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1 / 1)

絲竹之音靡靡而起,歌女唱腔婉轉,舞姿翩躚。

令江泠魂牽夢縈幾日的少女此時正跪坐於樂師之間,青衣鬆散,在地上鋪開,月色入戶,清白月光在錦衣上流轉,依稀可見衣上燦爛生光的仙鶴花紋。

再靜靜望去,少女垂著眼簾,蔥白指節伴著曲調來回撥弄,舉止間,長袖鬆落,露出一截瑩白的手腕。

清揚樂聲從她指尖流出。

宋書跪坐在江醒身側,看見聞青輕,先是驚了一下,聽一會兒L後,情不自禁沉浸進去,怕被人聽見,他壓低聲音對江醒說道:“姑娘彈得好聽。”

江醒看著殿中彈奏的少女。

聞青輕膚色很白,整個人沐浴在清光之中,好似要融入月色裡。

“她想做什麼,最終總能做好的,”江醒收回目光,聲音很輕地說,“隻是此間行事不成體統,你待會兒L不要誇她。”

宋書諾諾應是。

江泠一直望著聞青輕,神色晦暗,暗自道,原來她是宮中樂師,如此也好,卑微之人,實在很容易得到。

芙蓉知帳暖,良寢度春宵。

江泠呼吸一緊,兀自又起了許多難以言表的幽思,他吞下一口口水,甩甩腦袋,好叫清醒一些,再抬眼望去,一曲畢,少女起身,隨著其他樂師一道退下。

他的目光追著聞青輕的背影而去,失神之間,察覺到後頸有一絲寒冷,他茫然地偏了偏頭,正對上太子殿下清泠得不含一絲情緒的眼睛。

江醒移開目光,指尖輕點酒盞,語氣頗有些漫不經心:“七弟之喜慍,倒是從來都很明白,府中姬妾若乾,皆出於此嗎。”

宮室內靜了靜。

太子從來不怎麼搭理他,這次主動跟他說話,江泠心中既驚又慍,對他的話卻不以為然。

凡位高權重者想要什麼,隻要多看一眼,總會有人暗中送來,這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嗎,他當眾點明是想乾什麼,都是男人,裝什麼清高,他不信江淞白從未接受過下人送來的姬妾。

江泠壓下心中慍怒,擠出一抹笑,剛想說話,江醒端著酒杯遙敬了敬,情緒很淡地落下一句,“奉勸收斂。”

江泠隻覺得失了面子,握住酒杯的手都在顫抖,但他還有點理智,強忍怒火,又回敬江醒,溫順道:“謹記長兄教誨。”

宴中眾人默不作聲聽著上面的動靜,有些心思活絡的也歇了把剛剛那位樂師送至宜春殿的心思,太子殿下看不慣這些,也沒必要冒著得罪東宮的風險給七王送美人,這畢竟隻是一件小事。

皇帝特意叮囑,按時開宴,不必等他,宴至中旬時才出現,身邊還跟著一個年紀很輕的少年。

陛下喊他時野,為他賜坐,眾人才知,原來這位就是墉承王很看重的那位義子,紛紛上前敬酒,喊小裴將軍。

話說這位小裴將軍,年僅十七,出身不顯,昔年獨率兩千兵馬,平定烏桓之亂,戰功赫赫,墉承王嘉其勇武,將其收為義子,賜其兵權,令其

督涼州軍事,簡而言之,是位十分尊貴顯赫的少年郎。

江醒坐在上位,目光不經意掃過裴時野,稍怔了怔,隻想,還好那個小祖宗不在這兒L,不然又要蹭過來,眼睛亮亮地說好看。

裴時野注意到他的目光,也望過來,起身敬酒:“太子殿下。()”

裴將軍。ˇ()”江醒頷首。

——

柳迎下午收到聞青輕送來的話,一直惴惴不安,一面怕聞青輕在宴上出了差錯,受到懲罰;一面又害怕貴族女兒L與歌伎樂師之流混在一起,恐招致閒話,讓人瞧不起。

她惶恐擔憂了一陣子,看見聞青輕下去,一顆心尤放心不下,一回頭,瞧見自家小侄女彎著腰悄悄溜到她身邊,眼眸含星,精致可愛,很像一位仙山上下來的小神仙,柳迎哎呦一聲拍拍她的手,“你這混賬,可嚇死我了,還笑,什麼時候了,怎麼還笑得出來。”

她們坐在末席,鮮少有人注意到這裡的動靜。

“我彈得好呀,”聞青輕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她不知道自己哪裡混賬了,但認錯總沒錯,於是垂下腦袋,乖乖道,“我錯了。”

她乖成這樣,柳迎反而沒了法子,她身子不好,小兒L子夭折後就沒再懷上,跟聞適一直也沒個孩子,她也不知道跟小孩子相處,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默了會兒L,以為自己語氣重了想要安慰,一打眼,看她認完錯又悄悄伸手摸橘子吃,哪有半點知錯的樣子。

柳迎又氣又笑,放輕聲音跟她講道理,說:“你跟隨崔君讀書,可知道什麼是下九流嗎,今兒L都跟什麼人在廝混,也不怕被人看輕了去。”

“彆人看輕我,又豈是我的過錯。”聞青輕嘟囔兩聲,對上柳迎沉靜的目光,縮了縮腦袋,低頭扒橘子,她不知道這算什麼錯,也不覺得自己混賬,但叔母既然這樣說了,她還是乖一些吧,聞青輕扒掉橘子皮,覺得不行,小聲為自己辯白,“若有人因為我彈個箜篌就瞧不起我,那我……”

“你待如何?”柳迎問。

聞青輕咬著橘子,悶悶道:“我就再也不理他們。”

“你……”柳迎真不知該怎麼回答她,手掌虛合,伸手點點她,“成天說什麼孩子話。”

聞青輕趕緊往柳迎手心放了一瓣橘子。

柳迎手心一涼,低頭看見這一瓣新鮮飽滿的橘肉,教訓的話被卡在喉嚨裡,有點無語,長時間說不出話,她反而笑出聲來:“我剛剛是在向你討橘子嗎。”

“可甜了。”聞青輕軟軟道。

柳迎心裡一軟,歎了口氣:“罷了,我跟你個小孩子計較什麼。”

又給她夾菜,倒茶,宮宴之上,專門有宮人倒酒,聞青輕拿著杯子,下意識想要,卻看見上位一抹紅色身影,訕訕收回手,捏捏衣裳。

雖說聞適也是兩千石的高官,但鑒於這裡是皇宮,隨便丟一顆石子,都能砸中一堆兩千石,故而聞適的地位說高其實也不算很高,聞青輕坐的位子靠門,離陛下和太子殿下很遠,但她還是看見了江醒,太子

() 殿下換了一身衣裳,一如既往的好看,聞青輕欣賞了一會兒L,微微偏了偏目光。

看見下午遇到的釣魚的伯伯。

……他比太子殿下坐得還要高。

“那位是陛下嗎。()”聞青輕有點恍惚地問。

能坐在那兒L的當然隻有陛下啊。?()_[(()”柳迎覺得小侄女傻了,摸摸她的頭。

聞青輕咬著一條油炸小魚,牙齒來回磨了磨,魚身上出現小小的牙印。

聞青輕一直在走神,眼神飄忽,目光落在離陛下不遠的地方,看見一個很熟悉的少年郎君。

這人她見過的,上次見時,他在種地。

一家莊戶裡除草的農夫當然不會出現在皇宮裡,也不會有一堆上千石的官員們圍著,聞青輕靜靜聽了聽,聽見有人喊他小裴將軍。

“……”

聞青輕懵懵的,揉揉眼睛,下意識把嘴裡的東西咽掉,吃得太快,魚刺卡中喉嚨,聞青輕彎下腰抓著衣裳咳嗽。

這裡是大殿,聞青輕也不敢用力咳,難受了好久,又喝了許多茶,才把魚刺順下去,眼睛都浮了一層薄薄的淚花。

“輕輕。”柳迎擔憂地拍拍她的背。

此事方畢,聞青輕長發散亂,衣裳也鬆散,她眼睛紅紅的,聲音沙啞,很有些可憐:“叔母,我出去整理整理。”

柳迎喚來貼身女使,讓她近身伺候,聞青輕不喜歡有人跟著她,揮揮手表示不要,自己獨自出去,“我一會兒L就回來。”

柳迎不敢相信她的“一會兒L就回來”,讓女使遠遠跟著。

卻說聞青輕離開大殿之後,裴時野假托醉酒,向皇帝請求出去散心。

皇帝不明所以,但還是準了。

皇帝抿一口清酒,一抬眼,卻看見江醒在整理衣裳,開口問:“你也醉酒?”

江醒對著皇帝行了一禮:“醒病弱,不堪在外久待,請回東宮。”

皇帝揮揮手,道:“去吧。”

——

月明千裡,清輝一片,空中冷氣清寒,離長新宮越遠,越覺得天地寂靜。

聞青輕在一處長廊停下,廊外有湖,一輪明月映在水中,清澈的湖水在月光下生出魚鱗般的光彩,湖邊有一棵茶樹,鮮豔的山茶浸潤在月光裡,開得安靜又熱烈,聞青輕想起在青要山上的小院,覺得喜歡。

她出了回廊,上前幾步走到樹下,花上結滿露水,看著清瑩瑩的,清風吹過花樹,還有溫和輕緩的聲音,如雪落一般,聞青輕挑了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

清寒的微風攜帶水汽從湖面吹來,她置身於美景之中,覺得心情都舒暢起來。

她平複了一會兒L,想要回去。

她心情過於輕快,拍拍手上的灰,非常活潑地從石頭上跳下去,卻忘了這裡是湖邊,湖岸濕潤,她腳底打滑,一個踉蹌,將要滑倒水裡。

一隻冷白乾淨的手伸過來,隔著袖子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了回來。

聞青輕睜開眼睛,長舒

() 一口氣,下意識想要蹭一蹭殿下,卻沒有聞到那種清苦的草藥氣息。

聞青輕站定,愣愣抬頭。

少年一身黑衣,玉冠束發,常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他一身單衣在田裡除草的時候,很像一個貧弱可憐卻有些風骨的田舍郎,現在穿著墨黑的精致錦衣,行止間,衣上銀線在月光下清然閃爍,望來卻如天河一般。

他確實成了一個清貴無雙的少年郎君了。

他真好看。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

“裴將軍。”聞青輕記起宴上人們對他的稱呼,也對他行了行禮。

山茶花樹下,少年微微彎了彎眼睛,眸中流出些許細碎的光亮,語氣克製,道:“聞姑娘,我姓裴,名時野,身份微薄,實在稱不上什麼將軍,姑娘直接喚我的名字就好。”

聞青輕呆住,訥訥問:“將軍怎麼知道我姓聞。”

裴時野抿了抿唇,說:“某第一次來京師參加宮宴,害怕出錯,故而將宴上賓客的名字一一記下了。”

原來還可以這樣,他好謹慎。聞青輕記住了。

他與江醒很不一樣,眼眸明亮,像浸在水中的黑玉一般,聞青輕喜歡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多看了一會兒L,她低下頭,想起前些日子的經曆,覺得被欺騙了,有點不開心,又很好奇:“昔日看見裴將軍在地裡除草,有什麼特彆的緣由嗎。”

“隻是麾下一名士兵為了補貼家裡,尋了這份夥計,臨時病重趕不上工,我剛巧看見就去替他而已,當日是冒名頂替,不便讓人知道身份,這才欺騙姑娘,萬望見諒。”他站在山茶花清靜的暗香裡,整個人顯得愈發漂亮。

“隻是為了士兵嗎。”聞青輕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聞姑娘不是也替一位樂師在宮宴上彈箜篌了嗎。”裴時野揚眉笑笑。

也是啊,正是此理!

聞青輕頓時能理解他了,理解之餘,忽然有點疑惑,她彈箜篌的時候他在嗎,他不在吧,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聞青輕有點茫然,搓搓臉。

裴時野說:“我送姑娘回去吧。”

也好。

聞青輕點點頭:“多謝將軍。”

遠處橋頭上,宮燈亮起,燦爛明亮,江醒站在宮燈發出的柔和光暈之中,整個人的氣質卻愈發清冷。

他遠遠望著聞青輕衣裳鬆散,跟裴時野一起走入長廊,垂眸看了一會兒L湖水,清清淡淡落下一句話:“帶她來東宮,不要讓人看見。”

說罷,江醒轉身離開。

——

聞青輕跟裴時野走了一段路,遠遠的,就瞧見宋書站在樹下朝她招手。

“小裴將軍。”宋書向裴時野問好。

聞青輕上前問:“宋……宋郎君,你怎麼在這兒L。”

“宜嬪娘娘想見一見聞姑娘,我來請姑娘,”宋書笑道,他抬頭看著裴時野,問,“小裴將軍,宮宴將散,不回去向陛下請辭嗎。”

聞青輕聽他這樣說,正奇怪於這位宜嬪娘娘為什麼要見自己,她送走裴時野,跟著宋書一路往前走,“宋書,我不認得這位娘娘呀。”

“這是我小姨,”宋書說著,帶她來道一處熟悉的宮室,又道,“她沒叫姑娘,是太子殿下讓姑娘來的。”

“我在宮宴上沒有喝酒。”聞青輕連忙說。

宋書忍不住笑出聲,聞青輕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凶巴巴道:“不許笑。”

宋書不笑了,對前面躬身拜了一拜:“殿下。”

聞青輕抬頭,看見太子殿下長身鶴立,立於庭下,整個人半隱於竹影之中。

“殿下。”聞青輕抬頭望他,語氣溫軟喊了一聲。

江醒對上聞青輕的目光,語氣很淡,道:“昔日所授,悉皆供人飲酒取樂否。”

“……”

庭中寂靜,往來隻有風聲。

江醒安靜看著她。

“隻是……”聞青輕眼睫微顫,覺得委屈,尋常人倒也罷了,為什麼殿下也這樣,聞青輕偏過頭去不想看江醒,聲音濕濕的,給自己解釋,“隻是看見那位姐姐哭得可憐,覺得不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