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1 / 1)

此時有風吹過,破曉時候風很冷,尚帶著一絲黑夜的餘溫。

許兼說:“不會的。”

他垂眸看著她紅腫的眼睛,他知道她一定哭了很久,才會在眼睛上留下這樣深的痕跡,他換了一隻手拿草藥,指節抹抹鬆灰的衣料,拭去手上沾著的臟泥,才去給她擦眼淚。

他身上血的味道蓋過了常年泡在藥堆裡沾上的清苦氣,一注鮮血順著他右手的手腕往下流,修長好看的指節間盈滿血水,沾濕了掛滿泥土的藥材。

聞青輕攥著他的袖子低下頭,望著他的手吧嗒吧嗒掉了一會兒眼淚。

許兼垂眸看她渾身上下灰撲撲的樣子,笑說:“怎麼哭個不停,可憐可憐阿兄吧,阿兄擦不過來了。”

聞青輕說:“你還記得你是我的阿兄麼。”

“我怎麼會不記得。”

許兼點了點她攥緊的手指。

聞青輕乖乖將手鬆開,低下淚光盈盈的眼睛,狠狠抹去眼淚,語無倫次,惡聲惡氣唾棄他:“胡說,你都不認我,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你……忘恩寡義,無情!可恥!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珍貴,你不想要也沒有什麼,我可以去認太子殿下做哥哥,我也不要你了……”

“我很珍貴的。”聞青輕揉了揉眼睛,許兼來牽她的手,聞青輕可憐巴巴抓住他的手指,卻不看他,抽噎兩聲,說出來的話很有骨氣,“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那怎麼辦呢,阿兄舍不得輕輕。”

“我的小妹妹是舉世的珍寶,昔日如清月隔於雲端,我當然不能去夠月亮,但如今月亮自己撞到我懷裡,我怎麼舍得再失去。”許兼語氣溫柔,站在輕霧之中。

這一路走來,幾經輾轉,飄搖零落,負儘深恩,實在不應出現在她面前,令明月添上陰霾,一個死掉的人怎麼能再活過來,給活人增添煩惱,陡然看見她來,一時不慎答應了,有些懊惱,更多的還是慶幸,現在回想,或許稱不上不慎重,隻是貪欲作祟,還想聽她叫聲哥哥。

許兼輕輕撥了下她茸茸的長睫。

聞青輕偏了下腦袋,聲音濕濕的,問:“真的嗎。”

許兼認真望著她,笑說:“明月當能鑒照我的真心。”

聞青輕對上他清潤的眼眸,微怔了怔,由他牽著自己走了一段路,才好似終於回過神來,停在小土坡上,輕聲說:“我好像還沒有醒,我好像在做夢,我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夢境短暫,不能長久,萬一我一覺睡醒找不到你了怎麼辦。”

許兼道:“你不會找不到我,阿兄會一直陪著你的。”

聞青輕靜了一會兒。

“可是,可是……”

許兼垂眸看她。

聞青輕晃晃他的袖子,語氣迷茫,小聲說:“你以前也說過會一直陪著我,但是沒有,我之後就找不到你了。”

許兼垂下眼簾,心中酸澀,捏捏聞青輕軟軟的手指,說:“是而我們此次重逢,正是上天令我來還債的。昔

日將死之時(),得天之諭㈨[((),上蒼告訴我,你還有一個小妹妹,這樣可愛,這樣聰慧,怎麼能經受世上的風雨,你應如你們曾經約定的那樣保護她一生,直到你死去,她也死去的那一日。生者如過客,死者如歸人,你怎麼舍得讓她獨自待在人世間,百年之後孤孤單單走上陰司泉路,你要牽著她的手一起去找爹娘,要一起回家啊。”

聞青輕眼睫輕顫。

許兼說:“輕輕,跟阿兄回家吧。”

將至寅時,天色半明,天際有一條江河一般混沌模糊的丹紅的日影,天上有雲,青山掩映之中,連朝霧都染上一層淡淡的青色。

城中小院,海棠花上結滿清瑩的露水。

江醒哄聞青輕哄到半夜才去休息,又早早地起來,眸中尚帶著一絲睡意,他記得聞青輕這些時日睡不安寧,半醒之時連意識都不清醒,已披衣站在聞青輕臥舍門口,還未推門進去,見一小仆垂衣抖手,噤若寒蟬,漫不經心問道:“怎麼了。”

小仆說:“聞娘子不見了。”

江醒額頭一跳,捏捏眉心,推門進去,果然看見榻上無人,走近一些,翻翻被褥,褥子冰冷,聞青輕很早就出門了。

江醒偏頭望了眼窗外,天邊紅日剛冒了個頭,想必她天沒亮就走了,回過頭,又看見案上留了個底的清茶,還有衣櫥前被翻出來的一堆衣裳,知道她是自己要出去,不是被綁走的,江醒於是沒有擔心。

他在院中等了一會兒,自己跟自己下完了一局棋,仍然沒有等到她,抿了抿唇,有點不滿,又派人去找她。

江醒喝完兩盞茶,等來一個仆役回報,說一位更夫半夜看見有人鑽狗洞出城了,還提著一盞雕花燈籠,仔細回想,應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娘子。

江醒哂道:“真有出息。”

江醒披上一件絳紅色袍子,打算出城看看,心中已想好了見到她怎麼問責。

一出門,見到聞青輕牽著許兼的手回來。

少女一身皺巴巴的鮮亮長裙,長發鬆散,看著很可憐,她卻好像一直沒有意識到,眉舒眼笑望著許兼,烏黑眼眸盈盈帶水,在日光中清清然閃著光亮。

江醒眸中的情緒乍然冷下來,將目光投向許兼。

許兼也注意到他,對著江醒躬身施了一禮,道:“太子殿下。”

江醒倚著門框,笑意很淡,說道:“向聞許神醫清正守禮,今日一觀,當作戲言耳。”

“怎麼會是戲言。”許兼還沒說話,聞青輕心跳已錯了一拍。

他為什麼這樣凶,許兼可以救他的命啊!她相信許兼重諾,無論如何都會給他治病,但是阿兄不一定啊,阿兄少年時脾氣跟太子殿下一樣不好的。

聞青輕抬頭望著台階上的紅衣青年,杏眸睜圓,試圖讓他不要再亂說話,又記起自己現在灰撲撲的,很不適宜出現在他面前,往許兼背後躲一躲,探出個腦袋,語氣很軟,暗含勸諫意:“殿下不可以憑空汙人清白。”

江醒神色很冷,安靜望她一會兒,卻笑了起來,

() 語氣輕得像一陣風,不含什麼情緒,道:“輕輕,過來。”

許兼摸摸她的頭發,說:“去吧。”

聞青輕躊躇一會兒,她總覺得太子殿下現在心情不好,不是很想過去,江醒卻一直在看她,指節垂在袖中,隔著綢緞輕點木門,細微的聲音一下一下敲在聞青輕心上。

啊,算了。

聞青輕晃了晃腦袋,殿下總不至於當著阿兄的面把她丟掉,於是興衝衝跑上去,剛到江醒面前,想到阿兄手上還有血,這裡有仆役侍奉,正好可以進來沐浴換衣,又下了台階去拉許兼的手。

江醒望著他們,蜷了蜷指尖。

許兼將一人的反應收入眼中,說:“輕輕,先去找殿下吧,我一會兒再來找你。”

許兼說完,又對江醒道:“聞娘子這幾日睡眠不好,很容易受驚,還望殿下言語溫和一些,稍後喂她一點溫水。”

“孤代輕輕多謝許神醫關懷。”江醒道。

聞青輕停在一人中間,覺得氛圍有點奇怪,左右張望兩下,對上江醒清冷的目光,往台階上挪了幾步,站在江醒身側,許兼行禮告辭,聞青輕不想阿兄離開,他走了,太子殿下便可以沒有顧忌地欺負她。

嗚呼哀哉。

聞青輕巴巴望著許兼遠去的背影。

江醒抬指捏住她的下巴,令她看著自己,聞青輕剛剛哭過,眼睛還紅紅的,江醒怔了一下,明白了許兼剛剛說的她容易受驚的意思,這樣可憐,凶一凶就要哭了吧,江醒垂下目光,決定先放過她,抬指輕輕揉揉她軟白的眼尾,青年手指冰涼,貼在紅腫的眼睛上很舒服,聞青輕彎了彎眼睛,還想再讓他揉揉,江醒卻已移開手指。

聞青輕點點自己的眼睛,說:“疼。”

江醒問:“為什麼疼。”

聞青輕肯定不會告訴他是流太多眼淚流的,哼唧一聲,點了點頭說:“我肯定是生病了。”

江醒哦了一聲,取下挽發用的金簪,清瘦指節撩起她一捋長發,發簪穿發而過,江醒漫不經心說:“要不要請你那位舉世的名醫回來看看。”

“這種小事,才不用麻煩他。”阿兄很忙的。

江醒頷首,說:“不麻煩他,於是來麻煩我。”

這、這不可以嗎,這不是很應當的嗎。

聞青輕眼睛睜得圓滾滾,不滿道:“你不能可憐可憐我麼。”

江醒笑著捏住她的臉頰,聞青輕嗚了一聲,江醒說:“我已經很可憐你了,我竟不知,自己養出一個會鑽狗洞的小祖宗。”

此等小節何足掛齒,聞青輕和江醒一起進去,給自己辯白道:“這難道是我的錯嗎,若是城門開著,我何至於這樣狼狽。”

江醒說:“原來你這樣清白。”

聞青輕說:“我自然很清白的。”

江醒令仆役取來一條乾淨帛布,放在溫水中浸濕,擰乾水漬,敷上她的眼睛,聞青輕舒服一點了,又想喝水,一人坐在海棠樹下,聞青輕把空茶杯往他那裡推推,江醒給她

倒一杯溫水喂她喝完,又喂了兩塊糕點、半碗酥酪。

聞青輕問:“殿下這裡有什麼補氣血的藥材麼。”

江醒道:“你想給誰,許兼嗎,沒有。”

聞青輕根本不相信。

江醒不給她,她就自己去找,找仆役問了問,進門翻出一隻紅木匣子,匣子推開,儘是上百年的山參鹿茸,聞青輕看得眼睛亮晶晶的,把匣子闔上,抱在懷裡出去。

江醒坐在廊下,臉色蒼白,情緒很淺,笑道:“聞青輕,這樣有本事。”

聞青輕把匣子抱得緊緊的,在江醒身側跪坐下,垂下腦袋,悶悶說:“不能給我嗎。”

江醒說:“我為什麼要給他呢,他這種舉世的名醫,應也不缺藥材。”

“他很缺的,他沒有錢。”聞青輕連忙道。

江醒抿一口清茶,說:“這與我沒有什麼關係。”

“不行,我阿兄受傷要用世上最好的藥材來治。”聞青輕望著他。

江醒卻笑,說:“你何時多了個阿兄。”

“我從來就有,”聞青輕頓了頓,這時才想起自己忘記告訴他這件事,明明剛剛回來路上一直想著要告訴他,聞青輕抱住木匣伏在案上,臉頰貼著江醒袖上的衣料,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他,聲音帶著明顯的雀躍,細聽卻帶著一點細細的顫抖,“我有一個哥哥的,他叫聞酬,現在叫許兼,他是幽州聞氏一脈的長公子,是我的親哥哥,曾經在幽州學宮讀書,他很厲害的,整個幽州都知道他。”

她覺得她的哥哥也沒有比太子殿下差多少吧。

江醒稍怔了怔,有點反應不過來,問:“聞酬?”

聞青輕:“嗯嗯!”

“……”江醒想起許兼,又看見聞青輕紅了一圈的眼睛,不禁伸手去摸,聞青輕眼睫毛茸茸的,上下撲閃,像小刷子一樣在指尖來回掃動,有點癢,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她這幾日才一直在流眼淚。

江醒頓了頓,又喂聞青輕兩杯溫水,聞青輕喝飽了,嗚嗚兩聲表示抗拒。

“院中的藥材你都帶走吧,除了這一匣,還有許多,等宋書來了讓他給你找,都是你的了。”江醒說。

聞青輕問:“真的嗎。”

江醒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