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1 / 1)

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有光從小窗裡照進來,乳白色,細細的,很柔和,許兼在這樣柔和的光線裡看著聞青輕,聞青輕覺得他這個人也柔和起來,再認真看,分明還是很冷,山霧一樣難以觸摸。

聞青輕喊:“許神醫。”

許兼回過神來,語氣與往日沒什麼不同,隻說:“我知道了。”

“我此來沒有帶藥,我們先回醫館。”他說著,把聞青輕拉起來,又去看小七。

小七擺擺手說讓許兼和聞青輕先走,他一會兒跟上。

許兼頷首。

等許兼帶聞青輕先出了牢門,走遠一些,小七跑去稻草堆裡扒出幾條肉乾,又扒出兩罐柿子酒,悉數揣在懷裡,身上鼓鼓的,腳步輕快跑出去。

——

牢獄之中長長的過道上,兩側牢門木製的欄杆上掛著燭燈,燈油落在燈架上凝結成枯黃的果膠一樣的東西。

燭火昏昏,燈影錯落。

聞青輕蹭在許兼身側亦步亦趨跟著,反複思忖許兼剛剛的話,期待盈滿心臟,眼睛亮亮的,問道:“我們是去給殿下拿藥嗎。”

許兼語氣平靜:“給你拿。”

聞青輕的期待一下子癟了,恨恨跺了兩腳地上的黃土。

那他知道什麼,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也什麼都不在乎。

他們已經這樣熟悉了,他卻一直不肯答應幫她醫治太子殿下,她跟隨許兼學了這麼久的醫術,應也稱得上他的弟子了吧,世上哪有這麼冷淡的師父,哼,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像許兼這樣壞的師父。

聞青輕在心裡惡狠狠譴責許兼一番,臉上卻作出一副蔫唧唧好似要枯萎的樣子,狀作漫不經心地按上手臂,仰臉望許兼,擠出一滴清淚,眼淚掛在眼尾,假模假樣抽泣兩聲,瞧著很可憐,聲音又濕又糯:“許神醫,我是不是要死了。”

許兼垂眼看來。

“我犯了什麼錯,他們為什麼要抓我進來,我這幾天吃不好也睡不好,日日忍受他們非人的虐待,還曬不到太陽,渾身難受,鬱結成疾,我一定活不長了。”

聞青輕越說越難過,捂住心口,她說的自己都快信了,竟真覺得胸悶氣短,背後發涼。

她頓了頓,意識到許兼看著她,神色有點淡。

聞青輕心中生出一絲奇怪的熟悉感,她覺得再說下去,就要有人來捏她的後頸皮把她丟出去,就像有時候吵到阿兄看書會被他丟到書堆裡埋起來一樣。

聞青輕晃了晃腦袋,甩出這種奇奇怪怪的感覺,拉住許兼的衣裳,眼淚汪汪接著說:“我坐牢時候受了這麼多苦,肯定是我犯了什麼錯,這是我該受的,我叨擾許神醫這麼長時日,也沒什麼好求的,隻是此來並州,尚有心願沒有完成,隻求許神醫幫我治一治殿下的病,那我死而無……”

“聞娘子。”溫和的聲音。

許兼打斷她,說:“不必擔憂,你若實在害怕,我給你紮一針吧。”

聞青

輕頓時安靜下來。

半晌,聞青輕訕訕開口:“這……何至於此,太麻煩許神醫了。”

許兼聽出她言語中的懼意,很輕地笑了一下,道:“無足輕重的小事,不會耽誤什麼。”

聞青輕眼淚汪汪的,真冒出幾滴眼淚,她可憐地摸摸自己紅紅的手腕。

許兼,你簡直不是個東西。

她望著許兼的背影在心中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許兼回頭看她。

聞青輕垂下腦袋,聲音乖乖軟軟的:“許大夫。”

出了牢獄,視野豁然開朗,天地清曠,屋舍儼然。

牢裡傳來歡呼雀躍的聲音。

大抵是剛剛的威懾起了作用,聞青輕一直沒有出聲,一路走來垂頭喪氣的。

許兼隻當在罰她不知敬畏,一直沒有哄她。

聞青輕久違地見到廣闊天地,隻開心了一點點,但還是喪喪的。

將至醫館時,聞青輕拉住許兼的衣裳。

二人站在玉蘭樹下,許兼偏了下頭,對上聞青輕濕潤的目光,她語氣斟酌,小小聲問:“許神醫,真得不願意與我同往京師給殿下治病嗎。”

太子殿下的病,即使能治,短期內也不可能治好,朝中局勢很亂,他不可能長時間待在並州,許兼若是不去京師,那她此番不是白來了。

雖說……在小月城生活的這些時日是一段很難忘記的經曆,但她還是想要殿下長命百歲,倘若這個目的不能達到,其他的一切好像都沒有意義。

聞青輕有點迷茫,又很難過。

以誠動人這一套在他身上好像不起作用;至於許之以名利,就更不可能了,她看不出他有什麼掛念的;她現在唯一能想到的一定能讓他答應自己的方法,就是拿小月城裡病重的百姓威脅他。

但她……她自認還有一點良心,她還不是很壞,做不出這種事。

許兼真得,太難說服了。

但她沒有辦法責怪他,城外的流民越來越多,郊野還有一個莊子,許多染了疫病的病人在那裡苟延殘喘。

但她……她沒有幾個家人了。

她來並州來得匆忙,其實也是因為曾經問宋書,殿下病情如何,宋書會說還好、尚可、和以前一樣;她來了京師再問,宋書已經不告訴她了。

許兼不知道,她曾經親眼看見阿兄渾身是血站在夜色中,把她抱在懷裡,跟她說輕輕不要害怕,她感受著他的生機漸漸流逝,但她沒有一點辦法;

現在又親眼看著殿下的身體漸漸不好,她還是沒有辦法。

她害怕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真到了彌留之際,也會把她抱在懷裡,睜著那雙和阿兄一樣漂亮的眼睛看她,溫柔地幫她擦乾淚水,跟她說,“輕輕,不要害怕。”

但她就是會害怕呀。

她根本不可能不害怕。

許兼根本沒有辦法理解她,他難道也失去過什麼重要的人嗎,他也體會過這樣的難過嗎。

哼,他

才不會,他簡直沒有一點良心。

許兼想要說話,聞青輕先開口說:“許大夫,你不知道,我每次看見你,總是想起我阿兄。”

許兼神色怔忪,安靜一會兒,點了點頭,說:“我與娘子很有緣分。”

“才沒有。”玉蘭樹上有花枝墜落。

清風吹過,樹枝搖晃,露水落在聞青輕長發上。

許兼根本比不上阿兄的一根頭發,但她看見許兼,就是會想起阿兄,會想親近他,看見他就想親近。

沒有出息。

聞青輕又惱又恨,她望著許兼,語氣很凶,像一隻炸毛的小貓,“如果是我阿兄,他一定不會讓我這樣辛苦,讓我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阿兄要是知道我為什麼人坐牢,肯定很心疼我。”

許兼垂下眼簾,嗯了一聲。

聞青輕意識到自己失態,求人辦事還是要低頭,聲音軟下來:“許神醫,我很辛苦的。”

許兼說:“我知道。”

他抬指,輕抹了抹她濕潤的眼睛,動作很輕,一下帶掉她眼尾清瑩的淚水,他似乎有點疲倦,聲音也像風一樣輕,“好了,不要哭了。”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許兼說:“我隻能試一試。”

……!

試一試?

是她想的那個試一試嗎!

聞青輕有點不敢相信許兼的話,一顆心幾乎要飛出來,烏黑濕潤的眼睛陡然變得亮晶晶的,像浸在水中的玻璃珠子,她太過驚喜,以至於說不出話,唇角張張合合許多次,一個音都發不出來,隻看見許兼清瘦修長的指節撫上她的眼睛,他指尖溫溫的,摸上來的時候很舒服,聞青輕眼睫顫顫,長長呼出一個氣,壓抑自己過分激動的心情。

許兼對上她晶亮的眼睛,走了一會兒神。

她或許真得很期待,故而沒有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後,情緒才會如此得大開大合,但這對於身體其實很不適宜,他其實……並不舍得拒絕她,隻是從來一副病體殘軀,苟延殘喘,不敢真正許諾她什麼。

許兼說:“既然你看見我就想起你阿兄,此番行事,權當代他儘一儘兄長的職責。”

聞青輕眼中的開心幾乎要溢出來,眉眼彎彎,笑意粲然,許兼下意識想摸摸她的頭,到底收回手,指節垂在袖中,默然踏過醫館的門檻,聞青輕跟上前,保有好奇之心,問道:“許神醫這回怎麼肯答應我。”

“我從前也不曾拒絕你。”許兼道。

簡直胡說八道。

聞青輕心下不平,他分明每次都拒絕了。

許兼看她敢怒不敢言,有點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晝日裡柔軟的光暈落在他眸中,許兼說道:“我其實有一個妹妹,惟願她好好長大,不要受挫折,世人都憐惜她。”

他難得提起跟自己有關的事,聞青輕有點好奇,但許兼沒有再說什麼,聞青輕便不好再問。

她心中大事已了,頓時覺得天地清明,日月盛大,許兼在她心裡儼然成了天

下第一大好人,是神醫,是聖人,是菩薩,剛剛那點怨懟俱如煙雲消散。

隻有一點惴惴不安,是害怕許兼真得給她紮針,櫃上有一包銀針,離許兼很近。

許兼注意到銀針,往身側看看,果然沒有聞青輕。

聞青輕站在門口。

許兼特意問:“不進來麼。”

聞青輕在門口躊躇一會兒,視死如歸踏進門檻,許兼卻已經將銀針收起來,給她開了一副藥,讓她搗碎加水敷在傷口上,又開了幾劑湯藥給她喝。

聞青輕討好地奉上一錠金。

許兼沒有說什麼,讓她自己把賬記上,又道:“去抓藥吧。”

聞青輕對自己給自己記賬,自己給自己抓藥這種事適應良好,拉開幾個抽屜抓出來幾種藥材,拿紙包好,許兼似乎很忙,又出門去了,離開前告訴她可以先回去,聞青輕於是抱著自己的藥開開心心回到小院。

小院清靜簡素,比不上聞府也比不上青要山,唯有一樹海棠花可堪稱道,花將開未開掛在冷綠的枝椏上,風一過便簌簌作響。

江醒照舊穿著紅衣裳,卻披了件霜白的外衣,單手支額,長發鬆散,半睡半醒坐在廊下。

此時的太子殿下並不似平日那樣尊貴遙遠,望來病弱清瘦,很容易欺負。

聞青輕報複心起,輕手輕腳上前,覺得他也該嘗一嘗被人捏住後頸的滋味,將伸出手,青年卻睜開眼睛,握住她的手,略用了些力氣,聞青輕便倒在他懷裡,又是那種熟悉的清苦味道。

殿下和許兼身上的藥味還是不同的,許兼的要更冷一些。

江醒垂首,青年烏黑的長發落在她頸上。

聞青輕覺得癢,撥開他的頭發。

江醒道:“哪裡來的小賊,擾人清夢。”

聞青輕哼唧兩聲,為自己的打算中道崩殂而感到不高興,揚著下巴,驕矜道:“我是東宮太子門下,你敢欺負我嗎。”

江醒笑著:“這樣尊貴,某怎麼敢欺負。”

聞青輕對他的識時務很受用,看太子殿下病弱溫和的模樣,竟真生出一種自己可以欺負他的錯覺。

慣來每一個被壓迫的人都應有反抗的權利。

聞青輕雙手蠢蠢欲動,從江醒懷裡坐起來,下巴枕在他肩上,兀自伸出手撥開他的黑發。

她的手軟軟的,帶著體熱。

江醒呼吸一止。

聞青輕感受到江醒有細微的顫抖,很有些得意,風水輪流轉,他平日裡欺負她,現在也該嘗一嘗被她欺負的滋味。

青年頸上冷白一片,摸上去也是涼的,身側之人的呼吸漸漸粗重,聞青輕眨了眨眼睛,覺得奇怪,她被捏的時候可沒有這個反應,何況她還沒有開始報複他。

正想著,江醒卻已經抬手將她圈回來,他手是軟的,沒有什麼力道,但是很冰,聞青輕被冰得一激靈,然後手背又被他拿什麼東西輕輕打了一下。

聞青輕低下眉眼去看,是一條細細的花枝,他好像沒了

力氣,指節垂在衣料上,花枝半搭在手心,無力垂地。

江醒闔上眼睛,聲音有點啞,說:“慣的你動手動腳,出去。”

輕狡反複,好生無情。

聞青輕心生不滿,道:“你不是說我尊貴,不敢欺負我嗎。”

江醒已經把她提出去,令她在小案另一側乖乖坐好,垂著眼瞼,道:“唯行誡勉事耳,怎麼算得上欺負。”

他的誡勉事就是讓她跌到他懷裡、又把她丟出來嗎,這可好沒有道理,她原是一個簸箕裡左右來回滾的糯米圓子。

聞青輕冷哼兩聲,卻見案上自己這一面擺了一隻青瓷酒壺,此良辰美景,又見故人,可歌可飲。

思及此,聞青輕沒有再嗆他,給自己倒了一盞請酒,不計前嫌又給江醒倒,江醒伸手,聞青輕以為他要自己倒酒,將酒壺遞給他,隻聽“啪”的一聲,酒壺被他扔到海棠花樹下,青瓷破碎,清澈的酒漿滲進泥土裡。

頂著聞青輕悲憤的目光,江醒兩指握著一根花枝將她的袖子挑起來,不輕不重道:“給你治病的大夫沒有告訴你,起了疹子不能喝酒嗎。”

……說了。

聞青輕轉轉酒盞,將其納入自己可以守護的範圍內,道:“我隨許大夫學了一點醫術,這沒有大礙。”

江醒不理她。

聞青輕第一次悟出江醒到來的不好,深深歎一口氣,暗戳戳控訴:“我獨自在這兒時很自由的。”

江醒不為所動,說:“那你現在該收一收性子。”

聞青輕又望海棠樹下的酒壺,她跟隨許兼待久了,看什麼都像好東西,因此覺得可惜,又望自己圈住的酒杯,裡面的清酒是那隻酒壺的唯一遺產,因而更覺得珍貴。

殿下對她這樣凶,她卻該以德報怨,悄悄將江醒面前那隻酒盞托過來,倒了一半酒漿,又推過去。

江醒沒有說什麼,招來一個人把聞青輕帶回來的藥拿下去處理。

很快,一碗藥湯和一小碟糊糊一樣的草綠色流體被端上來。

一個是喝的,一個外敷。

江醒說:“先喝藥,不然不許喝酒。”

聞青輕受到脅迫,但知道很難反抗,於是乖乖喝藥。

許兼深知她的秉性,給她開的藥帶了一點點甜,聞青輕抓藥的時候,特意又往裡面放了幾顆糖丸,一面喝藥,一面吃糖丸,因此也不覺得痛苦。

江醒把她的袖子拉開,給她上藥,他微微垂首,指尖蘸藥輕輕擦拭她手臂上的紅疹。

聞青輕往前望,還能看見青年纖長的睫毛,如黑鴉的羽毛,上下掃落,半遮住清潤漂亮的眼睛。

許久不見,太子殿下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看。

聞青輕是一隻很好哄的聞青輕,江醒給她上藥,她決定原諒他。

她此時尚有一樁舊事,困惑她很久了,於是向江醒請教,問道:“我這些時日見到許神醫,不知為何,總是很想親近他。”

冷白的指尖按住聞青輕臂上細嫩的皮膚

,一不留神,往下壓了壓。

“嗚……”聞青輕把手往回抽了抽,“疼。”

江醒垂著眼睫,當作剛剛無事發生,語氣很淡:“或是因為陡然見到陌生人身上有幾分熟悉的特征,因此覺得眼熟,但實則沒什麼特殊的,歸根到底,不過是不清醒。”

江醒給她上完藥,將她的袖子放下來,從一側仆役手上接過乾淨的濕潤帛布,平靜地將手指擦拭乾淨,說:“輕輕,該清醒一些。”

這時,聞青輕也喝完了藥,手上捧著的東西從藥碗變成了酒盞,坐在案前,認真思索江醒的話,剛抿一口清酒,卻想起喝過藥根本不能再喝酒,悲從中來,不禁愴然。

江醒笑了笑,說:“適才不曾記起這一樁,實在對不住。”

聞青輕道:“殿下分明在哄我。”

江醒道:“這沒有什麼辦法,你若實在不平,去府衙告我也可以。”

哪個府衙敢拿儲君。

好壞的人。

聞青輕心中憤憤。

接下來幾日,江醒一直不許她喝酒,也不許她吃魚,這也不許,那也不許,暮春景色如此燦爛旺盛,皆被糟蹋了,聞青輕鬱悶了幾日,一日清晨起來,身上紅疹終於消下去,一抬眼,既見榻前小案上擺著一壺青梅酒,瞬間快樂起來,再推開門出去,又見海棠樹下,案上擺了清蒸鱸魚、杏仁酥酪和桂花糕。

聞青輕語氣輕快,問道:“殿下在何處。”

仆役答:“在正堂。”

說完這句,他又補充,道:“許神醫來了,正在為殿下診病。”

聞青輕隻覺得今天是個幸運的日子,許多好事都落在了今天,但又掛念著許兼能不能為殿下診病,因而將青梅酒放下,先往正堂去。

小院不大,沒一會兒就到了目的地。

聞青輕推門進去,靜室之中光影錯落,二人對坐案前,許兼正在為江醒診脈。

聞青輕不禁屏住呼吸,悄悄挪到許兼身側,跪坐下來看他問診,隻怕打擾了他們,一句話也不敢說。

江醒早就習慣了有名醫來看診,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靜。

許兼切完脈,聞青輕側臉貼著小案,呼吸輕輕細細的,目光期待望著許兼,聲音很小,問道:“許神醫,可以治嗎。”

江醒早已習慣了沒有結果,但許兼畢竟是聞青輕千辛萬苦請來的醫師,輕抿唇角,道:“許神醫剛剛說了,可以……”

許兼說:“我可以治。”

江醒怔住,不敢相信他話中的意思。

聞青輕眼眸清亮,眼睫上下撲閃,懸在心口的石頭徹底落下來,雖然看見許兼的藥方後便有了猜測,但聽到許兼親口承認,還是覺得驚喜。

聞青輕望著許兼,道:“我就知道許神醫一定可以治。”

聞青輕又看江醒,彎起眉眼,聲音輕輕的,說:“殿下,長命百歲。”

兒時祝願落到今日,也不算辜負。

聞青輕揉了揉眼睛。

江醒攏在袖中的指節微微顫抖,直至聞青輕送許兼出去,手心冒出的汗水濡濕了衣袖,才恍然回神,隻覺曆經一場美夢,夢醒時望著日頭,神魂尤遊於天外,不敢回憶剛剛許兼說的話是真是假,隻想起聞青輕趴在案上,聲音輕輕軟軟,跟他說殿下長命百歲。

——

聞青輕聽到許兼的話,一時什麼都忘了,扯著許兼的衣裳問東問西。

許兼道:“他天生病弱是因為剛出生時中的毒,想要根治,唯有以毒攻毒,許多人治不了,或許是不敢治。但哪怕這樣,想要徹底根治也需要幾年的時間。”

聞青輕不知道這件事,聞言問道:“許神醫不怕嗎。”

許兼道:“已經答應你了。”

聞青輕愣了一下,認真看著他:“我不會讓許神醫出事的。”

許兼低下眉眼,輕彎了彎眼睛,卻不像在笑。

許兼說:“我這幾日要出門一趟,你不必去醫館了。”

聞青輕連忙問:“那許神醫什麼時候回來。”

許兼說:“或許一兩日,或許二五日。”

聞青輕點了點頭。

她一路將許兼送回了醫館,又惦記著太子殿下,匆忙回返,卻在小院裡,瞧見她昨日拿出來曬的小陶罐,這還是幼時從漁陽買下的那一隻裝麥芽糖的罐子,麥芽糖已經吃完了,但罐子聞青輕一直舍不得扔,一直放在床頭陪她睡覺,隻是昨日陽光很好,於是就拿出來洗洗曬曬,昨日在醫館忙到太晚,回去倒頭就睡,竟然忘記把它抱回來了。

果然勞累是很神奇的東西,她曾經睡前不摸摸她的小陶罐,根本睡不著,這些日子在醫館辛苦操勞,竟然改掉了這個習慣。

聞青輕覺得自己可憐,在心裡安撫自己一番。

但小陶罐還是要的,她離不開它。

一夜過去,陶罐上掛著清露,聞青輕把它拿起來,卻聽見罐中清脆的響音,聞青輕覺得奇怪,將陶罐倒過來,罐中物體倒在手心上,涼涼的,很堅硬,聞青輕掀開陶罐一看。

這是一顆漂亮的青色小石頭。

聞青輕怔住。

她知道有一個人喜歡五顏六色的石頭,也知道有一個人喜歡往她的陶罐裡扔石頭。

幼時在幽州,爹爹很喜歡給她和阿兄買這種麥芽糖,理由非常充分,“阿爹小時候過得苦啊,隻買得起這種便宜的麥芽糖,一隻陶罐能裝很多,可以跟你們叔父分著吃,還能讓他幾顆,昔日每每吃到,隻覺得是世上第一等的珍饈美味,你們不喜歡嗎,哪裡膩了?你們就是好日子過久了,不懂得人間疾苦,多少人想吃還吃不到呢,哎,阿酬,輕輕,嘗一顆嘛。”

仰賴爹爹的情懷,她積攢了許多空陶罐,這些陶罐沒有什麼用處,但是長得圓鼓鼓的,十分可愛,聞青輕沒有扔,於是把這些小罐子擺在廊沿處,閒時當景致觀賞,下雨天雨水敲擊陶罐,雨聲錯落,泠然動聽,聞青輕就趴在窗前聽罐中的風雨之聲。

阿兄少年時的性格和太子殿下很像,喜歡

好看的東西,他平日裡喜歡收集金玉寶石,河裡的石頭他也要。

學宮不忙時,他也會自己去撿,因而身上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漂亮石頭,有時路過她的院子,就會進來往她的陶罐裡扔兩顆,平常時候扔石頭;她要是做了什麼讓阿兄開心的事,往她的小陶罐裡扔的就是碎銀,或者金子。

簡而言之,聞青輕很喜歡他往小陶罐裡扔東西,她幼時許多零花錢都是這樣得來的。

許多事不回憶的時候,好像在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但一旦回憶起來,又這樣清楚明白,聞青輕站在清光日影中,出神良久,長生看見她,連忙走上來,近前來卻沉默,抿唇問道:“姑娘怎麼不開心。”

聞青輕抱著陶罐,說:“隻是想起一些舊事。”

她太久沒有見到阿兄,許多事情都模糊了,現在卻記起了一點東西,她記得阿兄有許多喜歡的東西,喜歡劍,喜歡石頭,喜歡種花,喜歡香料,喜歡長街上策馬,喜歡風雨夜下棋,喜歡往魚池裡扔金子,喜歡往糕點裡塞銅錢,許多東西聞青輕可以理解,許多則不能。

但是……

聞青輕神色空茫,眼中有淚,“長生,我想阿兄了。”

長生說不出話,過了好久,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姑娘隨時可以去幽州。”

聞青輕笑出聲,抹了抹眼淚,問道:“剛剛誰來過這裡。”

長生不明所以,但還是認真回憶,道:“隻有許神醫在這裡停過。”

許神醫,許兼。

聞青輕聽到這個回答,竟然不覺得奇怪,心中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素日裡尋不到來處的親近,好像都有了緣由。

她抱著陶罐,又想起先前在獄中,她問小七,許兼祖籍哪裡,小七告訴她,是幽州。

並州氣候很乾,聞青輕這些日子哭了幾場,有點脫水,她時常恨自己喜歡掉眼淚的特質,覺得這樣沒有一點出息,抬手抹乾淚水,抱著陶罐出去,她一路跑到醫館,許兼已經出去了。

醫館一如既往,隻有一個小七,他在藥櫃前忙忙碌碌,他看見聞青輕,有點驚訝,說:“這幾日不忙,聞娘子可以不用來。”

太子殿下來找聞娘子,她不應該陪著太子殿下嗎。

小七看著聞青輕,才注意到她眼睛紅紅的,仰臉問:“太子殿下是不是欺負聞娘子了。”

聞青輕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想到這個,搖頭,說:“他沒有欺負我。”

聞青輕問:“許大夫呢。”

小七說:“我也不知道,許大夫沒說去哪兒。”

聞青輕於是在醫館中等他,一連等了幾日都沒有等到,生活一日往常,她白日待在醫館,看看醫書,給病人抓藥;晚上回去睡覺。

江醒不知道她怎麼了,聞青輕對自己的猜測並不確定,因此沒有告訴她,但她夜裡睡不著覺,得讓殿下來哄。

她這幾日總是很粘人。

一日夜裡,江醒笑道:“我此來並州,原來是來

侍奉你。()”

聞青輕躺在柔軟的被褥裡,哼唧一聲,蹭蹭他的衣裳,聲音糯糯的:不然我睡不著覺,我想睡覺。⒀()⒀[()”

此時外面落著雨,雨水輕打窗牖,發出劈裡啪啦的響音,小舍內燈影幢幢,江醒微微垂下目光,昏昏的光暈映在他的眼睛裡,他的聲音溫和而模糊,“如果實在治不好,也沒有什麼關係。”

聞青輕怔了一怔,說:“不是這一回事。”

江醒挑滅燭火,說:“睡覺吧。”

聞青輕乖乖闔上眼睛。

她這幾日總是害怕,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但就是睡不著覺,隻有殿下在時才好一些。

江醒輕輕揉揉她細軟的長發,聞青輕思緒漸漸安穩,聽著窗外的風雨之聲,迷迷糊糊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間,聞青輕夢到青要山。

那一日天氣很好,太子殿下牽著她下山看燈,路過蔣老的醫館,順便進去拿藥。

殿下隨蔣老進裡間看診,聞青輕拿著一串糖葫蘆,乖乖在外面等。

她看見一個喝藥的哥哥。

天氣很冷,他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素色袍子,聞青輕覺得這個人真不愛惜自己,但他很好看,聞青輕不討厭他,甚至有點喜歡,她那時候讀過幾本醫書,兒時不知敬畏,覺得自己讀過書,又聽蔣老講過一點東西,便自覺是一位合格的大夫了,她很快樂地跑過去給他看病。

青年望見她,又聽到她的訴求,愣了一愣,點頭說:“如此,多謝小郎中了。”

聞青輕對他的稱呼很受用,於是更高興了,很認真地給他摸脈,她其實摸不出來什麼,但這個好看的哥哥一直在看她,他的眼神很溫和,聞青輕覺得受到了鼓勵,因此給他開了藥。

她不會開藥,藥方上隻寫了甘草,開這個也沒有什麼緣故,隻是因為她喜歡,泡茶喝是甜。這是她開的第一個方子,聞青輕非常鄭重地把藥方遞到青年手裡,青年笑了一會兒。

他笑起來很好看,但他看起來其實很不好,他有一雙清澈漂亮的桃花眼,但眼中帶著血絲,看著很疲倦;他的手很好看,骨相修長,膚色冷白,但有一隻腕上全是傷,皮肉外翻,看著嚇人。說的好聽一點,他身體不是很好,說的不好聽一點,他有一點點殘疾。

聞青輕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她想著待會要跟蔣老說一說,江醒已推門出來,蔣老也跟著出來,他看見聞青輕,驚了一下,哈哈笑了兩聲:“你知道你在給誰診脈嗎。”

聞青輕搖搖頭。

她不知道啊,她怎麼可能會知道。

“你在給明春堂最有出息的弟子診脈啊。”蔣老好笑地看著他們,主要是看青年,說,“你也敢的很,任由她亂玩兒。”

“我現在連針都拿不住,哪裡有什麼醫術,她診得很好,若是學醫,或可成一代名醫。”

蔣老道:“她倒是什麼都想學,你教她嗎。”

素衣青年說:“此時半廢之身,隻會誤人子弟,隻能等來日了。”

() 夢中的記憶混亂,模模糊糊的,許多事都如霧裡看花,望不真切,但聞青輕依舊記起了一些舊事,她昔日見過許兼的。

她當時是在給許兼診脈。

時至夜半,天色將明未明,雨已經停了,出了月亮,天地之間,萬籟俱寂。

聞青輕的記憶很亂,混混沌沌間,想起江醒的話,又想起許兼之前寫的一個方子,裡面有一味很珍貴的草藥,叫做黃葉草,生長於懸崖峭壁之間。

聞青輕驚醒過來,江醒已經離開了,一束清光從半開半合的窗牖上照進來,是月光。

她知道許兼去哪兒了。

聞青輕倚著床頭,曬了會兒月亮,眼睫掛著淚水,有點難受,案上擺著一盞清茶,還是溫熱的。聞青輕喝下茶水,換好衣裳,提一盞燈推門出去。

她見到方子之後,讓長生去查過。

——黃葉草成熟要很長的時間,成熟之後又會很快枯萎,因此很難遇上,它生長在懸崖縫隙之間,又很難采摘,因此是價值千金的藥材。

許兼肯定買不起,太子殿下短時間內也得不到。她曾經問過許兼,許兼說,小月城外的荒山上生長著一株黃葉草。

聞青輕提著燈行走在黑夜之中,城門沒有開,聞青輕從一個小洞裡鑽出去,她望著城外清曠的天地,循著之前看過的輿圖往北走。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明朗,蟹青色的天空上掛著幾顆星星,遠遠的,聞青輕看見山脈上青綠色的草木。

天地清寂,山霧迷離,素衣青年披著朝霧,從山道上下來,最初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漸漸的,聞青輕看清了他的樣子。

許兼臉色蒼白,神色倦怠,清顴指節垂在袖中,鮮血濡濕袖管,他看見聞青輕,神色微微有些錯愕,語氣不輕不重,問:“怎麼這個時候出來,不怕犯宵禁嗎。”

聞青輕眼睛紅紅的,聲音有點啞,說:“我怕我又沒有哥哥了。”

許兼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