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修文】(1 / 1)

她好可憐。

聞青輕收回手揉揉,整個人都頹敗下來,道:“我都已經這樣規矩了,殿下還要打我嗎。”

江醒道:“那你再規矩些,給我磕個頭。”

這萬萬不可。

聞青輕哼唧道:“不要。”

江醒懶得理她,她一貫嬌氣,拿竹筒敲一敲就像受了什麼難以忍受的酷刑一樣,但又很好哄,江醒讓宋書端來一碗酥酪,她端著喝了一點,江醒還沒說話,她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

聞青輕把帶來的梅花糕遞給江醒,期待道:“殿下嘗嘗。”

油紙包皺巴巴的,很不好看。

江醒說:“不吃。”

聞青輕戳戳江醒,爭取道:“很好吃的。”

江醒不理她。

……行吧。

聞青輕隻好自己留著,她把梅花糕給宋書,仰頭看他,說:“宋書,勞煩找人幫我熱熱,我待會兒L吃。”

“是,一會兒L就好。”宋書應下。

“宋書,多謝你。”聞青輕對著宋書笑。

冷白指尖輕輕點了兩下案幾。

聞青輕回頭看江醒,江醒沒有看她,一位仆役上前,端來幾支精致的玉簪擱在案上。

聞青輕戳戳離她最近的白玉簪,江醒拾起白玉簪,聞青輕往他那一側挪挪,離江醒近了一些,乖乖等著太子殿下給她紮頭發。

她現在幾乎被江醒半攬在懷裡,清苦的草藥氣息縈繞在鼻尖,聞青輕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覺得安心,陽光灑落,暖洋洋的,很適合曬太陽,聞青輕沐浴在陽光裡,低著腦袋,一面握著太子殿下肩前一捋黑發打絡子玩兒L,一面編借口,跟江醒解釋自己為何披散長發走在宮闈之中。

她沒有編謊話的天賦,編出來的理由顛三倒四,經不起推敲。

江醒聽出來了,卻也沒說什麼。

她說之前的簪子丟了,丟了就丟了,本來也不值什麼。

聞青輕又說東宮難找。

江醒手上的動作頓了一會兒L,說:“我過段時間會去行宮住。”

聞青輕不解地問:“為什麼。”

“行宮清靜。”江醒說。

聞青輕微微偏了偏身子,歪著頭看他,眉眼彎彎,笑問:“卻不是為了我嗎。”

“……”

江醒眼睫覆下,沒有回答,隻是說:“改日你來,我試你劍術。”

“我很刻苦的。”聞青輕道。

江醒看她眼巴巴蹭過來給自己邀功,情不自禁笑了一下,說:“這要先看一看,我若滿意,自然給你獎勵。”

聞青輕對自己非常自信,矜持地點了點下巴,指示道:“那我要殿下陪我看花燈。”

江醒頷首,說:“可以。”

江醒剛剛把她的頭發梳順,拿著簪子給她挽發,太子殿下的手骨節清瘦,膚色冷而白,穿過黑發時,愈顯得漂亮。

聞青輕靜

靜欣賞了一會兒L(),想看自己的樣子。

她覺得自己也很好看的?(),於是找人要來銅鏡,手肘抵案,單手撐著下巴,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

江醒知道她是來赴宴的,又挑了翡翠耳墜並一塊流蘇步搖為她戴上,聞青輕是一隻愛漂亮的小姑娘,自從養了聞青輕之後,這種東西他總是不缺的。

這時,宋書端著熱騰騰的糕點回來,見著聞青輕笑說:“哪裡來的天仙娘娘。”

聞青輕有點不好意思,單手舉高江醒的寬袖再一放,鮮紅衣料鬆鬆散散把她蓋住。

江醒垂首,敲敲她的腦袋,說:“出來。”

梅花糕熱氣氤氳,香氣撲鼻,聞青輕掀開衣料坐好,從一側拉開一方枕席,示意宋書坐下,拿著木著從籠屜正中劃了一條線,說:“我要宋書陪我。”

江醒微哂了哂,卻沒有管她。

宋書於是陪聞青輕吃糕。

江醒攤開一本奏表看,沒一會兒L,聞青輕吃不完了,將自己吃剩下的半個梅花糕遞給江醒,江醒也吃掉了。

宋書忙碌,沒一會兒L就有人來喊他。

沒人跟聞青輕說話,她坐在江醒身側窸窸窣窣摸了一本書,書頁攤開,小院裡安靜了一會兒L,花葉搖落,書上落了幾瓣白色的小花。

江醒微微抬眼。

聞青輕單手撐額,闔著眼睛睡在陽光裡,呼吸輕而均勻,烏黑長發自頸前垂下,半遮住她白皙的小臉,在陽光映照有一種毛茸茸的感覺,鬆青長裙在地上鬆散鋪開,衣上又沾了花葉草葉,很有些隨性疏落的樣子。

江醒忽然記起青要山時不時送來的信,說聞姑娘喜歡在牆上寫字,山下有人求她下山,幫忙在院中寫一寫,聞姑娘很得意地去了,一見卻是勾欄瓦肆,知道她是崔音平的弟子,想要風雅一番才請她來,並不是真心求她墨寶,姑娘固然有些遺憾,卻還是寫了,隻是崔院長不太高興,罰姑娘抄書,聞姑娘躲在殿下書房裡悄悄哭,她哭得可憐,因而才寫信給他,求殿下來信哄一哄。

聞青輕以為他走之後,便不知道青要山上發生的事,實則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她不開心的時候喜歡待在後山書房,隻開一扇窗,趴在窗沿看月亮,有時候一夜至天明,有時候撐著窗沿就睡著了。她不常做美夢,有時候魘住了,迷迷糊糊就會掉眼淚,哭著喊師父,喊殿下,喊阿兄,喊阿爹阿娘……

她怕他擔心,許多事都不會講出來,但他都知道,崔町也知道,隻是從來不會說給她聽,因為怕她流眼淚。

她這樣嬌貴,總是很容易哭的。

江醒偏頭看一會兒L她安靜的睡顏,給她理理碎發,獨自起身,取來氅衣仔細把她裹起來,輕聲吩咐仆役道:“讓她在這兒L睡,若是開宴還沒醒再叫她。”

“是。”仆役應。

江醒尚有要事需要處理,他本來不在這間院子,隻是有人來報,說有人行事鬼祟,才來這裡蹲她,現下見她睡得乖巧,沒什麼好操心的,江醒又回了正院。

() 回去路上遇到宋書(),宋書帶來一個消息▆(),說:“殿下,衛尉卿開始給姑娘相看人家了,他屬意的二位郎君都會出席晚上的宮宴。”

江醒腳步停下,問:“哪兩家。”

“文家和梁家。”宋書說著。

這兩家沒有哪個兒L子的名字能在江醒這裡留下印象,想來都是庸人,江醒沒有興趣,隻說:“她看不上的,這沒什麼。”

宋書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他,斟酌說:“姑娘業已及笄,殿下與姑娘相處,也該注重姑娘清譽。”

“……”

江醒掃他一眼,漫不經心理理袖子,散漫道:“我準她翻牆,已經很注重她聲譽了。”

“殿下又是梳頭又是吃糕的,哪裡注重了。”宋書咕噥。

“她吃不完,卻是我的過錯嗎,”江醒覺得好笑,默了一會兒L,宋書望著他又要說話,江醒移開目光,望著溪中流水,隻道,“也罷,我知道了。”

——

卻說聞青輕一覺睡醒,紅日西墜,日暮熔金。

聞青輕揉揉眼睛,尤有些不清醒,理理鬆散的衣裳,給江醒留了句話,連忙翻牆出去了,順著記憶往回走,走到半道遇到長生,長生道:“宴會將開,不拘男女,都得往長新宮去。”

聞青輕點點頭,說:“那走吧。”

長生跟聞青輕不在一道,她不知道長生下午的情況,因而問:“長生,你下午開不開心,有沒有人薄待你。”

“姑娘不必擔心,我跟隨那位大人長了很多見識。”長生彎著眼睛,笑意燦然,迫不及待跟聞青輕分享他看見的,說起那些高官,又說起池中的錦鯉。

聞青輕聽來覺得奇妙,點點頭,道:“不愧是皇宮。”

“正是呀!”長生附和道。

聞青輕跟他說起東宮,兩人一面聊天,一面趕路,兩顆腦袋湊在一起開開心心分享了好一會兒L,一扭頭,撞見空地之上,楊柳樹下,一位淚流滿面的樂師跪在地上流淚哭泣,一行人圍著她沉默不語。

聞青輕覺得奇怪,上前去問,才知他們本是民間一個唱曲的班子,好不容易有了名氣,得以在宮宴上獻曲,一位樂師卻因不慎打翻貴妃一碗酥酪,被罰舉著炭盆在雪地上跪了一夜,雙手半廢撥不動弦,上場更是萬萬不可能,一行人四處求樂師來替,無人願意,又求內監許派,內監不應。

受罰的樂師喚作瑤娘,抓著長生的衣裳,連連磕頭,口不擇言道:“隻求貴人行一行好,幫忙求來一位樂師,我……我付銀錢的,我彈了許多年的箜篌,也積攢了一些身家,都願意奉上,全數奉上。”

清秀的小郎君無措地站在原地,瑤娘眼淚模糊,見他沒有反應,心中絕望,耳邊傳來流蘇輕晃發出的清脆響音。

瑤娘怔怔抬眼望去,見著一位青衣貌美的小女娘,她在原地猶豫一會兒L,停在自己面前,俯下身子望著她,聲音又輕又軟,問道:“你彈的是什麼,若是箏或箜篌之類的,我或可以試一試。”

() 位樂師和歌女出聲,連連道:“是箜篌,箜篌……”

眼前的貴人笑了一笑,語氣輕快道:“如是最好了,我正擅長這個。”

瑤娘剛剛尚在心中祈求上天眷顧,如今上天眷顧終於到了,她卻不敢相信,懵懵的,又問:“當真嗎。”

青衣小女娘歪了歪頭,似乎不明白她為何有此問,點了點頭,道:“當真呀!”

瑤娘鬆了口氣,渾身的氣力都散儘了,顫抖著給聞青輕磕了個頭,一行人也紛紛湊上來,望來都是如釋重負的樣子,連忙去找樂官稟告,以求不要撤下他們的曲目,否則白白努力三個月是輕,隻怕還要被問罪。

聞青輕應下這樁事,本是無心之舉,一時並未想到後果,她先讓長生先去長新宮找柳迎報信,自己則留在這裡聽瑤娘講曲。

月上中天之時,清輝灑遍宮室。

瑤娘送眾人去長新宮,她跟聞青輕一起綴在最後。

瑤娘知道她也是來赴宴的貴人,卻不知道貴人為何要幫她彈琴,但整件事皆因自己而起,無論如何也不應牽連她,望著聞青輕說:“貴人隻管去彈就是,如有差錯,隻說是替我,必不讓貴人擔責的。”

聞青輕道:“瑤娘,你已經說過許多遍了。”

瑤娘訕訕一笑:“隻怕貴人會受到責怪。”

“這也沒有什麼。”聞青輕小聲說著,低頭又望見瑤娘長滿水泡的紅腫雙手。

傷成這樣,以後能不能彈琴還未可知,既以彈琴譜曲作為生計門路,毀其雙手何異於奪人生路。

聞青輕這樣想著,覺得不平,冷冷笑了一下,卻又平靜下來,以提起一件趣事的口吻說道:“向聞有位十分尊貴的豪強,很有個性,每邀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不儘者,使交斬美人。”

瑤娘不知她為什麼要提起這個,隻是附和:“真是可憐。”

聞青輕低頭看路,眼睫眨眨,沒有說什麼。

將至長新宮時,她隨手撥了兩下琴弦,清淡的話語落在琴音之中,聽不分明,她說著:“我從前是不敢相信的,現今卻知道了,世間尊貴至此者何其之多,或視下仆為賤畜,悉不知人命貴重耳。”

她明白,隻是覺得不應當。

瑤娘晃了下神,身側少女卻先甩甩腦袋,又活潑起來,快走幾步跟上前人,站在琉璃燈模糊而柔和的光暈裡回身,對著瑤娘擺擺手,彎著眼睛,輕輕軟軟喊道:“瑤娘,我去啦!”

——

自上次永年寺事畢之後,江泠一直不敢出宜春殿,生怕陛下得知後會下罪與他,乖得跟鵪鶉一樣,如是惴惴不安了幾日,一直沒聽說江醒去找陛下的消息。

“太子殿下與陛下從來不合,怎麼會去找陛下告狀。”姬妾侍奉他穿上錦衣,纖纖細指在他胸口打了個轉。

江泠心口微動,牽起她的手,姬妾抬頭看他,目光盈盈,嗓音婉轉,柔柔喊道:“殿下。”

這是江泠最喜歡的姬妾,她有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

江泠一時情動,低下頭,想要親一親她纖長的睫毛。

燈火飄搖之中,對上她含情的目光,他晃了下神,忽然想起曾經孤山上見過的少女。

她與雲姬沒有一點相似,但他現在就是想到了她。

或者說,他這幾日常常想起她。

少女身披霜雪站在灌木叢裡,眸如點漆,似藏星月,隨性而散漫地望過來。

她有這樣漂亮的眼睛,整個人在江泠的記憶中,便真如月亮一樣遙不可及。

“……”靜室之內,隻有火星子劈裡啪啦燃燒的細微響音。

“殿下。”柔軟的聲音落在耳邊。

江泠回過神,莫名失去了興致,他推開雲姬,不去看跌倒在地的寵姬。他在鏡前自顧自理了理錦衣,帶上侍從前往長新宮赴宴。

——

此時的長新宮,賓客既至,燈火通明。

江泠踏入宮門,一抬眼,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江淞白坐在帝位下首的位子上,一身紅色錦袍,烏黑長發如綢緞般落在案上,竹青鬆瘦,郎豔獨絕。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大殿中央,冷白指節微微曲起,和著悠揚的調子,漫不經心輕點桌案。

準確說來,他的目光隻落在一個人身上。

江泠也循著江醒的目光往裡望。

他看見一雙熟悉的的漂亮眼睛,如水中玉,天上月,寫遍春風,藏星帶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