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1 / 1)

並州這段時日的氣候很奇怪,雨水連綿,下一陣停一陣的。

聞青輕出門常要帶傘,連續帶了幾日,有些厭倦,一日隨許兼出城看診,路過田野,見田壟上種子萌發,草苗青青,一眼望去橫無際涯,好似一片青色的海浪。

她在揚州就聽說過春雨貴如油的道理,原來並州也是如此,於是不再埋怨這日日都需要撐傘的天氣。

江醒來到小月城後,聞青輕向太子殿下討了一個恩典,請他下令放流民進城,太子殿下同意了。

城外流民被縣衙安置在城南,好歹有了遮風避雨的屋簷。

除了流民進城,並州還發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之前押聞青輕入獄的雲中師爺和縣衙小官俱被免職查辦。至於雲中那位隻想讓許兼給他看病的徐將軍,聽說他在聞青輕出獄的當天連夜離開並州,拖著病體一路顛沛流離,剛進京師就被禦史參了一本,陛下喜怒不定,隻是令其在京中好好養病,短期內不必再回軍營。

聞青輕的生活一如既往,白日待在無病館跟許兼學醫,時不時問問他什麼時候忙完,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回京師;晚上回小院,讓太子殿下哄她睡覺。

太子殿下近日似乎不忙,有很多時間哄她,他這些時日對她很好,聞青輕決定暫時原諒他懲罰自己的事。

她有時早起,甚至能喝到太子殿下親手煮的茶,這令她頗有些受寵若驚。

或許是阿兄給他治病之後,他身體好了一點,於是心情也變好了。

除了這個,聞青輕想不到其他原因。

她也沒有精力認真思考這些,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這些時日許兼很忙,連帶著她也很忙。

許兼答應去京師之後,聞青輕跟江醒提過給小月城請郎中的事。

昨日城西新開了一家明春堂,但小月城的百姓似乎隻認許兼,聽說他要走了,不管有病沒病都要來無病館看看。

許兼給他們診病,又診出許多平日裡不被重視的沉屙舊疾,再加上許兼還有彆的病人,聞青輕這幾天跟著他城內城外來回奔波,抓藥煎藥、背書記方,隻覺得眼睛發暈、手腳發軟,精神疲乏、神思不屬。

這一日,許兼出門了,聞青輕留在醫館抓藥,她拉開一隻抽屜。

——抽屜是空的,藥材已經見底。

聞青輕怔了一怔。

幾日前,這裡明明是滿的。

她這些日子原來抓了這麼多藥嗎,難怪她累得頭腦發暈。

她現在聞一聞氣味就知道是什麼草藥。

這幾日,阿兄又帶她出去看診,又讓她抓藥,又查她背書,分明是在揠苗助長。

她好辛苦。

聞青輕這樣想著,喪喪歎了口氣,像一棵枯萎的小草苗。

她正想著有什麼藥材可以替代這一味藥,轉身拉開幾個小抽屜,聽見阿兄清冷好聽的聲音,是在對客人說:“我們打烊了,抓藥請去明春堂

吧。”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回頭去看。

青年照舊一身清簡的麻布衣裳,長發用一截枯竹挽起來,望來清靜好看,隻是臉色蒼白,神色有些倦怠,聞青輕見他回來,上前軟軟喊了聲阿兄。

“嗯。”許兼應聲。

此時館中還有不少人等著許兼,見他回來,連忙上來找他。

許兼讓小七在門口掛上歇業的牌子,又將門關上,卻沒有讓館中等著看病的病人離開,他一一給人看診。等到送走所有病人,已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聞青輕這幾日見慣了醫館擠滿人的樣子,現在隻剩他們三個,聞青輕頓生出一種無病館實則十分空曠寬敞的錯覺。

許兼將門掩上。

聞青輕壓下心中的雀躍,問許兼道:“我們是不是可以去京師了。”

許兼點了點頭。

聞青輕頓時快樂起來,隻覺得積日艱辛終於走到了儘頭,她來時立下的誌向終於可以實現了,一時間,眼淚汪汪,十分感動,許兼見她這副模樣,覺得好笑,靠著窗框,很輕地笑了一下,聞青輕覺得自己受到了嘲笑,很不服氣,道:“我好辛苦,我要生病了。”

許兼說:“不會讓你生病的。”

聞青輕哦了一下,哼了一聲。

此時館內昏暗,隻有半開的窗子裡漏出一些模糊的清光,許兼低著眉眼,神色很淺,不知道在想什麼,清光流到他身上,消減了他身上冷冷清清的蕭索之感,將他襯得溫柔了些。

許兼讓小七去院子裡收拾東西。

聞青輕想要回去告訴太子殿下這件事,也想離開。

許兼叫住她,說:“輕輕,陪阿兄去送送故人吧。”

聞青輕心中不解,歪頭問道:“故人?”

許兼點了點頭,說:“阿兄的故人。”

聞青輕沒聽說過他有除病人以外的故人,有些好奇,乖乖跟上他。

“小七不去嗎。”聞青輕問道。

許兼說:“他太小了。”

送個人而已,跟年紀有什麼關係,小七能跑能跳的,聞青輕心生不解。

二人一路向北,穿過細雨中的潮濕街道,出了城門。

不知走了多久,聞青輕立於迷蒙春雨之中,遠遠望見一處莊子。

她剛到小月城時,聽說許兼在城外莊子裡醫治疫病,許多人不敢來無病館做學徒,正是怕隨他來到這裡會染病,但他們實則多慮了,許兼從不準她來這裡。

他這次來怎麼肯帶上她。難道是看她醫術長進了?

聞青輕這樣想著,卻聽見不遠處土丘上飄起渺茫的葬歌。

聞青輕一怔。

“送死多於生,幾人得終老。”

淫雨霏霏,蒿草茫茫。

數十人的送葬隊伍披著喪服立於土丘之上。

幾隻棺槨被推進土坑之中。

有人拿著工具,一鏟鍬,一抔土,正如春日翻土播種一樣,先令土地鬆軟,

再留下一個淺坑,而後播撒種子,將土蓋上,等待種子發芽,開枝展葉。()

——這些都是莊子裡因為疫病而死去的人。

?假山南提醒您《師兄,你親我一下》第一時間在[]更新,記住[(()

阿兄明明已經傾儘心血了,還是有人因為這個死去麼。

聞青輕去望許兼。

許兼撐傘立於春雨之中,衣衫半濕,長發沾雨,像一尊枯守風雨的破碎玉像。

有人注意到許兼,上來打了個招呼,說:“許大夫。”

許兼回過神,哎了一聲,算作回應。

許兼對聞青輕說:“你今日看見的,就是我治不了的病,救不活的人。”

聞青輕握住他的手。

許兼並未帶著聞青輕去墳前,帶著她停在一處田壟之上,遠遠觀完整場喪儀。

挽歌聲飄蕩在天地間。

“見人切肺肝,不如歸山好。”

蘆笙的悲音混入細雨之中,斷斷續續,深沉悠長,聽來如同嗚咽。

春雨清幽,白布招魂。

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原來人被埋進土裡,就像種子被埋進土壤。

聞青輕見此情形,心中也生出一絲難過,抬指揉了揉眼睛。

許兼垂下指節,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顆飴糖遞給她,悵然道:“醫者行於世間,此番種種,本是平常事,不必過於傷懷,知死而敬生,有此而已。”

聞青輕記下他的話,卻不能深刻理解,將飴糖含在口中慢慢地品。

許兼沒有過多解釋,此來隻是送故人一程,他站在田壟上,望土坡上墳堆填滿黃土、喪儀結束,說:“回家吧。”

聞青輕點點頭。

回去路上遇一桃樹,枝乾外斜,花開得很豔,有風吹過,花枝抖擻,枝上灰尾的麻雀振翅飛起,桃花簌簌而落。

花樹正北,是新填的墳塋和招魂的白幡。

聞青輕一怔,遙指了指小土坡,問道:“明年,那裡也會開滿桃花的吧。”

許兼傾斜油傘,抖落傘上的桃花,說:“那要等明年再看了。”

——

聞青輕不知道阿兄明年會不會再來並州,但知道他今年肯定會跟自己待在京師。

那日許兼帶她從城外回來之後,城外莊子裡的事就算了了,流民也早已有了安置,許兼清閒下來,除了給江醒治病,其他許多時候會在整理醫館,收拾要帶進京師的東西,聞青輕有時候也會幫他一起收拾。

日子一點點流逝,按照安排,明日一早,他們就要回京。

回京前幾日,聞青輕沒有去醫館。

聞青輕從來都是在一個地方住慣了就不喜歡挪窩的性格,隻是因為生性無拘無束才喜歡四處亂跑。

她在小月城住了月餘,將要離開時,心中生出許多不舍之情,這幾日都蔫兒巴巴的,不是很開心,聞青輕覺得自己心裡悶悶的,像堵了一團棉花。

聞青輕不想拿自己的不開心去打擾阿兄,於是這幾日一直在打擾太子殿下。

() 這日,聞青輕午睡醒來,下意識想去找江醒。

江醒不在院中。

聞青輕有點迷茫,她在院中找了一圈,害怕自己找漏了,又找了一圈,還是找不到他,聞青輕站在廊下,問仆役道:“殿下呢。”

仆役隻說不知。

這可好生奇怪,他還能去哪裡。

聞青輕正疑惑著,倏爾想到江醒哄她午睡時,說他將去城南竹台之上會客,讓她乖乖睡覺,他很快就回來。

難道他還在那裡嗎。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糾結要不要去找他,這時,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

宋書進來,看見聞青輕站在海棠樹下糾結地揉搓自己,情不自禁笑了,上前道:“姑娘怎麼醒得這麼早,殿下還沒有回來,姑娘要去找他嗎。”

聞青輕問:“可以嗎。”

宋書說:“殿下將我留在這兒,正是怕姑娘醒來找不到人。”

聞青輕哼了一聲,不滿道:“我哪有這麼粘他。”

宋書連連應是,又問:“姑娘要去找殿下嗎,城南那處莊子裡的糕點做的不錯,姑娘這些日子吃的糕點都是從那兒買的,姑娘去了還能吃點新鮮的。”

聞青輕聽他說話,莫名又想到青要山上宋書拿魚騙她去後山的景象,心中頓生出些古怪的熟悉感。

正糾結著,宋書開口喊她,聞青輕點點頭,問:“殿下有重要的客人嗎。”

“是冀州徐氏旁支的一位小郎君,”宋書引她出門,侍奉她上了馬車,自己也跟上,給聞青輕倒了一杯茶,見聞青輕正在思考,說,“不是什麼重要客人,姑娘不必在意。”

車馬行了兩刻鐘,終於到了城南竹台,這本是小月城最有名的一處茶莊,後來做起了酒樓的生意,常有文人雅士來此飲酒取樂,莊內栽有翠竹,竹林之中有三層高台,因而得名。

馬車一路行至茶莊內部,剛下車,很快有人上來援引,車下引路的侍人皆著錦衣,生得一副好相貌。聞青輕下車,和宋書一起去找江醒,沒一會兒,果然見到一片竹林,陽光柔和,瀉在青綠的竹葉上。

迎面走來一清雅少年。少年一身白衣,腰間環佩作響,身上有蘭草香,是一位十分標準的世家貴公子。

“宋郎君。”少年對宋書行禮。

宋書回禮,和善道:“徐小郎君。”

二人相互打過招呼,便擦身而過。

聞青輕猜到他是江醒的客人,因而多看了幾眼,宋書注意到她的視線,同她介紹道:“這位是徐氏旁支,姓徐名音。”

聞青輕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行至樓台上,正有人從台階上下來,正在攀談什麼,聞青輕無意中聽到雲中師爺的消息,這才知道他被罷官停職了,聞青輕眨了眨眼睛,看向宋書,宋書跟她說起這件事。

聞青輕本來都快忘記這件事了,此時陡然得知雲中師爺那一行人的下場,好似在三伏天裡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頓覺渾身清爽、舒展暢懷,什麼壞情緒都沒有了。

她知道這肯定是太子殿下的手筆,咂摸兩下,品出一絲權力的好處來,一時間有些快樂。

江醒聽見宋書和聞青輕的聲音,起身行至欄杆前,垂首見到聞青輕驕矜得意的小模樣,覺得好笑,抽出瓶中一條花枝,戳戳聞青輕軟乎乎的臉頰,道:“你這樣開心,看來將來若是有機會做官,也是一個欺壓百姓的小貪官。”

“胡說,我哪有這麼壞。”聞青輕不滿,眼睛睜得滾圓,仰臉往上望,見到江醒,哼唧兩聲,語氣弱下來,道,“隻有你把我想得很壞,我隻是有一點點仗勢欺人、恃寵而驕,我又不會欺負誰,此等小節何足道哉,哼,我若做官,肯定和我爹爹一樣,是清正公平的好官呐。”

權力這種樂之令其生、惡之令其死的東西,果然讓人墮落。她尚未嘗到完整的果實,隻是借著太子殿下的途徑品到一點味道,便覺得得意,實在不好。

聞青輕呐聞青輕,要警醒。

聞青輕自省一番,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想了想,覺得不平,看著江醒,問:“不可以嗎。”

江醒心裡軟得不成樣子,說:“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