故。但很奇怪的是,我卻在現場看見了一個偷窺案發現場的男人——是牛建平。當然,我沒有證據。當時隻有我一個人看見了,對方又避開了監控。不出意外,這個人是誰,當時站在那是否真的是偷窺,很可能不會再有定論。”

“畢竟……沒有證據。我很可能是臆想,甚至眼花看錯了,不是嗎?作為警方,一切得以證據說話。”

許婠說道。看似平靜的闡述,呂良舟卻莫名聽出一絲嘲諷的意味。讓他莫名想到當年許婠和他對話——

“因為沒有證據,對嗎?所以呂叔你不相信我。”

“不是……”他當時很想反駁,但“不是”兩個字卻似千斤重,怎麼也說不出口。最後隻能無力地化成一句“沒有證據表明……”

“證據,證據,什麼狗屁證據!難道證據就不會說謊嗎?”

他還記得許婠當時喊出這句話時,雙目通紅的模樣。那是他第一次看她用那種失望的目光看他。

但現在時隔多年,兩人再度面對面談話,曾經那個嘶啞著吼著“我討厭警察!這輩子再也不想和警察打交道”的小女孩,此時卻堅定地看著他。

“所以我會親自把證據送到你面前……”許婠抬眸,沒有聲嘶力竭,沒有失望,隻有滿是信心的堅定。

“以報案人的身份。”

……

緊靠河道的路空氣清新又幽靜,許婠提著打包盒慢條條地走著。腦海中卻是閃過呂良舟滿是無措地送她離開時,略帶慌張的表情。

“那,那個,婠,婠婠……”呂良舟難得結巴,“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你劉姨念叨你好久了,一直想讓你去家裡吃飯。你今晚……”呂良舟的目光落在許婠的外賣盒上,“你還小,女孩子不要總是吃外賣。”

“今晚恐怕不行……”她還記掛著抓口罩男的事,今晚大概要好好梳理下最近得到的線索。

許婠沒有錯過呂良舟臉上失望的表情,露出一抹笑。

“下次吧。”

她說道:“等下次,如果不嫌我煩的話,我一定上門看您和劉姨。”

桌上的茶早在空調的輪番攻擊下涼了。許婠借著有事先一步離開,窗邊的窗簾被服務員拉起,陽光從窗外打在晚一步離開的呂良舟身上,也在女人的高馬尾上留下點點光斑。

他看著許婠離開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剛才第一眼看見許婠時感覺,不由默默在那句話上劃了個叉。

“她成長得很好。”方書……

呂良舟低聲輕念著。直到當晚回去跟劉素華說起和許婠談話的內容,被自己妻子一點,才反應過來。

“你啊,不是說不想讓她牽扯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嗎?所以最後你們就談成了這?”

“哎呀,老囉老囉,你這個老頭子的腦子也不靈光囉……”

“……”

此時的許婠,還不知道她一番發言,讓呂良舟回家被自家老婆好好笑了一回。河道的清風微微吹拂著,她想起最後離開時呂良舟無措地表情,也想起自己最後跟他說的話。

“我知道,這是警察的職責。我能理解。”

時間或許不會撫平所有的傷痛,甚至會讓曾經的痛苦糜爛加深。但日子在變長,生命在一點點朝前靠近。時隔多年,她也早已能從另一個角度看待從前的問題。

“婠婠,想當警察,第一條需要做得到的就是——相信自己的判斷,又不要全相信自己的判斷。”

“什麼意思?”

“過度的自信可能會讓你陷入思維的誤區。有時候除了自己,也要學會相信證人、證據。你要記得,你不是在抓犯人,是在對很多人的生命負責。”

對生命負責……

她的腦海裡閃過很多人的臉。

張明濤、張荃、鄒瑤……最後停在一張一開一合的嘴上。

“許教授……”

那是她第一次預測到的未來。沒有聲音,沒有犯人的臉。她隻記得隨著許方書割腕自殺後,她觸碰到的血液裡,有一張那樣一開一合的嘴。

而她靠嘴型隱約辨認出的話是——

“遊戲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