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1 / 1)

三層高台之上,一條白沙細石小道將平坦的台面分開。從台階處望去,正北是一清幽高閣,占了高台上三成的台面,餘下的七成,正是鬆木鋪就的平實空地。

空地上有一件流水茶案。茶案做的逼真自然,案上凹陷處蜿蜒曲折、流水潺潺,真如河道一般;水中又擺有二尺高的小假山,山上栽著一叢細嫩的翠竹。

翠竹歪斜,陽光灑落,竹影疏疏。

這裡布置雖簡單,但依舊可以從零碎處看出此地的華貴美麗。

聞青輕平日跟隨許兼在小月城中見到的,是逼仄狹小的無病館,是一塊雨布就能搭起來的窩棚,是黃土揚塵的土路,素日裡接觸這些,因而覺得小月城一方十足窮困貧瘠的土壤。

今日來到這裡,才知道城中有這樣精致華美的茶莊,莊中有這樣清幽典雅的高台,此地之華美,或不下於太子殿下的行宮。

隻一座小城,城南城北,天壤之彆。

小月城中這些高門顯要、士族門閥,好生會享受。

難怪阿兄不喜歡給這種人治病,他們才不會缺大夫。

聞青輕冷哼一聲,哼完在茶案前坐下,捧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茶味清鮮,苦而回甘,和無病館中的白水味道很不一樣,一時間心情複雜,慢吞吞把玉盞放下。

江醒行至案前,見她糾結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揉揉自己的臉,少頃抬起頭來,睜著明亮的眼睛看他。

江醒垂眸對上她的目光,聽見她軟綿綿的聲音,“殿下以後一定要做一個好皇帝呀。”

江醒跟不上她的思路,但他已經習慣了聞青輕跳脫的性格,也習慣她隨時蹦出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見她唇上沾著晶瑩水漬,下意識抬指抹去,隻笑道:“我做皇帝,當然隻做盛世明君。”

談論這個話題本是十分僭越的事,尤其現在陛下尚健在。

宋書在一側聽得膽戰心驚,四下望望,見台上隻有他們三個,因而才放下心來,一抬頭,看見台階處有人上來,頓時嚇得冷汗直流,再見才知道是幸安。

幸安拿著一籃糕點上來,是給聞青輕帶的,宋書鬆一口氣,接過糕點,在案上一一擺開。

宋書剛剛出神,不知道江醒和聞青輕又聊了什麼,這會兒聽見聞青輕說:“我不知道怎麼做一個好皇帝呀。”

江醒說:“我可以教你。”

聞青輕指出他的不足:“可是殿下也沒有真正做過。”

江醒說:“我可以教你做儲君。”

他們為什麼會聊到這裡,有什麼契機麼。

宋書侍奉一側,聽得心尖發麻,面皮僵硬,將糕點擺好,連忙拖著幸安下去,不敢再聽他們的僭越發言。

幸安其實想聽一聽怎麼做儲君,無他,唯好奇耳。

但宋書拉他拉得太快了,幸安隻聽見一句“縱罹百難,或也可試著先活下去,不必急著死”。

此實為太子殿下肺腑之言,但幸安不能明白,聞青輕也

不能。

她怎麼會急著死呢,她活得很快樂啊!

聞青輕不解極了,卻還是認真聽講,聽他說起一些他平日裡教過她的東西,一些沒有教過她的東西,又聽江醒說起典章宮律、朝中禮儀,覺得十分刻板乏味,聽得暈暈乎乎,靠在太子殿下身上小口小口喝茶。

江醒把這些當講故事一樣說給她聽,並不指望她真的記住。

平日裡沒人敢聽他說這樣,第一次談起,因而也覺得新奇,於是多說了一些。

江醒本想挑揀幾個古之聖君的例子講給她聽,以勸誡她刻苦,又想起她無論是練劍,還是跟隨許兼學醫,都十分勤奮。

江醒話頭止住,挑了塊好看的糕點喂給她,聞青輕咬下一小口。

剛蒸好的糕點鹹香軟糯,果然比送到小院的好吃一些,於是蹭上去又咬了一口。

江醒喂她吃完一塊糕點,見她對糕點的興趣遠勝於如何掌握權勢做一個上位者,十分的沒有野心,十分的不上進,敲敲她的腦袋,道:“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你好似全不在意。”

聞青輕咽下一口糕點,說:“我怕我有了權勢就不像我了。”

權勢當然是很好的東西,但是古往今來被權勢異化的人還少嗎,她不可以成為這樣的人。

聞青輕靠在江醒身上,此時陽光很好,聞青輕非常快樂地曬太陽,她覺得能這樣曬太陽就很好,道:“我也不用成為多麼尊貴的人,一簞食,一瓢飲,也不是不能生活下去。”

江醒見她絲毫不在意,又想不出什麼可以吸引她的東西。

她喜歡吃糕,喜歡睡覺,喜歡花燈,喜歡明亮漂亮的東西,但這些都不能拘束她,也不能困住她。她這樣自由自在的性格,隻怕在京師待膩了就要出去亂跑。她正如一縷無拘無束的清風,吹到哪裡就是哪裡,他怎麼追得上風呢。

江醒抿了下唇,問:“那你以後要做什麼。”

聞青輕說:“我會劍,我當然要做俠客呀。”

意料之中。

江醒心中冷笑,又捏捏她。

聞青輕:“嗚……”好凶。

“世上有許多人想做皇帝,做儲君,封王封侯,這樣當然很尊貴,位高權重,青史留名,”聞青輕跟他講道理,說,“但世上並不隻有這一條路呀,古來有傳道受業者,古之名醫,或精於卜筮之人,山中隱士,持節之君子,俱有人為其著書立說。”

“來日殿下登基,做盛世明君;我做俠客,行俠仗義,遊曆四方,代殿下守土除惡,見證清明,”聞青輕曬太陽曬得很舒服,伸了個懶腰,語氣很軟,尾音上揚,非常開心,道,“焉知我的名聲便不可垂於竹帛之上呢。”

江醒聽見她的誌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默了一會兒。

聞青輕歪頭看他。

江醒語氣冷淡,道:“你這樣清淨淡泊,他日史書之上,自然有你的名字。”

……他怎麼不開心。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覺得奇

怪。

但江醒的不開心隻有一瞬,他低下眉眼,掩住自己的情緒,倒了一杯花茶喂給聞青輕。

聞青輕剛剛吃了鹹點心,現在正想喝甜的,於是垂下腦袋喝了一口茶水,隻當剛剛察覺出的情緒是錯覺。

此高台之上,三面立著木製欄杆,隻正南方向空空如也,可以沒有遮蔽地見到茶莊的景色。

聞青輕遠遠望去,見莊內亭台錯落,環境清幽,生出幾分賞景的雅興,有景而無酒,隻覺得十分遺憾,一低頭,見到案側一壺清酒,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此天助我也。

聞青輕心中愉悅,悄悄將它摸過來,給自己倒了一杯。

江醒讓她來這兒,本就是看中這裡視野開闊,風景秀美,適合曬太陽,是個很適合哄聞青輕開心的地方,此時見她倒酒,沒有出聲阻止。

聞青輕見狀,膽子頓時大了起來,給江醒也倒了一杯。

江醒端著玉盞,卻沒有喝,在手中轉了兩圈,望著聞青輕,道:“隻怕你很快就要醉了,宿醉酒醒,明日趕路難受時不要哭。()”

聞青輕不服氣道:我酒量哪裡有這麼差。()”

江醒笑出聲,點了點頭,說:“原是我有眼不識泰山。”

聞青輕:“哼。”

此清酒而已,不足掛齒,再者,她哪有這麼容易掉眼淚。

聞青輕聽見江醒的話,想要證明給他看,於是喝了一杯。

江醒看著她喝。

一杯清酒下肚,聞青輕初時覺得暢快,抬起頭想看江醒,一瞬間,卻覺得頭暈眼花,意識模糊。

她抓住江醒的手,晃了晃腦袋,心中疑惑這杯酒為什麼這樣烈,聲音飄起來,問:“這是什麼酒……”

她話還沒說完,直栽栽往江醒懷中倒去,江醒伸手攬住她,將她安置在懷裡,垂下指節拈著她一捋細軟的黑發,望著醉暈過去的聞青輕道:“你以為是平日裡拿來哄你的果酒呢。”

他撥開聞青輕的長發,見到她紅紅的耳尖,輕捏了捏。

這樣沒有警戒心,來日怕是要被人鎖起來。

她睡時乖巧,很討人喜歡。

江醒抬指按按她軟白的眼尾,隻覺得懷中人像塊團子一樣任人揉搓,玩了她一會兒,將她的臉捏得紅紅的,才將心中的煩悶疏解乾淨。

他收回手,拾起案上酒盞喝了口酒。

宋書做完江醒之前交代的事,又在台下待了好一會兒,才敢上去,這時莊子裡已經沒什麼人了,因而十分靜謐,隻有泥土中花葉裡輕輕細細的蟲鳴。

宋書踏上台階,沒有聽見聞青輕說話的聲音,一時覺得奇怪。

宋書上了三層竹台,才見聞青輕睡在江醒懷中,頭枕著江醒的腿,眼睛闔著,臉上浮著醉醺醺的薄紅,望來可憐又可愛,她身上還搭著太子殿下那件霜白的外袍。

江醒一身紅色單衣坐在枕席上,手中拈著一顆棋子,自己跟自己下棋。

江醒見到宋書上來,道:“坐吧。”

() 宋書在江醒對面坐下,望著棋盤思忖一會兒,落下一顆棋子,忍不住問:“殿下怎麼讓姑娘喝醉了。”

讓姑娘來這兒,不是帶她來看花燈的嗎。

江醒落下黑子,端起酒盞抿了一口清酒,漫不經心道:“她安靜一些,才不至說出那些令我煩惱的話。”

宋書啊了一聲,不能相信。

素來姑娘當面指責殿下,都不能令他生氣啊。

宋書不敢問江醒,但又實在好奇,想等聞青輕醒來問聞青輕,他心中還有一樁事,問道:“那花燈還點嗎。”

江醒說:“給她點吧。”

——

聞青輕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她睡在三層竹台上的閣子裡,酒醒後頭疼,聞青輕一時沒有起來,躺在榻上清醒了一會兒,睜眼往上望,弄不清現在是什麼時辰。

閣中沒有點燈,卻不昏暗,有光從窗牖的小縫中照進來。

聞青輕揉了揉眼睛,頂著並不清醒的腦袋推門,推開門的瞬間卻怔在門口。

台上有一燈樹,樹有一人高,其實就是銅製的燭台,以一青銅樹乾為基,像四周延伸出十幾條枝丫,每處枝丫上各有燭盞。

燭盞之上,火光明亮。

太子殿下側著身子在樹前點燈,疏疏燭光落在紅衣之上,映出衣上細碎燦爛的金線,他微微垂首,指節修長瘦白,擁著一盞燭火,另一隻手則拿著火柴,他站在這樣柔和的光暈裡,整個人都溫柔下來。

他真好看。

聞青輕眼睫眨眨。

注意到聞青輕,江醒抬手招呼道:“來。”

聞青輕小跑著到他身邊去,還沒說話,見到夜幕之中,星子稀疏;竹台之下卻有光暈,聞青輕心中好奇,往欄杆處挪了挪,見到莊子裡錯落擺著上千盞明燈,光暈連成一片,好似天河倒轉。

江醒道:“這裡太小了,來日回了京師,在京師點燈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