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適心中揣著這一樁事,一夜都睡不安寧,第二日一下朝,便帶上厚禮前往拜見。
先去文家。
——聞使君清廉一生,門生無數,我等亦受深恩,使君家的小女兒來到京師,我肯定要照看的,明閒兄放心,我必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什麼,你說我家小郎君,哎呀,這種混賬怎麼配得上聞使君的小女兒L,明閒兄快往彆家看看。
——可是兄長在時,文公不是親自上幽州拜見,明言願結兩家之好。
——明閒兄,今時不同往日啊。
再去梁家。
——兒L孫自有兒L孫福,明閒何必早早操勞呢。
“唉。”聞適緊緊皺著眉。
柳迎坐在聞適對面,給他倒了一杯酒:“梁公說的未必沒有道理,兒L孫自有兒L孫福,夫君為何不讓輕輕自己找,他的郎君總要她自己喜歡。”
“古來婚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聞適欲言又止,“我有心為輕輕找個能遮風擋雨的夫婿,往後縱有磨難,也苦不到她。她自己哪能找到什麼好的。”
“未必,太子殿下……”柳迎在一側提醒。
聞適臉色一變:“皇室之內關係複雜,朝夕之間風雲變幻,這萬萬不可。”
柳迎思忖道:“二日後宮宴,高門士族的郎君都會進宮,我帶輕輕去,讓她自己瞧一瞧,遇上喜歡的你再掂量,成不成。”
聞適應下:“這樣也好。”
——
不同於聞適從早到晚的愁苦操勞,聞青輕這些天快活極了,她終於不用待在那輛破馬車裡,她是一個自由人了!
這幾日,除去每日練劍的一個時辰,其餘時候,聞青輕帶著長生,把京師從南到北逛了個遍,想去卻沒去的地方隻剩一個皇宮。
但瞌睡了就會有人來送枕頭。
這一日,冬日的清晨,霧氣薄而朦朧,木製欄杆上沾著潮濕的水汽,聞青輕練完劍,正在吃早飯,遠遠瞧見柳迎帶著幾個女使進來,說是要帶她進宮赴宴。
很好,太好了!
天下最繁華之地在京師,京師最繁華之地在正北的宮城。這座仙宮終於能讓她瞧一瞧了!
她梳洗妝扮完,坐上馬車已是正午,聞青輕熱情不減,柳迎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睛,情不自禁笑了:“聞說那位崔院長,慣來都是清雅溫和,喜怒不形於色的,怎麼養出你這麼天真活潑的性子。”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低頭瞧瞧自己,整理整理衣裳,問:“很活潑嗎。”
她是不是該莊重一些。
柳迎偏過頭,又笑:“你這樣也很好。”
聞青輕這才放心。
車馬緩慢行過鬨市,掀開車簾,依稀可見擺著各種物件兒L的小鋪,小攤販揣著手坐在攤前,和顧客討價還價,菜農挑著新鮮的菜蔬穿街過巷,垂髫小兒L笑鬨著從街頭跑到街尾,一副熱鬨景象。
聞青輕從早上梳妝到中午,一直沒吃
飯(),有點餓了◥(),托長生去糕點攤上買來兩包梅花糕,分給柳迎。
柳迎不吃街邊小鋪,婉言拒絕。
聞青輕於是留下一包藏起來,打算帶給太子殿下,剩下的和長生一起分著吃完了。
梅花糕清甜軟糯,糯唧唧的糕點上還撒了紅棗果乾。
柳迎見她吃得開心,給她拿來一筒熱飲喝,聞青輕有吃有喝,一路快活極了,下車時都是跳下去的。
“輕輕。”柳迎輕咳一聲。
聞青輕頓時端正,上前兩步,扶柳迎下車,皇宮偏門,已停了許多馬車,將偌大的空間圍得水泄不通,聞青輕四下望望,見到許多攜妻帶女的高官,身著華美錦服,高冠博帶,其中不乏俊美無鑄的郎君。
再看,又瞧見許多鮮豔美麗的女子,即使帶著冪籬,也依稀能辨明其窈窕的身形和精致的五官輪廓,當真是仙姿玉貌,人比花嬌,聞青輕靜靜欣賞了一會兒L,覺得好看,柳迎便拉著她與眾人一起進入宮門。
聞適今日值班,故而聞家來的隻有她跟柳迎兩個人。
“輕輕剛剛在瞧什麼。”柳迎壓低聲音問她。
聞青輕含糊說:“好看的人。”
柳迎笑著,聲音很輕:“原來輕輕喜歡好看的,這兒L好看的郎君可多呢,輕輕好好瞧一瞧,若有喜歡的跟叔母說。”
聞青輕眼睫眨眨,不知道怎麼回答。
這些郎君是很好看,但最好看的她已經見過了呀。
師父和太子殿下都很好看,非常好看,是全天下第一等好看的人!
聞青輕想著,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前些日子在田間遇到的除草少年的樣子,下意識說:“我前些日子見到一個人,也很漂亮的。”
“哦?”柳迎來了興趣,問,“是哪家的郎君。”
“是城郊一家莊戶招來種地的幫工。”聞青輕說。
柳迎抿了抿唇,有些失望,沒有再問。
柳迎的情緒很淡,聞青輕沒有察覺到。
她一入宮門,便被宮城的巍峨浩瀚所吸引,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踏上長而寬敞的宮道,宮室參差,長廊連綿,一眼望不到邊際,再往前,又有假山長亭,宮燈交錯,清透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光。
“好漂亮。”聞青輕下意識讚美。
前方人群中,發出幾聲輕笑,有人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又回過頭和身側兄弟姐妹笑著交流起來。
聞青輕感覺到他們看不起自己,有點不開心,悶悶捏捏自己的袖子。
一行人穿過一道宮門,男客和女客便被分開,長生是男客,便沒有再跟上。聞青輕又隨柳迎一起進入一處花園,這是女客們歇息的場所。柳迎領著她見了幾家夫人,見她興致不高,叮囑她一句不要冒犯貴人,便放她獨自去玩耍。
聞青輕覺得自己沒什麼貴人好冒犯的,她出來玩,目的地隻有一個——東宮。
再不找到太子殿下,她的梅花糕就要涼了。
聞青輕悄悄溜出園子
() ,在宮中走了一會兒L,迷路了,她非但找不到東宮,還不知道怎麼回去,這時,她看見一片葉片枯青的竹林。
清風吹過竹葉,發出細碎的聲響。
聞青輕覺得這裡有點像青要山通往後山的路,覺得喜歡,便踏上白沙小路,走入竹林一路向前。冬日正午柔軟的陽光穿葉而下,在小路上映出些許斑駁的葉影。
她踩著影子向前,一抬頭,瞧見前方有一片青綠廣闊的湖水,湖面平靜,映出岸上楊樹柳樹的倒影,陽光照下來,湖水泠泠有光,湖邊隻有一個垂釣的男人,他穿一身樸素的白衣,長發用玉冠簡單束起,一側魚簍裡,還有幾條活蹦亂跳的鮮魚。
他氣質柔和,像個書生,或是畫師。
聽說宮中有許多宮廷畫師,專門為陛下和娘娘們畫像,他或許就是其中一個,聞青輕暗自揣測他的身份,挪兩步上前,謹慎地拜了一拜,問:“郎君,可知東宮在何處嗎。”
男人回頭看過來。
他四十幾歲年紀,頭發裡夾了幾根白發,五官卻不見老,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時清俊無雙的樣子,他抬眼望過來,怔了一怔,說:“你的簪子不錯。”
聞青輕摸摸頭發。
她今日束發的簪子,是殿下之前給她紮頭用的那支黑玉簪。
簪身漆黑,簪頭是一片荷葉。
“嗯嗯!”聞青輕覺得他眼光好,點點頭,“我也覺得好看。”
男人笑了一下。
他笑完就不說話了。
聞青輕覺得不行。
這是她走那麼久見的第一個活人,聞青輕想找他問路,湊到他身邊蹲下,巴巴套近乎,說:“郎君這些魚是怎麼釣上來的,真厲害。”
“你也喜歡釣魚嗎。”男人垂首看她。
聞青輕搖搖頭,說:“是……唔,我師兄喜歡,但他總是釣不上來。”
“是嗎,”男人漫不經心說著,又笑,“這卻有些可憐。”
是很可憐。
聞青輕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郎君……”聞青輕又想套近乎。
“你把你的簪子給我,我告訴你東宮在哪兒L,如何。”男人打斷她。
“可是……可是這不是我的。”聞青輕捂住黑玉簪,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他,有點舍不得。
男人放下釣竿,低頭看她,帶著繭的指節微微曲起,敲敲聞青輕發上的黑玉簪,他對著聞青輕好聲好氣講道理:“你想從我這兒L知道東宮在哪兒L,就得拿東西來換,若是白白告訴你,我豈不是虧了。”
“說話。”溫沉的聲音落下來。
聞青輕點點頭:“是。”
“可是我從彆人那兒L也能知道東宮在哪兒L,”聞青輕思維拐回來,“他們還不要我的簪子。”
“但他們肯定會說出去,”男人氣定神閒,“宮裡四面八方都是眼睛,你一個小姑娘,在宮裡亂跑打聽東宮,說出去總是不好聽的,但我不會說出去,隨便你去找。”
該死。
她心動了。
“真的不說出去嗎。”聞青輕有點不相信。
他頷首:“真的不說出去。”
“那你發誓。”聞青輕矜持地抬了抬下巴。
“好罷,”他情不自禁又笑了一會兒L,抬指發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若泄露,讓陛下夷我二族。”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
“也不必發這麼毒的誓。”她小聲咕噥著,取下簪子遞過去,長發散下披在肩上,她以指作梳稍稍理了理。
男人接過簪子,指了一個方向,說:“往那兒L走,再往左拐就是。”
“多謝郎君。”聞青輕對著他又拜了一拜,而後才循著他指的方向離開。
她走後沒多久,一個小黃門抱著一件氅衣跑來,低眉順眼道:“稟陛下,幽冀二州刺史已經到了,墉承王也派了他的義子來。”
“嗯。”皇帝攏攏氅衣站起來,“走吧,去見一見。”
小黃門注意到剛剛離開的少女,揣測上意:“陛下,剛剛那個女子……”
“你不要自作聰明。”皇帝淡淡笑了。
小黃門跪在地上,身體細微顫抖起來,皇帝沒有看他,握著簪子離開,不輕不重落下一句話:“幫她遮掩遮掩,她清譽要是壞了,又要有人不高興。”
小黃門額頭觸地:“是。”
——
聞青輕行至東宮,思及叔父先前的教誨,特意饒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從院牆上翻上去。
將攀至簷上,探出腦袋,卻見江醒一身單薄紅衣坐在廊下,單手撐著下巴,漫不經心望過來,道:“有正門不走,上我這兒L做賊來了。”
“殿下如何這樣想我?”聞青輕跳下院牆。
昔日後山小院,已如仙宮一般,現在進了東宮,竹影疏疏,青苔幽靜,院中小橋流水一應俱全,又有一棵枝葉青綠的杏樹,陽光和暖,鶯語綿綿,真如仙境一般。
太子殿下既然在這種地方生活,想來心情應當會好一些,聞青輕如是想著,記起叔父跟她講過的禮儀規矩,屈膝下去,對著江醒端端正正拜了一拜,道:“臣女見過太子殿下。”
拜完覺得滿意,很好,很規矩。
聞青輕彎彎眼睛,江醒怔住,從案上摸了一卷竹簡,招手讓她過去,聞青輕上前兩步,在江醒身側坐下。
“殿下。”她又喊。
竹簡闔上,成了個類似竹筒一樣的東西,江醒指節曲了曲,叩住竹簡,對著聞青輕的手背敲了一敲。
……有點疼。
聞青輕不知道自己有做什麼惹他不高興的事了,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他,聽見江醒說:“你發的什麼瘋。”
聞青輕嗚嗚兩聲,小聲嘟囔:“我規矩。”
她已經這麼規矩了,他怎麼還不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