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捉蟲)(1 / 1)

“死者葛東, 31歲,蓉城本地人,目前在一家銷售公司做銷售組長。”

“據葛東的妻子鄒瑤稱, 昨天是他們夫妻的結婚五周年紀念日,但鄒瑤周五臨時接到公司的出差通知,所以這兩天不在家。夫妻倆商量把紀念日挪到今天,葛東也請假在家準備等鄒瑤回來。結果……”

幸福小區502號門, 原本不足一百平的溫馨小居,此刻卻處處印滿了冰冷的痕跡。戴著手套的法醫在地上撿取屍|體殘肢,儘可能拚湊死者生前完整的模樣。但再厲害的法醫, 面對眼前被嚴重焚燒過的屍|體,處理起來也十分艱難。

屋裡彌漫著屍|體焚燒的焦臭味。周宇了解完情況跟餘時年轉述,說話時不自覺回頭看了眼被女警帶到門外安撫的鄒瑤。

即便已經站在看不到屋內情況的角落,女人巨大的悲傷也並未因此得到緩解。

“那不是他,不是他, 他這個人很有安全意識, 平時出個門天然氣都要檢查兩遍。怎麼可能會在打氫氣球的時候點火!”

“初步判定,可能是氫氣球罐遇火引起的爆炸。”

“你們誰是負責人,我要見負責人!是謀殺, 是謀殺,一定是有人把我老公綁架了!那不是他,不是……”

“這位女士,您冷靜點……您……不好!家屬暈倒了!”

屋外亂糟糟的一團,有警員掐住鄒瑤的人中,又把人勸到了樓下。

餘時年自從進了這間屋子,除了問過周宇和法醫初步情況,就沒再開過口。

“是哪裡不對嗎?”周宇清楚自己師兄的個性, 每次對方一陷入沉思,就會格外寡言。

餘時年皺眉,倒並不是他發現哪裡不對,他搖頭,從鋪滿氣球和玫瑰花瓣的客廳,走到客廳陽台的窗邊。

葛東和鄒瑤感情很好,這點從滿地的花瓣和角落裡的氣球就能看得出來。

死者應當是個很浪漫的人,客廳的牆上掛著一整面用愛心拚成的照片牆。從照片牆的高度來看,不像是身高不到一米六的鄒瑤的手筆。

兩人的認識時間應該是在大學。牆上的照片牆也是依照兩人的相識順序依次擺放的,從裡到外,相識、相戀、結婚……直至現在。

餘時年仿佛能想象出兩人一起布置照片牆的畫面——

“以後每年,我們都把照片貼在上面。”

“那要是哪天貼不下了呢?”

“笨啊,那時候我們肯定早就換大房子了……”

幸福小區是個老小區,這裡地價便宜,又遠離市中心,陽台窗戶對面是個被推了一半的土坡,樹枝密布,自上而下隱約能從樹枝縫隙看見隔壁同樣老化正在進行拆遷的小區。

“鄒瑤說得對。”餘時年突然開口。

“啊?”周宇滿臉問號。

“葛東是個很細心的人,他會把照片牆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好,還能考慮到後續增加照片,哪種排列方式更方便,又能不打破原來的布局。”餘時年回頭,視線掠過客廳正在整理遺體的法醫,落在進門口飄起的氣球和紅色玫瑰鮮花瓣上,“他計算到鄒瑤回家的時間,準備玫瑰花瓣的時候應該還在上面灑了水,否則不會越靠近門口的花瓣呈現的狀態越新鮮,也沒有半點焉過的痕跡。”

但就是這樣細心的男人,卻因為氫氣球罐遇火,爆炸焚燒身亡。

餘時年皺了皺眉,洗手間內,收集完物證的法醫新人正從裡面出來,沒有注意到一旁的餘時年扭頭撞了上去。

“哎呀。”法醫新人喊了一句,拿著證物袋的手顫了顫,嘴上機關槍似的念叨:“完了,完了,差點完了。”

“不好意思啊,餘警官。”

新人紅了臉,餘時年搖頭示意“沒事”,又道:“慢一點。”

鄒瑤是以凶殺案報的警,因為涉及到“爆炸”這樣敏感的字眼,餘時年一行人出警很快。但再快,查案也講究一步步來。

屋裡的取證還需要時間,再待下去也沒有什麼線索。餘時年看了眼手機,轉頭問周宇:“通知葛東和鄒瑤的家屬了嗎?”

“通知了,預計還有……”周宇拿起手機,話音還未落,就見手機鈴聲響起,他接通電話,回了句“知道了”,便看著餘時年道,“家屬到了。”

上午九點,距離報案已經過去兩個小時。曹啟華因為在負責牛建平的抓捕行動,今天的出警現場這才由餘時年負責。

幸福小區樓下,小區內的住戶早已因警方的到來在外圍觀,重重疊疊的人群聚在一起指指點點地說著自己聽來的小道消息。

葛東和鄒瑤的父母趕到樓下,抱著臉色蒼白,一言不發的鄒瑤正在痛哭。

大多時候,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

抱頭痛哭的死者家屬像是被割裂的孤島,而孤島外是在看景的遊客。

餘時年皺緊了眉,對著一旁的周宇道:“負責現場治安的警員呢?把人群散一散。”

餘時年的爺爺是春城有名的法醫,從小跟著爺爺耳濡目染,再加上父親從警。他接觸和聽說案件很早,常年的耳濡不染並未讓他的內心變得麻木,反倒每回在飯桌上聽見爺爺和父親提起案子,比常人更能感同身受。

“好。”周宇點了點頭,叫上警員疏散人群。然而意外是突然的,誰也沒想到會在這時候撞上喜事。

小區門口,緩緩停了幾輛婚車,拿著捧花的新郎從婚車上下來,伴郎打開了禮炮。

一面是嫁娶,喜氣洋洋。一面是死彆,痛哭悲傷。

世界是割裂的,即便是從警多年幫忙疏散人群的片警,也是第一次撞見如此具有衝擊感的畫面。

餘時年看著小區門口的婚車,示意守在鄒瑤一家人身旁的警員把人帶進車裡。然而還是晚了……

小區門口的迎親隊伍還未發現裡面的異樣,禮炮迸發的慶祝聲徐徐傳到了耳邊。而此時,鄒瑤抬起了頭。

……

“太慘了吧,紅白喜事一起撞上了……”

“誰說不是,活了大半輩子,這還是頭一遭聽說,這頭命案,那頭結婚的。”

“唉,聽說去世的男的還是剛結婚沒幾年的小年輕。他老婆和父母看見怎麼受得了……”

幸福小區門口,許婠才從網上搜到消息過來,就聽見周圍的人正熱火朝天地討論著。

她微微蹙眉,越過人群朝小區裡趕去,果然看見幾個正抹著淚的男男女女圍著一個約莫二十七八的女人說道:“瑤瑤,你說話啊,你彆嚇媽媽!”

“媽,葛東來接我了,我還沒化好妝呢。”

女人目光呆滯,怔怔地開口。

一旁的女警走到餘時年面前:“情況不太對,餘警官,我先和鄒瑤的父母把她送到醫院。”

餘時年點頭,食指揉了揉眉心,卻在這時,餘光突然掃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許婠?

他怔了怔,正想對方怎麼會這麼巧出現在這裡時,許婠也恰好看見了餘時年。

她眉尾微挑,倒是沒想到會這麼巧。

兩人目光一對視,幾乎是同時朝對方走去。

“餘警官。”許婠率先開口。

“許女士,真巧。”

一夜沒回家,今天的餘時年依舊沒換衣服,身上穿的還是昨天許婠送到警局的那件白T。

許婠頓了頓,認出了對方身上的衣服。餘時年注意到對方的目光,不知道為何突然有點小尷尬。

但他這人接觸的人多了,臉皮也逐漸厚起來,還能面不改色地問:“現在才九點十分,這麼早出門,是……”餘時年掃了眼許婠一身運動裝的打扮,頓了頓,道,“晨練?”

許婠默了默,也沒反駁。

她看得出餘時年是在試探她,畢竟誰會一大早,跑到距離家七八公裡的地方晨練。餘時年是警察,又曾安排過人保護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她家的方向恰好和這裡相反。

但她也不準備解釋。

周圍的人群在周宇和片警的疏散下終於少了大半,門口接親的婚車為了避開遺體,決定換去側門接親。

一旁的警員正扶著葛東的父母去樓上,許婠的目光沒有在餘時年身上停留太久,而是隨著上樓的警員看向了五樓。

她是在X博上看到網友拍攝的照片才趕來幸福小區的。自從昨天再度看見牛建平的未來,她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天氣預報準確的話,為什麼口罩男會留著牛建平的性命這麼久?

比起已經死亡的蔣誌遠和正躺在醫院的趙偉,是因為牛建平這個人有什麼特殊之處嗎?還是對口罩男而言,牛建平還有什麼作用?

她的眸光順著居民樓上的動靜眨動。

幸福小區是老式小區,跟許婠租房的老居民樓一樣,還是用的步梯。站在樓下往上看,依稀還能透過步梯樓梯口的窗戶看見上面有人下來。

看衣服……應該是勘查現場的法醫。

許婠的眸光閃了閃,她昨天想了一夜,突然有個大膽的猜測。

如果排除牛建平三人對教練進行毆打的事,隻單純把三人當作普通的爆炸案犯來看,這三人應該具備什麼特質?

經過上次翠屏村的調查,許婠已經大概知道三人的基本信息。

牛建平三人的家庭並不幸福,但三人並未對自己的家人做出過激行為。正如很多犯罪心理學專家對爆炸案犯人的分析[1],往往爆炸案犯缺乏一定的家庭責任和社會責任感,這樣的人,一般具有一定的“侵虐移置”傾向[2],即把攻擊指向他人,而不是不幸的源頭。

如果把她自己想象成牛建平,在爆炸案失敗後,還會怎麼做?

依照正常思維,他既然選擇逃跑,大概率不會再這麼快犯案。

但傾向於犯罪的人,不會無緣無故收手,特彆是當這個犯人身邊還有一個犯罪經驗更豐富的口罩男。

或許……他會頂風作案!

意識到這點後,許婠幾乎是連夜在網上搜索這一兩天出現的案件。沒想到就在五十多分鐘以前,還真讓她看見了幸福小區的案子。

隻不過她更沒想到的是,居然又遇見了餘時年。

許婠心裡閃過一絲微妙的情緒,目光卻落在不遠處一年長一年輕的法醫身上。

“都叫你小心一點了,你真是……”

“師父,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沒想到牆上會有血,就那麼蹭了一下……”

“一下!你這衣服上的血還有擦痕,明顯還蹭到過彆人身上。你真是……”年長的法醫大概是壓不住怒火,隻是教訓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了正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餘時年。

年長的法醫噤了聲,不好意思地訕笑喊了句:“餘警官。”話未落音,就見年長法醫突然頓步,盯著餘時年的衣服,眉頭一皺。

餘時年順著老法醫的目光看去,視線落在自己腰側的位置。大概是因為手臂遮擋的緣故,他並未注意到自己腰側的衣服上,不知何時沾上了一小點血汙。

而那血汙上,很明顯也有一道擦痕。

年長法醫的臉一黑,目光瞪向自己新招來的徒弟。要不是現在法醫是稀缺物種,處處缺人,他真的是想……

“餘警員,真是……”

“有水嗎?”許婠突然開口。

餘時年愣了下,不覺轉頭:“我車上有。”

“借用一下。”許婠說。

原本的尷尬氛圍被許婠一句“有水嗎”打破,然而餘時年萬萬沒想到,這句“有水嗎”並非許婠自己口渴。

餘時年從車上拿了瓶礦泉水遞給許婠,隻見面前的人接過水,又利落擰開,卻並未把水湊到嘴邊,而是淡淡開口:“抬手。”

“?”

餘時年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但或許是許婠的態度不容置喙,他腦子還沒轉過來,就已經聽命地抬起手臂。

身側的衣角一緊,是許婠拉著他的衣服在幫忙清洗上面的血漬。

“!”

面前女人的手突然靠近,餘時年呼吸一滯,腦袋一片空白。

他不是沒被女生追過,或許是長了一張學霸正義臉,向他表白、送情書的人不少。但在感情上,他從來都是寧缺毋濫。

餘時年的父母相依相伴幾十年,他羨慕的,是如同父母那樣對視就能明白對方所思所想的伴侶。

更何況,他早就立誌從警。

警察這個行業,大多時候,對伴侶是不公平的。二十四小時的待命,對於另一人而言是漫長寂寞的等待。

他可能不會是一個合格的伴侶、父親。

所以為什麼要早早地去耽擱另一個人?更何況,他也沒有遇見屬於他的那個人。

“你……我自己來。”

餘時年少見的卡頓了一下,慌忙著想接過許婠手上的水。然而側腰上的力道不小,扯著他衣服上的那隻手仿佛有什麼不能看見血跡的潔癖似的,使勁地揉搓著。等等!

餘時年反應過來:“你不暈血?”

許婠沒有回答。

血跡在手指上摩挲,雖然淺淡,還是讓她看見了那道一閃而過的畫面。

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結。

一閃而過的畫面裡,年輕的女人正望著遺像哭泣。而某道陰暗的角落,戴著口罩的男人卻偷窺著哭泣的女人,裸露在外的眉眼微微下彎。

那是一個明顯在笑的動作。黑色的口罩因臉的主人突然扯開的嘴臉,隨著動作一同伸展。畫面仿佛在此刻定——

是他!

許婠的手一頓,幾乎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不是牛建平,是那個口罩男!

“還是我自己來吧……”餘時年再度開口。

許婠被拉回思緒,手裡的瓶蓋一擰,面無表情道:“好了。”仿佛剛才給餘時年洗衣服上血跡的人不是她一般冷漠。

“……”

這是真的有潔癖吧。

餘時年臉色有一瞬微妙,他捏了一下微濕的T袖,壓下心裡突然冒出的古怪情緒。

“許女士,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許婠把水遞給餘時年,語氣平淡:“路過,我先走了。”

她語速很快,仿佛身後的餘時年是什麼不能沾上的物什般,急於丟甩。

“……”餘時年被噎了一口。

一旁終於忙完的周宇走過來,他沒看見剛才餘時年和許婠的碰面,隻是看著餘時年,一臉古怪道:“餘師兄,你怎麼了?”

餘時年:“?”

“你耳朵好紅,中暑了?”

餘時年:“……”

許婠來得巧,走得也異常突然。身旁周宇催著餘時年過去,說是案發現場有新發現。餘時年收回看向許婠背影的目光轉身離開。因此,並未注意到許婠不過在人群繞了一圈,並未真的離開。

她突然有一個猜測——

如果口罩臉會出現在對方的葬禮上,那麼是不是也代表會……

“太慘了吧,紅白喜事一起撞上了……”

“誰說不是,活了大半輩子,這還是頭一遭聽說,這頭命案,那頭結婚的。”

“唉,聽說去世的男的還是剛結婚沒幾年的小年輕。他老婆和父母看見怎麼受得了……”

出現在這裡!

命案和婚禮,去世的老公和迎親的新郎……

她想起剛才恍然一瞥看見那幕——

女人神情呆滯,一旁淚流滿臉的父親摸著她的臉滿臉心疼。

“瑤瑤,你說話啊……”

許婠的眼睛閉上又打開,手指捏拳,像是突然做下什麼重大的決定,隨即轉身朝餘時年離開的方向跑去。

另一邊,餘時年正準備和周宇一起上樓,手臂處突然傳來一陣抓力。那是一隻很溫熱的手,出於警察的本能,他條件性反射準備做出回擊的姿勢,便聽一道熟悉的女聲傳來。

“餘警官,我有話跟你說。”

手上的動作一頓,餘時年回頭,視線落在手臂上細長的手腕,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

她那麼冰冷的人,原來手這樣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