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1 / 1)

許兼語氣平靜,說:“抬舉了。”

他對著小郎中稍點了下頭,牽著聞青輕離開這裡。

卻說許兼離開之後,小郎中站在明春堂門口,望他們的背影,有人走出來拍拍他的肩,是堂中另一個坐診的大夫。

他朝著許兼和聞青輕離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問道:“那是什麼人。”

小郎中照實說:“是許師兄。”

“許兼嗎。”

小郎中還沒來得及回答,聽見堂中傳來漫不經心的笑,“許兼?正是那位第一次考醫署而不中,第二次考時舞弊枉法,被抓入獄的許神醫許大夫麼。”

小郎中皺眉,道:“我相信許師兄不是這樣的人,文大夫說話不必這樣刻薄。”

“你不信京兆斷案?”文致看他一眼,“你不信,怎麼不去幫他敲鼓伸冤?他在獄中被人割腕,快死的時候,怎麼不去給他喂一口水?昔日陛下大赦天下,他從獄中出來,怎麼不敢去看看他。”

小郎中嘴唇顫抖,醫館中沉默下來,文致四下掃視一眼,隻覺得十分無趣,將案上的銀針收起來扔進藥箱裡,背上藥箱走出醫館,對著小郎中擺擺手,說:“煩得很,翹工了。”

文致算是明春堂中醫術最好的幾個人中的一個,脾氣很壞,從來我行我素,沒有責任心,也沒人管得了他,也因為這樣的性格,他一直進不了宮中醫署,但他在明春堂地位很高,因此一言不合離開也沒人敢留下他。

他離開明春堂,在街道上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兒,路過一條熟悉的小道,下意識拐了進去。

他少時不知天高地厚,總想著不靠家裡自己闖出一條路,於是離家出走來明春堂學醫,彼時和一個窮的要死的殘疾合租在一間小院裡。

他們在一起住了幾年,他隻知道殘疾性格很冷清,話很少,刻苦得讓人想打他,是文明正很喜歡的徒弟,有一個遠在揚州的妹妹。這個殘疾討厭極了,他夜裡不睡覺,借著月光看書,連帶著他也睡不安穩,生怕被他超過,於是也起來偷偷看書,該死的殘疾,若不是他,自己的求醫之路絕不至這麼辛苦。

文致想著前塵往事,視野內,出現一間破舊小院。

破舊的院牆上爬滿了綠藤,牆邊還有一棵歪脖子樹。

他停在門口頓了頓。

院門半敞著,往裡望,院落整潔乾淨,葡萄藤上發著新芽。

石桌一側,一少女著青綠織錦長裙,眼眸瑰麗有光,面皮柔白,看著明豔漂亮。

她捧著茶杯,仰頭望著院中那個殘疾,眉眼彎彎,軟軟喊阿兄。

原來她就是許兼的妹妹。

文致忽然想到幾年前許兼從西市獄裡走出來時的樣子。

彼時春深,雨水淅瀝。許兼一身素衣從獄中出來,青年的眼睛適應不了強光,手背遮在眼睛上,適應了很久才放下。

他們好歹一起居住了幾年,文致自認還有點良心,於是去接了他一下,給他撐了一把傘,許

兼難得對他笑,他長得還行,笑起來挺好看的,隻是神色很疲倦,他那時像一個將死之人,目光灰敗沒有生機。

文致理解他,任何人被窮途之時帶自己回家、傾儘心血傳授醫術的師父誣陷,都會萬念俱灰,許兼一路走來,過得太辛苦了,他支持許兼死去,他可以友情提供一把刀,他帶來了,就在袖子裡,如果許兼下不了手,他可以幫他,隻要寫一封字條證明是許兼自己想死、不是他謀殺就行。

他等著許兼提要求。

許兼衣衫半濕站在雨幕之中,說:“我不想就這樣死去,這世上一定有可以支撐我活下去的理由,有人會告訴我,我不該死。()”

三春之時,草木蔓發。

許兼抬頭望天,溫涼的雨滴打濕他眉眼,我想去揚州看看。?[(()”

他去了揚州,又去了並州,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再聽見許兼的名字,許兼已經成了名滿天下的神醫。也不知上天給許兼的,究竟是賤命還是好命。

文致心中唏噓,他覺得自己未必不如許兼,他如何不能做神醫呢。

文致想著,聽見一聲脆生生的嗓音,聞青輕問:“你是什麼人,在我家門口鬼祟。”

文致道:“你對你兄長講話這樣可愛,怎麼對我就這麼冷淡呢,你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這個人好生奇怪,她有什麼必須認識他的理由嗎。

聞青輕認真瞧瞧他,確認自己真的不認識,問:“你是什麼人。”

文致道:“我是豫州文氏第二子,文致,文顯道。”

聞青輕搖頭,說:“不認識。”

豫州文氏,似乎聽說過,但沒什麼印象。

聞青輕想要關門。

文致連忙上來,單手把著木門,一張臉貼在門上,對著聞青輕訕訕笑了兩聲,道:“我認識你阿兄,我找許容之。”

“輕輕。”院中響起一聲呼喚。

……好吧。

聞青輕慢吞吞往一側讓了讓。

時隔幾年,文致又一次見到許兼。他一身未染色的鬆灰袍子,身姿清顴,立於院中,望來很有風骨。

文致心中慨歎。

聞青輕已經跑到許兼身側,一副乖軟漂亮的樣子。

文致望向許兼,質疑道:“你真是她阿兄?你怎麼養的出這麼鐘靈毓秀的小女娘,她一瞧就是金山銀山裡養大的,你彆從哪家高門裡拐了個妹妹出來。”

許兼道:“正是從仙宮裡拐下來的,你羨慕?不如自己往神仙廟裡求一求。”

聞青輕有點不好意思,揉了揉耳朵。

“哄誰呢,”文致道,“這怎麼求得來。”

“既已被我求到了,你當然求不來。”許兼揉揉聞青輕細軟的長發。

文致嗤笑一聲。

聞青輕聽見許兼的話,開心地彎著眼睛,愉悅的情緒湧在心口,咕嚕咕嚕冒泡,又覺得害羞,把頭埋進阿兄懷裡蹭一蹭。

天色漸晚,沒一會兒

() 就到了吃飯的時辰。

文致也留下來吃晚飯。

桌上菜色簡單(),卻還算得上豐盛(),有魚有肉,菜也新鮮,甚至還有兩碟糕點。

聞青輕入座前掃了一眼,都是自己愛吃的,興衝衝幫著阿兄擺碗筷。

飯桌上,聞青輕剛夾一片青菜,還沒放進口中,聽見這個陌生的哥哥問:“我與娘子是不是見過。”

聞青輕望著文致,知道他是阿兄的朋友,因而態度很好,誠心說:“我確乎不曾見過郎君。”

文致點了點頭,道:“該是我記岔了。”

許兼說的話他半個字都不相信,他不信許兼能養出這樣的妹妹。

文致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疑惑,這件事無時無刻不在抓撓他的心肝。

“吱呀——”門被推開。

宋書推門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隨侍。

文致是見過宋書的,知道他是光祿卿家的小郎君、太子殿下最信任的人,正因為知道,此時見到他,才覺得詫異。

聞青輕看見宋書,問:“宋書,你怎麼來了。”

宋書將帶來的食盒打開,將裡面的菜一一擺出來,說:“今日行宮做了魚,殿下特意讓我送來。”

文致一怔。

宋書這時才注意到他,眼中劃過一絲驚訝,道:“文郎君如何在這兒。”

宋書向來跟隨太子殿下左右,他的一言一行幾乎代表了太子殿下的意誌。

文致又驚又懼,唇角張合,蹦出幾個字:“我同容之是舊識。”

宋書點了點頭,笑說:“原來如此。”

文致謹慎問:“這位娘子是?”

宋書不知道怎麼回答,含糊道:“是太子殿下的小妹妹,從小養到大的,在東宮如殿下一般尊貴。”

宋書又說:“女兒家清譽重要,殿下暫時不欲讓人知道這件事,還望文郎君保密。”

聞青輕撐著下巴看文致,覺得這個哥哥的表情奇怪極了。

文致晃了下神,道:“自然,自然。”

“還真是從仙宮裡拐下來的,”他低聲咕噥,“真是便宜他了。”

文致這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深夜回到家,見著一副畫像,像上畫的姑娘正是他白日在許兼院中見到的小娘子。

他失神指了指畫像,問道:“這是什麼。”

文三郎道:“是衛尉卿侄女兒的畫像,衛尉卿想將她嫁予我,哼,也不看看她是什麼人……”

文致尤在失神,聽聞他話語中的輕蔑意味,冷淡笑了下,說:“她是什麼人?你也配得上她?”

“二哥你……”文三郎瞪大了眼睛,文致卻已路過他身側。

他回了自己的院落,推門躺在榻上,透過窗子望天上的明月,想起今日所見所聞,反複咀嚼思量,莫名笑出聲來,歎道:“許兼,雖經百難,幸而未死啊。”

——

聞青輕本想在阿兄這裡睡一晚,天黑時,叔父卻讓長生來喊她,聞青輕隻能和長生一起回去。

更深露重,聞青輕回到自己的小院,在院中見到柳迎。

聞青輕一驚,有些躊躇,軟綿綿喊:“叔母。”

柳迎點點她的腦袋,教訓道:“出去一趟心都野了,哪家小女娘像你這樣不著家。”

聞青輕支吾兩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柳迎沒指望她說出什麼好話。

聞青輕時常不回家,她已經習慣了,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的開明。

她和聞適沒養過孩子,聞青輕來了,自然千寵萬寵慣著。

聞適寫信去青要山問過崔町,問他小孩子不喜歡回家怎麼辦;崔町回信說,可以備一些她喜歡吃的茶水糕點,或者在院子裡掛上她喜歡的花燈吸引她。

聞適嘗試了,沒有效果,又寫信說,太子殿下那裡似乎更吸引她;崔町回信道,如果她不回家是因為去找太子殿下,那麼他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柳迎想到這裡,歎了口氣,道:“睡覺去吧,明日我帶你進宮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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