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成二十年春,聞適由右都侯升至衛尉丞,致俸千石。
聞適結束一天的工作,和同僚們一起從值房出來,同僚們紛紛祝賀他升官。
這位生性靦腆的官員拱手笑了笑。
升官當然是好的,但他知道這還不夠。幾年前,他從陛下那兒知道自己小侄女還在世的消息,曾經試著去青要山接她來京師,那位崔氏長公子不同意。
一身青衣的郎君坐在上位,“都侯與輕輕有血緣之親,想要接她在身邊撫養,我本不該拒絕,隻是都侯可曾考慮過,聞使君的案子至今不明不白,但多半與朝中七王一脈脫不了乾係,這些人大多出身尊貴,位高權重。都侯將輕輕接回去,若讓他們知道輕輕是聞使君遺孤,想要斬草除根,都侯將如何。”
崔町聲音平靜,本不含什麼情緒,卻平白讓聞適覺得羞愧。
因為這種事一旦發生,他真的什麼都乾不了。
自那時起聞適就想,他要升官,他也要成為位高權重者之中的一個。隻有這樣,才能庇佑兄長遺孤,讓她以聞家女兒的身份,堂堂正正出嫁。
不是崔氏長公子一時心軟撿回來的孤兒。
而是先幽州刺史府裡尊貴的小女娘,清流之後,有娘家,尋得到祖籍,祖上拜過三公的那種。
他快四十了,再拚命幾年,等他坐到衛尉卿,銀印青綬,拿到兩千石俸祿,他再去接自己的小侄女來京師。那時,他就可以為輕輕尋一門舉世無雙的好親事,如此才不算辜負兄長;日後為兄報仇,也不至於牽連她。
同僚的玩笑話把他從翻飛的思緒裡拉出來。
“鳴值做什麼這麼拚命,家裡婆娘瞧不起都侯啊?”同僚一臉促狹。
聞適欸了一聲,說:“還不都是為了孩子。”
同僚們點點頭,又湊在一起細細碎碎談起家裡,一個說兒子不爭氣,真想把他扔軍營裡磨練磨練,問為什麼不扔,又歎氣說舍不得;一個說女兒整天跟在情郎後面跑,哎呀,發愁……
一行人這樣窸窸窣窣說了一路,日頭西斜,天色漸漸暗了,日光穿過小山山頂上茂盛的綠色,照在草木合抱的小亭子上。
此處離東宮不遠,太子殿下坐在亭子裡,一身素白的衣裳,長發隻用一根玉簪挽起,他坐在日頭照不到的地方,整個人是一種清冷的暗調。
遠遠的,都能聞到亭子裡傳來的草藥的清苦味。
“沒有出息也沒什麼,身體健康就行。”剛剛說自己兒子的人咕噥兩聲。身邊人拿胳膊懟了懟他,示意謹言慎行,這人連忙低下頭,作勢打了兩下自己的嘴,討好地看向同僚,“瞎說的,瞎說的……諸公、諸公見諒,哈哈……”
聞適看見江醒清靜挺拔的背影,有些出神。
現今朝中,外戚勢大,太後與貴妃都想讓七王做太子,太子殿下剛回京一年,生活總是艱難的,照常理,本該籠絡朝臣,討好君父,這位殿下卻一直稱病待在東宮,一副不爭不搶、歲月靜好的樣子。
但一年中,七王一派多次算計,一次都不能成,反而吃了許多癟,可見他也並非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害。()
他就這樣在山上自由生長,如今也長成參天的喬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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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就要撞入太子殿下的視線了,聞適與同僚們一起換了條道走。
假山,亭子裡。
江醒其實不是很開心。
他不開心的源頭也不是七王,這種廢物點心,他從來不會放在心上,讓他不開心的是聞青輕不願意理他。
大概當初走的時候沒哄好,他到京師後給她寫了許多封信,她一個字也不回。
這一年裡,給她零花錢,她是要的;給她送貢品堆裡稀奇的小玩意兒,她玩得也很開心,但就是不願意理他。
江醒第一次體會到信發出去卻收不到回應的感覺,好像在遠處養了一隻不會說話的小吞金獸。
他派去一個信使,想得到一點回應。
信使終於帶回來一點東西。
“聞姑娘說,”信使站在江醒面前,模仿聞青輕的語氣,“我不要理他。”
江醒安靜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信使到底發的什麼瘋把這個告訴他。
他不想聽。
“……既然殿下會因為收不到信傷心,那我就勉為其難寫一封吧,但他應當知道,我還是不想理他。”信使頂著壓力模仿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抹了一把汗,顫顫巍巍說,“這是聞姑娘吩咐我帶給殿下的話。”
江醒擺擺手讓他下去,把信打開,氣得想笑。
他當初給陛下寫信,都知道寫個完整的句子,聞青輕隻寫了一個字。
——閱。
好得很。
江醒把信扔到石桌上,不滿道:“簡直混賬。”
宋書忍不住笑了。
江醒讓他滾出去。
“殿下,宮中新進了一口寶劍,名喚溪午,傳說是享譽天下的名劍,不如送去給聞姑娘玩兒。”宋書提議。
“給她真劍?”江醒端起茶抿了一口,並不情願,淡淡說,“她慣來不小心,把自己割傷了又要哭。”
“殿下,姑娘已經不是小孩子啦,她都快及笄了。”宋書說。
江醒沉默片刻。
“那你送去吧,讓她小心些。”
——
景成二十二年,盛夏。
兩年前,聞青輕收到江醒送來的溪午劍,很喜歡,終於肯理一理他,開始給江醒寫信。
寫的東西都很瑣碎,今日練劍了,今日讀了什麼書,吃了什麼東西;有時候也會關心一下江醒,殿下吃飯了嗎,有沒有喝藥,京師好不好玩……
這一日正午,長生帶著聞青輕給她的信,往書院去。院長也有幾封信要寄到山下,他想一起拿上送出去。
長生雖說是書童,但這些年一直和聞青輕一起,跟隨崔町讀書。
這幾年,他漸漸長大,也出落成一個清秀端雅的小郎君了,他一直幫著崔町處
() 理書院中的事務,也忙碌了起來。
幾年時間裡,書院擴張,成了學宮,越來越多的讀書人來到這裡教書,或者找人清談論道。
聞青輕有時會來聽一聽,但大多時候都待在後山。
太子殿下回京後,後山那座仙宮一樣的院落就沒了主人,聞青輕將那裡當成自己的秘密小窩。
江醒有一間藏滿天下圖書的書房,江醒走後,那裡就成了她的,聞青輕成日往那兒跑,晴天練劍,雨天讀書,三年裡挑挑揀揀,把自己喜歡的書都讀完了,非常快樂。
崔町也不管她,自她及笄,崔町便像對明仙一樣,給了她絕對的自由,除了下山要帶女使,其他什麼都不管。
山上的日子一直平靜祥和,跟以往沒有什麼不同。
許將軍平定叛亂之後,大約過了半年,又去西邊鎮關;姑娘長大一些之後,院長有時會下山,在邊關待上一些日子再回來;許將軍閒時,也會上山看看。
長生如往常一樣,推開崔町書房的門。
裡面坐著一個中年男人,錦衣華服,有點熟悉,但記不起來。
崔町向他招手,介紹說:“長生,來,這是衛尉卿,聞適,聞大人。”
長生這才想起這位大人的身份,似乎是姑娘的親叔父。
他對著聞適恭敬地拜了拜,行過禮,崔町說:“去喊輕輕來。”
“是。”長生應下,自覺往後山去。
聞青輕喜歡往後山跑,江醒走時,特意在山上留了一些仆役,小院乾淨整潔,清幽雅致,一路走來,綠草如茵,蟬鳴細細。
長生進書房找聞青輕,沒有人,問了仆役,也不知道,一時有點迷茫,在院中繞了一會兒,繞到一處荒廢的小院,聽見裡面細微的動靜,他停下腳步。
這裡原本是仆役住的,住在這裡的人隨江醒一道回京後,院子就荒廢下來。
聞青輕隻喜歡待在正院,所以這裡也沒有人打掃。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模糊的唱腔從小院裡飄出來,像一陣風。
長生推開院門。
院子裡荒草叢生,蒼翠雜亂,一棵青楓樹矗立在西側,枝葉茂盛,青楓參差錯落,半個院子都籠在樹蔭之下,樹下還有一個葡萄架。
他抬眼,目光越過爬滿葡萄藤的竹竿往裡看。
聞青輕一身青色長裙,長發鬆散,披落而下,一手拿著蘸滿墨水的毛筆,一手拎著一隻小小的青梅酒壺。她微微仰頭,臉頰微紅,眼睛亮亮的,呼吸有些不穩,看得出來很快活,她手握毛筆,在牆上飛快寫下淩亂的字跡,她腳步輕快,時不時轉一圈,柔軟的竹青裙擺在風中旋起好看的幅度。
“……”
有些發灰的白牆上,散亂地寫滿了字,長生正眼望去,是屈原的天問。
破敗的灰牆被一個個清雋瀟灑的黑字填滿。
聞青輕仰頭灌了一口青梅酒,心滿意足靠著樹乾,她隱於葡萄藤一側、陰影之中,眼睛微闔,青衫落拓,輕輕哼唱著來自百年前的古老歌謠,整個人染上一層難以言表的神秘感。
又唱。
“出自湯穀,次於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幾裡。”
“……”
筆杆敲到青梅酒瓶上的聲音。
叮叮當,叮叮當……
長生踏進小院,驚動了懶懶倚著葡萄藤唱歌的姑娘。
她回過頭,烏黑如玉的眼睛顯出一種輕盈的光彩。聞青輕彎著眼睛,揚起聲音,脆脆喊道:“長生!我在這裡呀!”
“我看見了,”長生走到她面前,也彎了彎眉眼,說,“姑娘,院長叫您。”
聞青輕眨眨眼睛。
“那走吧。”她拍拍身上的灰,低頭理理散亂的衣裳,跟著長生去書院。
這是景成二十二年,聞青輕十五歲,正及笄,取字清均。她單手拎著酒壺,長發及腰,青衫落拓,從樹蔭下走出,走進青要山絢爛柔和的日光裡。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