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1 / 1)

聞青輕踏進書房。

清幽的靜室之中,有二人相對而坐,正在喝茶聊天。

一個是師父,另一個……

男人一身深藍錦袍,玉冠博帶,從眉眼之間,依稀看得出曾經端雅清秀的樣子,他是食祿兩千石的武官,身上卻帶著一種文士儒生的清雅氣。

聞青輕在路上已經聽長生說過聞適的身份。

——這是宮中衛尉卿,她的叔父。

聞青輕以前見過他。

上一次見也是這樣,師父讓她進來,對著叔父拜一拜,就讓她退下,之後再沒有提起。

因而聞青輕對這位叔父並不了解,也談不上認識,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跟阿爹似乎有點像。

因為這點相像,剛見過他的那段時間,聞青輕總是期待再見到,可惜一直沒有。

“師父,叔父。”聞青輕收攏思緒,向二人行禮。

自聞青輕進門,聞適一直看著她。

茶杯觸碰桌面發出悶悶的鈍響,茶水微微灑了出來。

聞適站起來,往下走兩步來扶她,眼眶有點紅,笑著說:“輕輕,都長那麼大了。”

他的手粗糙帶繭,握上來時,有點紮人。

“真好,”他溫柔的目光看過來,眼中閃著點清瑩水光,他不會怎麼會說話,絮絮道,“真好,還有你在。”

聞青輕被他看得出神,垂下目光,眼睫濕濕的。

這就是血緣嗎。

真是奇怪。

她從來都很聽阿兄的話的,阿兄讓她忘記幽州的一切,她就忘記,假裝自己在揚州出生、揚州長大,假裝青要山就是她的故鄉,假裝自己本來就沒有爹娘,沒有哥哥。

可當聞適站在她面前,看著那張跟阿爹相像的臉,她分明又想起景成十三年幽州刺史府的大火,想起她千裡之外的故土。

她還有血親在世。

那她不是孤兒呀。

聞青輕反握住他的手,抬起頭,眼中水色清淺,眼瞼泛紅,輕輕喊:“叔父。”

“哎,”聞適怔了一下,又應,“哎。”

崔町坐在主位,看見聞青輕含著眼淚的目光,微垂眼簾,將茶杯放下,問:“輕輕,聞大人欲帶你去京師生活,不知你意下如何。”

崔町安靜地看著她。

聞適握住她的那隻手微微收緊。

“京師?”聞青輕有點迷茫。

“是,京師,”溫和的話語落在靜室中,崔町攏了攏袖子,接著說,“日後生活起居,成親生子,都在京師。”

“輕輕要是不舍得,尋常時候也可以回來。”聞適連忙說。

“揚州去京師上千裡,路程遙遠且艱,哪有那麼容易回來。”崔町漫不經心抿了口茶。

師父言辭從來溫雅有禮,難得說出這麼市井的話。

這很不崔院長。

聞青輕下意識看了崔町一眼,她反握的手鬆了鬆,縮在袖

子裡,說:“我……我要想一想。()”

聞適心中酸澀,隻得應下:也好。?[(()”

崔町輕歎一口氣。

“長生,帶聞大人去客院休息。”崔町吩咐。

長生帶著聞適離開,書房裡,隻剩聞青輕和崔町兩個人。

崔町在書院的書房布置簡單,隻有幾張小案,兩三個書櫥,並窗沿幾棵青竹而已。

崔町起身,從書櫥裡抽出幾卷竹簡,聞青輕就跟在他身側,他抽下來一本,聞青輕就接過一本,抱在懷裡。

“師父要看這麼多書嗎。”聞青輕低頭看懷裡的一堆竹簡,有點好奇。

崔町在這個書房裡待的時間不長,聞青輕小時候需要人照顧,他一般都把書帶回家裡看,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

崔町語氣平靜,說:“不是我要看,你要看的。”

聞青輕微微睜圓眼睛,悄悄往門口一側挪挪腳步。

崔町頭也不回,淡淡落下一句話:“不要跑。”

……好、好吧。

聞青輕乖乖抱著竹簡。

崔町又找出幾本書,還有一張絹製的地圖,一同遞給聞青輕,聞青輕乖順接過。

“去京師的日子裡把這些都讀完,每半月寫篇文章交回來。”崔町說。

“師父怎麼知道我想去京師。”聞青輕目光迷茫。

她分明沒有說出來。

崔町輕聲笑了一下,說:“我養你九年,自然知道。”

聞青輕眨了眨眼睛,偏過頭,又想掉眼淚,崔町覺得好笑,微垂首,輕輕抹掉她眼尾的淚水,笑著說:“如何這樣沒有出息,你師兄加冠前,四處亂跑,加冠後在荊州待了幾年都不回來,他每次下山都是開心的,你也該開心才是,你不是很期待下山嗎。”

“那我要是想回來了怎麼辦。”聞青輕睜著水汪汪的眼睛問他。

崔町說:“那就回來。”

“可是,不是說揚州去京師路程遙遠艱難嗎。”聞青輕想起師父的話,有點猶豫。

崔町看著眼前長發披散的少女,靜默片刻,取出一條紅綢,微微垂下目光,纖長清瘦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

他忽然想起剛剛見面時,聞青輕小小一隻跪坐在蒲團上,端正地給他磕頭,她睜著烏黑圓潤的漂亮眼睛,軟軟糯糯喊師父。

曾經乖軟可愛,成日粘在人身上的小青團,現已亭亭玉立,出落成靈動漂亮的少女了。

“師父。”聞青輕蹭蹭他。

崔町失笑。

還是很粘人。

清風吹過,木窗被吹動,發出細微的響音。

他收回思緒。

“你獨自走,總是艱難的,”崔町指節搭在一截鮮豔的紅綢上,動作輕柔地撫順她的長發,又道,“你想回來,我自然去接你回家。”

聞青輕微微一怔,又喊了聲師父,說:“我去看看就回來。”

她自然想去看看。

她跟明仙一樣

() (),哪裡都想去。

也不知平生造了什麼孽?()?[(),養出這兩個混賬。

崔町摸摸她的頭,語氣清淡:“去吧。”

他沒有留聞青輕多久,又囑咐了幾句,就讓她回去準備行李,聞青輕剛踏出門檻,崔町叫住她。

一身青衣的端雅郎君站在書櫥前,神色清靜望過來,說:“此去千裡萬裡,隻是遊曆,輕輕,要回來的。”

聞青輕指尖微蜷,乖順應下。

三日後的清晨,車駕啟程。

崔町送彆過他們,待車馬離開視線,依舊站在山門處,直到霧氣打濕了衣裳,他回過神來,才重新走入山門。

——

京師離揚州遠隔千裡,馬車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路從夏深走到初冬。

聞青輕甫一離開師父,總是不適應,每天早上起來,都下意識想找師父幫自己紮頭發。可是看見馬車裡熟悉又陌生的樣子,很快又意識到這裡不是家。

這種狀況持續了一路。

在青要山上,給她紮頭發的一直是師父和太子殿下,他們兩個都不在身邊,聞青輕就不想綁了。

聞青輕小時候,崔家送來幾個女使,隻是她之前一個人生活慣了,除了下山會找一個姐姐跟著去,其他時候都不需要她們,這次去京師,也隻帶了兩個,一個令霜,一個令雪。

令霜看見她散著頭發,就拿著梳子想給她梳頭,聞青輕都躲開。

“姑娘,慣來世家中的女娘,也沒有披著頭發的呀。”令霜苦勸。

聞青輕喪喪低頭:“我知道錯了。”

令霜喜笑顏開給她梳頭,聞青輕又躲開,給令霜倒了杯茶:“令霜姐姐喝茶。”

令霜總是奈何不了她,歎了口氣,隻得作罷:“馬車上倒也罷了,到了京師,姑娘可萬萬不能這樣驕縱了。”

聞青輕捏了捏袖子,心想胡說八道,她一點都不驕縱,但令霜姐姐對她很好,她不能總是反駁她,聞青輕在心中歎氣,揉了揉臉,悄悄安撫自己。

“我知道了。”聞青輕應聲說。

到京師後,去找殿下就是了。

他會給她紮頭發的!

聞青輕每日待在馬車裡,有時和自己的小貓玩耍,小貓已經長大了,有點重,但是很暖和,抱在懷裡很舒服;有時跟叔父一起下棋,她最開始總是輸,後來,棋藝一下子突飛猛進,她就再也沒輸過,聞青輕懷疑輸贏的真實性,但是很開心;有時和長生喝茶,或一起在車上讀書。

生活閒適且平靜,但她仍不適應。

她第一次離開師父,還是想念他,就像太子殿下回京師之後,她待在青要山上,坐在他們曾經一起看書寫字的書房裡,望著月亮出神的時候一樣想念。

在這樣的想念裡,聞青輕度過了很長一段日子。

一天早上,天上落了紛紛揚揚的白雪,天地銀白一片,大雪封道,車馬難行,他們隻能在小城中的一間客棧停下。

令霜給聞青輕戴上幕籬。

() 一行人走進客棧。

這間客棧裝飾奢華(),客人不多?(),裡面空空蕩蕩,隻有一個夥計站在櫃台前,百無聊賴地翻賬本。

長生跑在最前頭,對夥計說:“來兩間上房。”

夥計賠笑道:“上房沒有了,郎君您看……不如將就將就,咱們二樓的房間住著也舒服。”

聞適聽到這話,投來目光,問:“一間都沒了?”

“是,”夥計歉疚地解釋,“前些天來了幾位貴人,將整個三樓都包圓兒了,您瞧瞧這,真是不巧。”

聞適抿了抿唇,爭取道:“貴人在哪兒,能不能請來一見,我家小孩兒一向是嬌貴長大的,實在不能將就。”

聞青輕知道這個小孩是自己,情不自禁又捏捏袖子,可是她也不嬌貴呀,為什麼都說她嬌貴。

她拽拽聞適的衣裳,小聲喊:“叔父,我不嬌貴的,我可以住二樓。”

聞適沉默片刻,示意仆役上前。

他的貼身侍從走到夥計前面,悄悄遞給他一錠銀,聞適淡聲問:“這麼大的排場,可知是哪位貴人。”

夥計接下銀子,悄聲說:“隻知道這幾位縱然放在京師,也是極為尊貴的,我看郎君氣度非凡,應也不是常人,但還是小心一些,不要冒犯了。”

“我知道了,”聞適遙望了望寂靜的三樓,收回目光,摸摸聞青輕的頭,歎了口氣,說,“叔父對不住你,咱們先在二樓住下吧。”

這有什麼的,她又不是太子殿下,沒有那麼嬌貴。

聞青輕又重申:“我不嬌貴的。”

她跟聞適一起上樓,進了屋子,令霜和令雪在裡面收拾,聞適、聞青輕還有長生一起坐著喝茶,聞青輕好奇問:“三樓幾位貴人到底是誰啊。”

“前面二十裡有皇家獵場,昨日幾位殿下相約狩獵,今日大雪肯定不能返程,應當就住在這裡。”聞適說。

“太子殿下在嗎。”聞青輕期待地問。

聞適一怔,斟酌片刻,說:“殿下病弱,應當不會來這種地方。”

聞青輕捧著茶杯喝了一小口花茶。

好吧。

冬日密雪,聞青輕坐在窗邊,沿著窗子往外望。

蒼山負雪,天地空茫,幾架精致華美的馬車停在後院,仆役們冒著風雪,把乾草鋪到馬車頂,又有幾人在馬廄前喂馬。

忽而,聞青輕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廊下走出來。

院中的郎君一身霜白的錦衣,微側著身子,看不清臉,他剛出來,便有幾個仆役為他遞上氅衣,聞青輕驚愕半晌,趴在窗沿上往外探頭,聞適把她拉回來,聞青輕揉揉手,指著下面的人問:“那是誰。”

聞適看了一眼,說:“是光祿卿家的小郎君,姓宋,字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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