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1 / 1)

宋書瞧瞧聞青輕的信,又望望江醒,默了一會兒,覺得不行,語氣委婉,問:“此行尚餘黃金近千兩,悉數送到並州嗎。”

這是不是太多了啊?

你是要幫她買下小月城嗎!

宋書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決定勸諫,卻見江醒垂下目光,手指輕撫過案上輿圖,清清淡淡道:“我現在隻有這些。”

宋書默了默,又默了默,根本搭不上他的話茬,日光明淨流入窗牖,江醒不理會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指尖捏著輿圖一角略抖了抖,羊皮製成的輿圖輕輕顫抖,抖出些許碎金般的陽光的微塵。

輿圖之上有一塊被朱筆圈起來的小城。

江醒望向宋書,同他說起自己的打算,道:“冀州刺史徐忠貪墨一案,現下既已清楚明白,我欲以此功績向陛下上書,為輕輕請封縣主,封地仙嶺,食邑七百戶。”

“仙嶺富庶繁華,又有青山綠水,她應當喜歡,”江醒撐著下巴曬太陽,稀疏日光落在他眉眼,將本就冷白的面容襯得愈發蒼白無血色,望來類如春日將消的冰雪,他想了想,又開口,“你……”

“殿下強撐病體來到冀州,終日奔波操勞至此,隻是為了此事嗎?”宋書眼神中閃過一絲愕然,不知為何,心頭頓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急急打斷他。

“除此,也沒有什麼非來不可的理由。”江醒漫不經心接話,宋書或是以為他想徹底繳清七王一黨在地方上的勢力,但這種事情實在很沒有意思,不值得成為他做一件事的目的。

聞青輕去並州之後江醒常常自省,明白了一件事情,若想做點什麼還需儘快做完,省的時不我待,倘若臨死之際尚存心願沒有完成,這倒有點沒出息。

江醒眼睫覆下,認認真真又看了眼輿圖,接著剛剛被宋書打斷而沒有說完的話,問,“你想要哪裡。”

宋書心裡一沉,不敢想他為何要這樣急切地為身邊人請封,跪地叩首,言語中帶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顫抖,眼眶帶了點紅,語氣哽咽,俯首拜曰:“書隨殿下,唯儘忠道而已,並無所求。”

“你……”模糊的聲音落在陽光裡,江醒偏了下頭,撐著下巴,將目光投向他,眉眼稍彎,卻笑了笑,難得安慰他,“你也不必悲壯得跟我要死了一樣,我暫時應當還能活著。”

宋書唇角蠕動兩下,說不出話,抹了把眼淚站起來。

江醒抿一口清茶,垂手將輿圖遞給他,漫不經心道:“你慢慢挑吧。”

冀州刺史徐忠,出身冀州士族。

冀州徐氏,累世閥閱,早年門生故吏遍及朝野,朝中百官一半都跟這個姓氏有扯不斷的牽連,近三年漸漸隱匿,不複往日光輝燦爛,但在朝中仍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

想把徐忠釘死,江醒尚有許多事要做,將輿圖遞給宋書後,略理了理衣裳,兀自起身,冀州的清晨略有一些寒冷,宋書給他拿了一件單薄的霜白外袍披上。

——

小月城裡,

聞青輕連續幾日沒有來到醫館。

小七盯著院子裡掛著鹹肉盯了好幾天了,每每路過院子,都忍不住咽口水,但他克製住了,這種好東西還是要等聞娘子回來一起吃。

也不知道她怎麼了,什麼時候回來,小七暗自嘟囔。

一日清早出門時,聽說崔氏車隊來了小月城,沒有停留,很快離開了,他記起被自己忘了很久的崔氏送來的拜帖,一拍腦袋,連忙跑回去。

許大夫對崔家與對其他士族不同。

崔家發來的拜帖,許大夫會認認真真看過,再回應,其他的則直接讓他退回去,小七上回收到那張拜帖特意留下,想著等許兼回來再給他。

可惜許大夫剛回來時,醫館太忙,小七一時忘了這件事,後來再想起,害怕責怪,一直藏著沒有拿出來,現下聽說了車隊的事,又記起聞青輕的住所似乎是一位姓崔的郎君買下的,小七的思緒一下子清明起來。

那張拜帖是崔氏代表聞娘子發的吧。

他想到這個,心下又有點茫然。

崔氏車隊已經離開了,聞娘子還在不在小月城啊。

不在了吧。

小七回到醫館翻出那張拜帖。

世家大族的拜帖一向漂亮,竹製的木簡,寫著很漂亮的字,上面還撒著銀粉。

小七抱著拜帖,靠著藥櫃坐下來,眼神茫然,抬頭望望無病館。

許兼喜歡乾淨,無病館一直被他打理得一塵不染,但許多東西是改不了的。

——匾額是破破爛爛的;藥櫃已經掉漆了;桌上一盞油燈也已耗乾了燈油,許大夫也沒給他錢去添新的;窗沿上有一隻很簡陋的陶罐,罐中插著一枝海棠花,是整座醫館唯一的亮色。

聞娘子的小院子很漂亮,裡面有山有水,有一整棵樹的海棠花,無病館裡什麼都沒有,隻有清苦的草藥味道。她跟著崔氏貴人們離開也沒什麼不好,她就是很嬌貴的貴人呀。許大夫一直不答應她,她離開也很正常的。

她天生就不屬於這裡。

小七歎了一口氣,從櫃上摸了個面餅啃,心情沮喪,他從前很喜歡吃這個餅,今日卻覺得味同嚼蠟,小七抹了抹眼睛,抓著乾餅,惡狠狠往櫃上一扔。

他要吃肉!

小七雄赳赳氣昂昂,蹭地一下站起來,卻對上一雙朦朧漂亮的眼睛,小七怔住。

聞青輕剛踏過門檻,就看見小七就突然從櫃上冒出來,嚇了一跳,拍拍胸口,道:“你想做什麼。()”

小七訥訥:我要吃肉。?()_[(()”

他跑上來圍著聞青輕轉了一圈,語氣有點開心,有點扭捏,問:“娘子不走嗎。”

“走到哪裡。”聞青輕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她此來還帶著幾車藥材。

小月城實在太小,她去一座大城才買來這些,一路風雨兼程,很不容易,聞青輕又累又困,一到小月城,卻沒有先回小院,而是先把這些藥材送來無病館。

她略指了指門口的幾車草藥,對

() 小七說:“許神醫回來問起,你就說是天上掉的。()”

小七啊了一聲,探頭出去,驚了一驚,說:許大夫不會相信吧。?[(()”

他當然不會相信。她要許兼默默在心裡感念她的恩德,隨她同往京師。

普天之下再不會有比她更誠心的人了。

聞青輕心中大事已了,精神乍然鬆懈下來,揉了揉眼睛,想要找個睡覺的地方。

小七將她帶到一間小屋子裡。

這間屋子很小,擺得家具又清簡,顯得冷冷清清的,隻一榻、一桌、一椅、一書櫥而已。

不知為何,小七今日特彆殷勤,不知道從哪兒抱來兩床單薄的被褥給她鋪床。

聞青輕看了他一會兒,覺得奇怪,但沒有問,她還記得小七的話,從袋子裡拿出幾兩碎銀讓他去買肉餅吃,小七頓時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聞青輕送走小七,把自己卷進被褥睡覺,被褥的料子很硬,睡來有點紮,但聞青輕困得迷糊,管不了這些。

聞青輕昏睡前的最後一點意識,是在幻想許兼看到那幾車藥材時被感動得涕泗橫流,握住她的手,說願與姑娘同往京師。聞青輕帶著這樣美好的期待,沉沉進入夢鄉,再醒來時,月亮已爬上樹梢。

有人稟一盞燭燈,推門進來,是許兼,他照舊一身麻布衣裳,立於燭燈昏而模糊的光暈裡,望來不似往日清冷。

聞青輕迷迷糊糊地靠著床頭起來,有點不清醒,許兼伸手摸摸她的額頭,聞青輕撥開他的手,說:“我沒有生病。”

她的體質哪裡會這樣差,出去跑一跑回來就生病,她又不是太子殿下。

聞青輕的目光越過窗子望出去,缺月高掛,夜已經深了,聞青輕揉著眼睛起來,她回來之後第一次見到許兼,心中尚存期待,從床上爬起來之後,並沒有立刻出去,回頭看許兼。

許兼沒有反應,隻是點亮了燭燈。

聞青輕覺得不行。

聞青輕語氣驕矜,揚了揚下巴,道:“許神醫沒有話想跟我說嗎。”

許兼問:“你餓嗎。”

聞青輕:“?”

許兼望向她如星光一樣亮閃閃等著誇獎的眸子,下意識抬指,輕輕摸摸她的眼睛,摸完又覺得不妥,將手垂在袖中,輕撫了下指尖,說:“已至宵禁的時辰了,你今日就在這兒睡,我去給你拿吃的。”

聞青輕倒沒什麼感覺,她以為自己剛剛睡覺的時候不小心掉眼淚了,這種情況很常見,她有時候不知道夢見什麼就會流眼淚,她已經習慣了,抬指摸摸眼睛,沒有水漬,可能已經被許兼擦乾淨了。

聞青輕拉開椅子坐下,隨手抽出一本許兼的醫書看。

沒一會兒,許兼端著一碗鹹肉粥進來。

聞青輕有點驚訝。

許兼把粥遞給她,說:“吃吧。”

在許兼這裡吃到這種東西的機會並不多,甚至可以稱得上沒有,因此聞青輕格外珍惜這一碗粥。

她攪攪瓷勺,舀了一勺

() 嘗了嘗。

粥煮得軟爛,肉粒帶著濃鬱的鹹香。

聞青輕又喝了一口,情不自禁彎彎眼睛。

許兼坐在榻上,拿過她剛剛翻看的那本書。

更深露重,萬籟有聲,一盞燭燈置於桌上,散發著朦朧的暖光。

聞青輕喝了一會兒粥,抬頭望見許兼清潤的眉眼,覺得現在的氛圍很好,許兼似乎不像平日裡那樣難以接近。

聞青輕有一個問題,想知道很久了,問許兼道:“許大夫為什麼要學醫呢。”

如許兼這樣的名醫,走上醫道總有什麼緣故吧,比如出身醫學世家,或從小對醫道有興趣,再或者,傳奇一點,走在路上有了奇遇,一朝得到神醫真傳什麼的。

聞青輕胡亂想著,聽見許兼說:“混口飯吃而已。”

聞青輕下意識問:“就這樣嗎?”

許兼點了點頭,見聞青輕好奇,就多說了幾句,道:“昔日流落並州時,遇見一家醫館在招學徒,於是就去了。”

他的話也令聞青輕想起一點東西,道:“我幼時也流落過。”

許兼怔了一怔,抬手摸摸她細軟的長發,語氣清溫,道:“辛苦了。”

也沒有很辛苦,她很快就找到師父了。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他看起來似乎有點難過,但她明明沒有在裝可憐。

唉,許神醫真得好難懂。

聞青輕在心裡歎了口氣,想說點什麼,想了想,說:“那我現在也在當學徒,我算不算和許神醫走了同一條路。”

聞青輕連忙套近乎:“真有緣分。”

“……”

許兼很久沒有說話,聞青輕覺得奇怪,抬頭看他。

青年漂亮的眼睛在燈光下好似蒙了一層霧,讓人看不明白。

許兼說:“你不要走我這一條路。”

聞青輕不明所以,有點迷茫,許兼見她喝完鹹肉粥,將碗收起來,不欲再說什麼,道:“睡覺吧。”

他為聞青輕挑滅燈火。

前些日子,崔氏車隊返程時,聞青輕不甘心就這樣離開,讓崔諒先走,自己和長生留在小月城,崔諒不放心她,沒有帶走院中部曲。

小院一切如常。

一日清晨,聞青輕早早醒來,換好衣裳,按照習慣往無病館去,遠遠望見小醫館門口停了一輛華麗馬車。

一位錦衣玉帶的中年男人從車上下來,身後跟著幾個仆役,此時天還很早,無病館門還沒有開,一個穿藍布衣裳的仆役一直在敲門,拍門聲吵得聞青輕耳朵疼。

她當時就比這個人有禮貌。聞青輕暗暗想。

小七拖著鞋吧嗒吧嗒的聲音響起來,他打開門,探頭出來。

仆役道:“我們找許兼許大夫。”

小七見到來人通體尊貴的模樣,先問:“客人有什麼病症。”

仆役道:“是請許大夫去雲中看診。”

小七已經很習慣應付這一類事了,搖搖頭,道:

“近日或許不行。”

他言語恭敬,好心提醒:“貴人不如先回去吧,許大夫手上尚有許多病人,近日不能為貴人看診,與其苦等,不如去問一問彆的大夫。”

藍衣仆役冷冷笑了笑,輕蔑掃他一眼:“不知尊卑的東西,可知我家主人是誰嗎?”

是誰都沒有辦法呀,根本沒人能讓許大夫放棄手上的病人給這些貴人看診,他們明明請得起大夫。

小七揉揉臉,道:“我知客人尊貴,隻是許大夫真的抽不出時間,城外尚有許多病重的流民,還望貴人憐惜。”

一般聽到這兒的,要麼走,要麼等,接下來就不是他的事了,小七自認任務完成,關上門想要回去,喉嚨一緊,被人揪住衣領,小七望著藍衣仆役冷漠的目光,有點喘不過氣,冷汗流下額頭。

聞青輕微微皺眉,見許兼一身素衣從館中出來,客客氣氣道:“還請手下留情。”

“許大夫,”穿錦衣的男人終於開口,“我家主人請許大夫進雲中看診,若能治好病人的病,必不薄待您,望您折節,隨我們走一趟。”

許兼依循慣例問:“是什麼症狀。”

男人描述一番症狀,許兼聽過後,語氣溫和:“此類病症上,我的造詣不及明春堂,既然病人在雲中,請明春堂去看,遠比我去效果更好。”

“他們都沒有許神醫的名聲,我家主人不放心,”男人看著許兼,語氣有些陰冷,微笑道,“有一事未向神醫講明,病者地位貴重,因此主人才想著謹慎些,特意命我來請全並州最好的醫師,許大夫常年待在並州,但請為並州儘些心力。”

他口若懸河說著,許兼招手讓小七過來,蒼白的手叩上木門,神色很淡,道:“我目下離不開這裡,請回吧。”

男人眸色一暗,後退兩步。

仆役紛紛上前圍住醫館,他望著許兼,冷笑道:“許大夫悲憫弱小,也該知道尊卑之彆。”

話音剛落,剛剛掐住小七的藍衣仆役率先上前,長棍自袖中脫出,隨著他的動作,其餘人對視一眼,踏上台階想將人強綁回去。

小七神色一駭,怎麼還有人敢綁大夫啊!不怕被下毒嗎!

他面色蒼白,躲在許兼身後,隻聽咻地破空聲,藍衣仆役的長棍臨空劈開,小七嚇得閉上眼睛,黑漆漆的世界裡,響起十分冷淡的一聲笑,“你們是個什麼東西,也敢跟他談尊卑?”

小七感動得想哭,睜開眼睛。

聞青輕一身青綠立於階上,手握一根玉蘭花枝橫陳在前,擋住長棍的攻勢。

玉蘭花嬌豔,晶瑩晨露在陽光映照下清清然閃著光亮。

仆役面色一凜,欲再使勁,聞青輕隻動了動手腕,輕而易舉打落他的長棍。

聞青輕斜倚門框,居高臨下將目光投在階下幾人身上,拿花枝漫不經心挽了個劍花,枝頭綴著一朵白玉蘭抵在藍衣仆役喉結上。

許兼望她劍招,晃了下神,收起兩指間秉著的一根銀針。

男人頓時繃不住臉色,揚聲斥道:“我家主人是雲中縣令!你竟敢冒犯!”

他語氣這樣坦蕩,以至於聞青輕怔了一怔,有點不確定自己聽見的,她偏頭看許兼,問:“兩千石嗎。”

許兼說:“六百。”

聞青輕抬起花枝,冷冷看著幾人,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